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蒙
天尚未暗,回廊已掌起灯火,素衣的侍女低头敛眉,颜色如一,静如蜡塑,只有手中灯火莹莹跳动。回廊尽头,连攸宁只身相迎。
他颔首一礼,“臣已备好茶水,请陛下进屋小叙。”
“夫子怎么知道朕要来?”维溱上前与他并肩而行,身后澄宣步趋跟上。
“便是陛下不来,臣也正要差人去请。”连攸宁步伐从容,“毕竟未及给陛下赔罪。”
“这样说就生分了不是?昔年朕与夫子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又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说罢朗朗一笑,“更怪不到夫子头上。”
“如此,臣便谢陛下体谅了。”
二人进屋入座,侍者默默奉茶后退到连攸宁座侧,那侍者身形高大魁梧,宽鼻窄目,方脸阔唇,长相虽说不上不堪入目,但更像是做轿夫马夫的,绝不是个小厮的样子。
维溱抿了口茶,打趣道:“这下人如此丑陋,不如朕为夫子换个澄宣一般秀气漂亮的,如何?”
那侍者闻言羞愧地低下头,喉咙里沉沉地唔了一声,活像一头困在陷阱的熊。
“遏崖这么多年一直在臣左右,虽不伶俐,但若真换了,一时还真的不习惯。况且臣怕闹,他又恰是个哑子,再好不过了。”连攸宁扫了季澄宣一眼,“再者说,玉翎公一般珠玉光华的人物,岂是臣这样的庸俗之人敢劳动的?”
“连相取笑了。”季澄宣道。
二人又闲谈许久,所说不过旧日师徒时种种,绝不涉朝政。
良久维溱才开口问道:“那罪奴……”
“那罪奴是臣旧日仇人之子,因果报应落到府中为奴,谁知他一时疯癫,犯下这等万死难赎的大罪,说来实在惭愧。”说罢连攸宁皱眉连连叹息。
他倒是不推脱,说的句句实情,却句句避开要害。
维溱冷笑:“疯癫……原来是疯癫,朕还当有什么人想借这孩子的手做些改朝换代的大事。”
“臣……”
“倒是不妨事,朕登基近十余载,方济海,厉斌之流如何?哪个不是心机枉费?退一万步说,便是朕有何闪失,京畿虎头军坐镇,百万龙朔军在外,这江山也落不到他姓头上。”他指间的杯盖在杯沿上轻轻一磕,严丝合缝地拦住轻飘的茶烟。“只是那逆贼偏偏这里动起了邪念,倒着实令夫子尴尬为难……”
“这种时候陛下还顾念臣下,着实让微臣受宠若惊。”连攸宁微微笑道,脸色却是难掩的阴郁。
“那孩子既然夫子已经审过了,朕是不是可以去看了?”
“当然,陛下请。”连攸宁闻言忙站起,示意下人为皇帝引路。
“夫子就不必跟来了,有澄宣在朕很安全,天色也不早了,夫子先歇了吧。”语气极缓和,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连攸宁站定躬身拜别。
维溱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对着连攸宁甚是轻松地笑了笑,霜色的月光勾勒着他已长成的俊朗轮廓。
“如果有可能,朕还想哪天能再吃到夫子亲手蘸的冰糖葫芦。”仍是惯有的玩笑口气,却一字一句说的像声叹息。
犹记昔年,连攸宁在宫里偷偷起灶,一旁习字的小皇子早已心猿意马,只待夫子一声许可就抛下笔飞跑过来,一串小小的红果就足以让他欢呼雀跃……
那绝不是最好的时光,小小的年纪太多的苦痛需要背负,但至少那时的他和他对彼此来说都最好不过。
清甜透脆的糖衣总会融化,粘腻腻地流到指尖袖口,惹人生厌,任你曾经多么喜爱,此时也不过是极力想摆脱的脏污。
维溱一进门,正看见那角落里的少年缩成一团,身上缚着沉重冰凉的锁链,瘦弱而单薄,白日里小兽一般的野蛮疯狂仿佛只是幻觉。即使光线昏暗,也能清楚看到他身上数不清的纵横伤痕,大多已经结痂,丑陋地暴露在衣衫外。
许是被澄宣手中的灯笼晃到了,他略带迷茫地睁开眼,昏黄中尘埃散落,眼前的人一身明黄,狐裘加身。
“你醒了,可还好?”
“他死了吗?”嗓音生涩稚气,目光却灼灼。
维溱一时踌躇,就见他艰难地向前送着身子,固执地重复着:“他死了吗?”
