第1章 梅令
腊月至寒,墙内几枝旁逸的红梅却绽出几簇暖意。
厚重的车帘被撩起,来人微俯身踏着杌凳下车,立刻有人为他拥披上貂裘披风。只听一声“拜”,列在门前的几十号人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手脚平伏,俱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这是叶维溱继位的第九个年头,他抬起头望着丞相府匾额上那描金的“连”字,万种滋味涌入心间。
他轻轻咳了声,车旁一个穿着甚丽的内监便立即附耳过去。就见那内监眉峰一挑,上前半步,提声问道:“连相现在何处?”
有人略起身欲答,却听到园中一阵剧烈的咳嗽,望去只见一姿容清雍的中年男子拢着手刚踏出房门,一件青色提鹤纹大氅松松披在身上,发髻却束得严整,正是当朝丞相,帝师连攸宁。
连攸宁略低着头,苍白的脸色因为刚刚的咳嗽染上了一抹病态的红,在旁人的搀扶下,他趋趋而行,脚步却虚浮得紧。
未行到门口维溱就阔步迎来,搀着他道:“夫子久病未愈,应卧床好生休养,这样冷的天气还出门来迎,若是耽误了病情,岂不是朕的罪过?”
连攸宁缓缓抬起头,目光静稳如平湖,声音却低哑乏力:“天下有谁敢治陛下的罪呢?臣惶恐。”
年轻皇帝唇边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亲自搀扶他一路回去:“夫子与朕不只君臣,治罪算什么?夫子昔日还打过朕的手心呢。正所谓一日为师……”他语气轻松地打趣,略舒了口气,“终身为师啊。”
紧跟着皇帝的华服内监眉眼弯弯:“陛下对连相您的重视朝中怕是没人比得上了……”
“玉翎公请留步。”连攸宁没有伸手去拦这内监,身子却明显往他的方向倾了一倾,“连家祖训,望玉翎公能移步侧门,我们到院中再聚。”
人人皆知,连家祖训中明明白白写着:“阉人不得入连家祠堂。”此话一出,明摆着是在折辱于那华服内监,若是个普通宦官也就罢了,偏巧那人还是皇帝心腹,有名有姓唤作季澄宣的。
季澄宣何等人物?叶维溱继位之初,便予他掌管皇室秘密机构玉翎司之务,办事拿人无需经手有司,地位之尊崇,甚至压倒当朝一二品的大臣。以至于即使他身份卑微,也无人敢轻视他半分。
随行之人闻言都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一时连气也不敢出。季澄宣却脸色都没有变动分毫,只笑了笑道:“那奴才就从那边过去恭候圣驾了。”
维溱眼看着他进了侧门,才缓过神来道:“澄宣不会说话,惹夫子生气了是不是?”
连攸宁摇了摇头,轻声道:“玉翎公是顶会说话的人啊,臣怎会那般不识好歹,只是先人祖训,微臣实在不敢违抗。拂了玉翎公的脸面,还劳陛下替臣讨个好吧。”
两人同入祠堂,只听维溱在门口轻飘飘搁下一句:“一个奴才,有什么脸面?”
祠堂的门将卷雪的北风紧紧关在了外面。
旁人皆散了,各司其职。此时,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破落的少年却从侧门绕出来,轻手轻脚靠着祠堂的墙向窗巴望着。侍卫立刻发现了他,出鞘的刀直直横在他颈子上,这少年头不动,眼珠却转过来惊恐地瞪着侍卫,肩膀瑟缩着,也不辩解,只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侍卫瞧他神情怪异,更是觉得奇怪,正想押了他去,就见连府的老管家抖着小步走了过来道:“别!别!”
“这混小子是我们府里的奴才,这里……”老管家指着自己的脑袋,“不怎么好用。”
侍卫闻言收了刀,那少年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被老管家一把掀倒在地,挨了几拐杖,冻得青紫的小腿上立刻出现了道道红痕,听声音就肉疼。
“连相治家有方,怎么会让这样没用的奴才呆在府里?”侍卫俯视着雪地上瑟缩的小小一团。
老管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不是买来的,是罪奴……上辈人的恩怨,冤孽啊……”
那一小团忽然一动,少年睁大了眼一下子窜起来,疯了似的冲向后院,飞跑间“咚”地一下撞到了一旁的梅树,血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老管家拐杖甩出去没砸到他,想吼又怕惊了圣驾,就追上去压着嗓子叫:“看我抓着打不死你!”