“澄宣你先出去。”
“陛下?”
“没关系,你去吧。”
季澄宣望了沈宿一眼,立了蜡在小桌上就出去了,只留维溱和沈宿在屋中。
沈宿不再问话,只静静看着他,眼里是透彻的绝望,张张嘴挣扎了两次才说出:“连你也杀不了他是不是?”
“你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吗?为什么你也要害怕他?”他咄咄逼人地质问,不断用瘦弱残损的身体撞击着捆绑他的冰凉锁链,伤口渗出血来,沥沥浸透衣衫,维溱只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他终于不再呼喊不再躁动,重新倚回墙边喘着粗气,周身因疼痛而剧烈颤抖。
“我知道会死,但我没想到就算我死了,还是报不了仇……我爹的命不值钱,被一把火烧了都没人记得,原来我的命也那么贱,连皇帝都护不了。”
叶维溱静静望着沈宿,烛光昏黄,多像当年的崇泽殿。朱红色的幔纱飘飞,还是初春时节,母妃在妆镜前唱着幽婉的歌,他跪在母妃身后,小小的哭泣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他把泪流满面的脸贴在水滑的地面上,一声声质问母妃为什么,为什么天道这样不公,我们明明已经待人这样好,为什么偏要这样折磨我们?
直到他趴在地上哭累了,才听母亲缓缓道:“我的皇儿啊,没有人教过你天道是专欺辱善人的吗?”仍是吟唱般柔柔的调儿,却冰冷得像一声讥诮的笑。
九年前澄宣替他穿好龙袍,精致的绣纹盘踞成五爪的金龙,朱笔御案写的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没有仇恨不能讨还,再没有人不能保护……
“朕是皇帝,”他把温暖的手掌覆在沈宿头顶,“但朕终究是人。”
“朕需要时间。”
他蹲下来,面前的少年用力低着头,屈辱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你没有辜负你的父亲,你做的很好,小宿。”
“这次我们一定杀了他……”他轻轻抱住少年,任他脏兮兮混着泪水的脸贴在自己的衣袍上,安抚似的说着,“让他把欠你的,欠我们的都如数奉还。”
“待你重见天日,朕会把你栽培成朝廷最好的臣子。”
沈宿浑身一僵,“你……我,我可以活下去?”
“连攸宁一死,你当然可以活下去。”
“堂堂正正地活……”他的脸颊上还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瞪着维溱,好久才想起来笑,弓着身子笑得浑身颤抖的更加厉害,“我从没想过自己大仇得报后能活着,我……我还以为能无愧地去见爹娘就是最好的事了。”他抬起头,抽噎道,“真的?你发誓?”
维溱一愣,看他终于露出少年的稚气模样也不由欢喜,遂哄他道:“好好好,发誓发誓,一定会救小宿活着出去。”
“……”少年眼巴巴等着他说完。
“……叶维溱立誓。”他无可奈何道。
在他说出自己名字的一刹那,这个十五岁少年眼中的笑意终于深深漾开了。
“马上派人抽调城西城南虎头军,在附近埋伏待命。”叶维溱对澄宣吩咐道,拂袖而去,一路沉默。
年少称帝,累骨无数,叶维溱不必也不能在乎任何人的性命。为帝者注定孤寡,他深谙此理,也决不肯感情用事。
可是这次不同,他不是为了救一个人。沈宿的性命是他与连攸宁之间的一场豪赌,赌上天家威严,江山社稷。
他已经对那个目下无尘的夫子的话唯唯诺诺太多年了,空有帝王之名,却连区区小童的性命都不能庇护,多么讽刺。
临别时沈宿攥了攥他的衣角说:“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活过。”随即歪头笑笑,“但如果你救不了我,一定要最快地杀了我。”
别无出路,死尚可喜。
北风呼啸入廊,掠过他的发梢,神思恍惚间多年前的小皇子踏雪而来,载一腔不屈的绝望与那少年同饮。
“朕今日有些乏了,你先去吧。”这是真的,从身到心,维溱乏得连手指都不愿多抬一下。刚欲进门,却被季澄宣一把拉住了手,掌纹相贴,像被烫了一般,两个人的手同时放开。
季澄宣手脚发僵,半边脸隐在夜色里,将落未落的那只手缓缓贴在身侧,两个人就站在外面,抵死沉默。
许久,澄宣微微抬起头,望向他主子的眼中,神色得体而柔和,声音却有几分哑,轻轻说了句:“安心睡。”
“你也……”维溱转身,“退下吧。”
门在身后合拢,季澄宣提着灯走在曲折的长廊里,长夜寂静,脚步声轻悄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书房深处密室中。
与连攸宁对坐之人身形熟悉,面目却隐在了幔帐投下的阴影中。他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道:“攸宁,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趁现在回头。江湖路远,凭我的手段,你的智计,足以让你清清白白,逍遥一世,不好吗?”