侍卫把刀放回刀鞘,心想着这样一个傻小子能伤着护卫重重的皇帝陛下一根头发丝儿都怪了,但这老头也最好快点逮着他,冲撞了圣驾怕是麻烦就大了。
季澄宣站在院内,下颚窝在雪白的毛领中,目光在院中巡荡,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抚过绣在窄袖上光彩斑斓的雀翎。
祠堂的门动了一动,他那双眼也狐狸般闪了一闪,瞬而眼帘垂下去,一个恭顺的笑同时在唇边漾出。
维溱与连攸宁相携而出,身后护卫侍从相随,他从容迎上,脚步略急。
“陛下与攸宁有些事要谈,让玉翎公在这北风里等急了,莫怪,莫怪。”连攸宁嘴里这样说着,面上却一片平静,没有半分赔罪的样子。
“是奴才的本分。”他微躬身,“不敢言急,只是望穿秋水……与冬风。”
叶维溱朗笑道:“真该剪了你这泼皮舌头!”
众人陪笑,连攸宁道:“陛下怕是舍不得。”又言,“寒舍僻陋,但火炉瓜果还是有的,陛下一路前来也该乏了,不妨进屋稍息片刻,过后臣再陪陛下细谈。”
于是下人引路,皇帝与季澄宣进屋,连攸宁亦回自己房中休息。
屋内,季澄宣为他主子收好披风,维溱捧着热茶,开口:“澄宣,方才祠堂外有人。”
季澄宣转过身来,沉吟:“绝不该是刺客……”
“嗯,响动很大。”维溱道,“什么人会做如此愚蠢之事?”
“管他是谁?奴才替陛下找出来料理了就成了,陛下不用心慌。”季澄宣嘴角无笑,眼中有笑。
“不必。”他叹了口气,“朕最近是不是太多疑了?”
“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不肯偏听偏信,事事明察,哪有多疑之说?”澄宣道。
“倒也不是朕无情。”他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苦笑,“连朕的夫子,连他都……世上还有谁人可信?”
当年他千盼万盼终于等回了隐居山林的夫子,欣喜若狂地恨不能与他平分天下,钱财、高官,只要夫子要,他便忙不迭捧到人家面前。可人哪有知足的呢?变了,早就变了。
季澄宣察觉他神色异样,躬身稍拜:“陛下大可信任奴才,奴才为您而生,自是到死都尽忠于陛下。”
维溱磕了磕茶杯,道:“我自然是最信你不过的。”他盯着季澄宣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但是记住了,手不要伸得太长,你知道我最恨什么。”
澄宣起身,点头不语。
此时只听“嘭”的一声,什么重重砸在了门窗间,二人大惊,季澄宣立即护在了维溱身前,一双眼定定望着窗外。
却听一阵咣当乱响,一管事模样的人打开门,慌慌张张地跪下,颤抖道是宅中疯仆忽然发病闹事,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维溱却没有注意听他的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后方被几个侍卫按在地上的“疯仆”,他垂着头,看不清面貌,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只脚蹬着破鞋一只脚光着。
前方不远处,另一只鞋躺在地上,应是砸到窗上又掉在那里了。
这样冲撞圣驾的奴才,剁成肉酱都不为过,但鬼使神差间,叶维溱向他的方向迈了两步道:“让我看看他的脸。”
地上的人被扯着头发强迫着抬起头,露出一张尚稚气的脸,难得在灰垢伤痕中还能看出清秀,只是一双失焦的眼睛大张着,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但这都不重要——这是一张叶维溱所不认识的脸,他甚至丝毫不像他赐死的任何一位大臣的儿孙。
他看了看澄宣,澄宣锁眉,亦轻轻摇头。
那便是普通的疯子了。
他刚想挥挥手让他们带下去处理了,却见那疯仆眼睛一红,一瞬间露出野兽一般凶狠的光,不知哪里来的神力,竟挣脱几个侍卫,向皇帝的方向猛地窜过去。
众人始料未及,愣在那里看他将维溱压着栽倒在地上,竟像要吃了一般,才反应出上前相救。
闹剧罢了,维溱被惊魂未定地扶起,季澄宣显然更激动,嘶吼着立刻把这畜生剁碎。众人忙不迭按吩咐将人拖走,却听维溱捂着磕痛的肩膀道:“留下他的性命,给他治伤……若他死了,你们就都去给他陪葬。”
季澄宣红着眼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就听叶维溱又说:“我要看看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竟转身回屋了。
连攸宁听闻此事时正在屋中饮茶,良久才感叹了一句:“老子盼我不得好死,小子疯了仍想要我的命,真是家传的好脾性。”
管家伏在地上不敢应声,又听头顶轻飘飘一句:“陛下不是说不能杀吗?那就好生给他治着,用最有趣味的药,奖赏一下连府的功臣。”
圣上遇刺,一时之间连府上下人心惶惶。奉茶托盘的进出皆小心翼翼,低头侧目不敢直视君颜,生怕哪一声呼吸,哪一阵脚步错了、乱了,惹圣上心烦,平白遭来杀身之祸。
维溱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了,独留季澄宣在屋内。冬季房中晦暗,于是早早上了几盏灯,跳动地映着年轻帝王深刻却疲惫的眉宇。他递了个眼色,澄宣默契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在掌心划出笔画,面前人旋即了然。
“红疤。”掌心的字,也是那少年贴在他耳边吐出的那两个字。
叶维溱心里暗道,夫子为取自己的性命真是下足了功夫。这“红疤”在江湖上虽绝称不上武功顶尖,甚至为众多名门正派所不齿。但这都不重要——此人刺杀从未失手过,这就够了。
没人见过他的真容,只从它的名讳里猜测,它的脸上该有一道疤,至于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皆无人知晓。
据说此人极善伪装之术,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技法五花八门,但只要距离一近,都会露出马脚,没人知道这个名为“红疤”的杀手是怎样做到毫无破绽的,连声音,习惯都模仿得丝毫不差。也就是说,他可以换掉你身边任何一个人,随后轻易取你性命,不留痕迹。
这样一位杀手,无数人争相以高价求之,可不知为何,江湖记载这红疤所杀之人至今不过五个,皆声名昭昭,其中三人是在十多年以前已不可细考,最近两次中间也隔了六年之久。
此人行事怪异,踪迹亦是不可寻,不知连攸宁向他许了什么,他才愿意再出江湖。
也是,若刺杀真的成功,对连攸宁而言,还有什么是不能许诺的?