“不好。我既来了,就没想过回头。”连攸宁的声音依旧很稳,无嗔无怨,“我的好学生从我这里学会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却忘了我教给他的天道轮回,血债血偿。”
“教不严,师之惰。为师的理当亲自带着他向脚下的故人赔罪。”说到这,他忽然扑哧笑了,短促的笑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少年英才,名重天下,半生磊落,何至如此?”那人不忍,复又长叹一声,“何至如此啊!”言毕摇了摇头,提刀出门。
那晚有风,云障月。
长廊之中,季澄宣的脚步稍作顿停,旋即又加快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中灯笼不安地摇晃,灯影投在地面上彷如火焰中燃烧的素蛾。
下一折拐角处,有人埋伏已久。
出鞘亮刃,杀戮,落梅泼血。
深宫,水岸小榭,垂柳吹绵。叶维溱漫无目地走着,像行在雾里。
许久,他有些慌了,想大声唤,可那声音冲出嗓子传到耳朵里却轻得自己都听不真切。
越发不自在,他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追赶着他。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雾气散开,露出一座小小的水阁,有人负手而立,雪白的衣袍几乎要化了风去,那人回过头看他,眉宇间的气质再亲切不过。
他的恐慌一时烟消云散,心中顿感轻松,不禁展颜一笑,大步过去唤道:“夫子!”这次声音意外的清朗。
那人却没有理会他,向水阁中走去,他这才发现水阁中竟坐着一个孩子,正就着石桌用心写着什么,夫子在他身边俯身教诲。他的神思瞬间清醒了些,发觉这应是梦,眼前应是过去之景,但还是止不住好奇,走近看了看。
那孩子也停下笔,抬头看他,一张脸却不是预想中他儿时的模样,那诡诘的笑容,特别是那一双无比熟悉的眼,让他瞬时脊背冰凉。
是谁?
他奔向水阁中,大雾再一次遮掩视线,他感觉那双眼始终在身后钩子一般盯着他,猛地回身,却惟见白茫茫的一片。
是谁?
叶维溱战栗着醒来,里衣被早冷汗浸透,天已大亮,他坐起身唤道:“澄宣……”
无人回应。
“澄宣?”
周遭静得可怕,维溱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一滞,缓了口气大声唤道:“季澄宣!”
门扇一开,澄宣匆忙而入,行止如常,只是神色间有些许慌乱。“还当你死了。”维溱嗤声道。澄宣稍拜,“实是外面出了些不得了的事,奴才担心事情有变,才去看了看。”
“怎么了?”
澄宣掩好门回身道:“陛下,连府昨夜死了个侍女,自尽,就吊在厨房里。”他顿了顿又道,“巧的是那个侍女昨日刚为奴才传递了消息。”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无疑,是连攸宁发现了内奸的存在,灭口处理了。
“奇怪。”维溱十指交叉抵着下颌,“若只是为了杀人灭口,秘密杀掉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张旗鼓地把她吊在那样一个显眼的地方?”
澄宣思虑片刻,“示威?他已安排好杀手,越发有恃无恐,想以此恐吓陛下?”
“不,你还是太不了解我这位夫子了。”维溱道,“越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就会表现得越心平气和。如果他真的胜券在握了就更该静默以免打草惊蛇,不是吗?”
季澄宣虽仍旧镇定,心绪却显然没有他的主子平和,彷徨了片刻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还是请陛下回宫吧……”
“回宫……”维溱没有一点动身的样子,却饶有兴趣地咀嚼起这两个字来。“是了,任何刺杀都需要时间准备,若朕此刻仓促回宫,他便会措手不及,功亏一篑……”
“正是。”您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还在犹豫什么?季澄宣面皮纠结。
“错了,你不要忘记,在他的计划里,朕并不知道“红疤”的存在,也不知道刺杀,只知道府中死了一个人……”维溱喟叹,“他太了解朕了。”
澄宣有些茫然,正想细问,就听叶维溱阖眼道:“等着吧,连攸宁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