此次出行虽是护卫众多,高手如云,但难防他棋行险招,连红疤这样的角色都搬了出来,若非那孩子突然横冲出来,即便自己能保住性命,恐怕代价也是不可估量。
“那孩子到底是谁?”维溱问道。
“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一沈姓五品大臣一纸御状直告到金銮殿之上,控诉连攸宁专权乱政之罪……那件往事吗?”季澄宣缓缓道,维溱却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攥紧了。
“朕当然记得。”他眼睫微敛遮住眼底波澜,“一步一叩,从皇城口一直跪到朕脚下,前额撞得血肉模糊,嘴里却一字一句喊着要朕诛杀逆臣,不可姑息。”
“如此风骨……”维溱咬着牙埋下一句叹息,“朕又何尝看不到听不到?可笑当时朕尚年少,连攸宁位高权重,朕不敢妄动,遣他回去,从长计议……怎么没想到连攸宁如何会让他全身而退?”他没有说的是,七年前真正阻碍他动手更多的是他对那风仪非凡的夫子的虔诚。
“那这孩子是?”他抬头,眼中光锋芒乍现。
“沈宿……当年沈家被血洗,却只找到三十五具尸身,沈大人一对儿女,不知所踪。”澄宣道,“据奴才所知,那沈家小女儿现随一江湖浪客游走学艺,不知为何,七年了连攸宁却迟迟不对这女孩儿动手;而那男孩就像凭空从世上消失了一样,万万没想到竟被连攸宁囚在自己府内。”
难怪他装疯卖傻拼得一死也要把这讯息告诉朕,维溱心道。
“苦了他了。”维溱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看样子,朕的夫子这些年没少折磨他。”他说着别人的事,眼里却浮现出儿时让他几近崩溃的痛苦回忆。
那时连攸宁是他在黑暗中的唯一一盏灯,现在呢?
这光火几乎要烧得他灰飞烟灭。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维溱坐在那里抚着眉头。
季澄宣浅浅一笑,“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没有几处死穴呢?”
“还好你在我手里。”他这样说着,眉间的皱痕却没有舒展分毫。“你知道该做什么。”
“是。”
“还有那沈宿,此事一出,连攸宁必不会放过他。你去……至少把他的命保住。”
“是”澄宣颔首。
沈宿在剧痛中醒来,恍惚间看见门被打开,忽然放进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却仍一眼就认出那个人的轮廓。
那人转身阖上门,道:“药的滋味可还好受?”
他肋下如万蚁爬噬,头脑却异常清醒,“连相心疼我。”话音未落下颌就被紧紧扣住了,连攸宁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沈宿当然不惧他,一双眸子恨不得化成两柄尖刀刺过去。
“我自然心疼你。”连攸宁俯视着他,“否则我也不会让你活了这么多年。”
“生不如死。”他在齿间吐出这句话,什么腥甜地裹着他的舌尖。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我又没有绑着你……”连攸宁嗤笑一声放开他,食指滑过他的皮肤。
“家仇未报怎敢死?”黑暗中他的面目模糊,目光却锐利如冰。
良久,沈宿感觉有指尖抚过他额前,继而向下,那手掌冰凉覆在他一双眼上,着了魔似的,合敛的眼睑后瞬时水雾氤氲,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把那温热的泪水困在眼眶里,颤抖着压回心底。
当他睁开眼时连攸宁已推门而去,徒留他一人攥紧了拳,强忍着泪颤抖个不停
转眼天色已暮,染着夕色的雪地拢着一株株清冷妖娆的梅树,清扫干净的小路上麻雀蹦蹦跳跳,遇人便倏地飞起。
叶维溱坐在榻上,抱着手炉,膝上盖着裘被,从支起的窗百无聊赖地向外望着。季澄宣走进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心中早有预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并未吩咐其他,只起身道:“澄宣,是时候该去拜会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