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衡
沈宿并没把选定储君之事看得多了不得。
储君?他怎会容叶维溱活到那个时候?但人家既然提出让他挑,也不妨做做样子,哄着应着总没坏处,毛捋顺了好办事。
他刚想回身随手指一个,院里却忽起了阵夏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摇摆不定。枝叶掩映下,几分淡蓝隐隐透出来,天空一样干净的色泽,柔软地穿在谁身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探过头去看。树后那扇打开的木窗子里,一个蓝衫少年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十三四岁的年纪,专注地翻看着一本书,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有着柔软的发丝,肤色唇色皆是浅淡,许是年少的缘故,面容轮廓柔和,恬淡无害。
感觉到他们走过来,少年反手合上了书卷,向窗外望去,目光恰落在沈宿身上。目光相触的刹那,他自然察觉不到沈宿眼里的震恸,只是感到其中的热切异乎寻常。
像他,长得不像,只是气质神韵太过相似,相似到少年一眼望过来,沈宿差点脱口喊出那个名字。
可他还是忍住了,像硬生生咽回了一口血。
这时,叶维溱却开口唤那少年,温柔亲昵地叫他:“珩儿。”
少年看见对面的人垂下了眼帘,沈宿的睫毛长而密,完全掩住了眼中的情绪,不多时便抬头对他笑,用很轻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和气沉稳,亲密和客气都恰到好处,就像一位长辈对晚辈最普通不过的问话。但超出年纪的和蔼,却不经意暴露了暗处一颗丝丝颤抖的心。
少年如实答道:“我叫叶玉衡。”取璿玑玉衡之意,同音不同字,不过是他想多了。
“是大皇兄家的孩子。”叶维溱为他介绍道,“当年大皇兄被废,软禁王府,处境颇为潦倒。直到朕掌权后,才将他释放,还他自由。”
这段过往沈宿并不熟悉,他回想了很久才犹豫道:“可是……”
“可在那以后不久,大皇兄就发了一场急热,当天夜里就去了。”叶维溱压低了声音,不让叶玉衡听见,“朕一直不能释怀,明明都忍气吞声地活了那么多年,多苦多难都咬住牙忍着,为什么偏偏在重获自由后,那样突然地离去?”
“或许是因为……真的太痛苦了,早就恨不得去死,只是背负的东西太沉重,连灵魂被镇压住。直到这份沉重被掀开的那天,压弯的脊背骤然轻松,就急不可待地奔向死亡……”
沈宿失神地呐呐着,眼中凝滞着树叶深绿色的影,轻轻翳动,罢了扬眉冲维溱一笑时,却又恢复了叙说旁人事般的漫不经心,“我是这样猜的。”
“不论如何,他终于解脱了。”叶维溱舒展眉头,慨叹道。
沈宿松开他的手,向叶玉衡走过去,鞋履踏过落地的枝条和碎叶,细碎作响,少年腼腆地略颔首,面容带着几分青涩。
“哎,小衡。”沈宿两手撑在窗框上,身子微微探进去,“你愿意跟我吗?留在这宫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颊上有些泛红,“哥哥你是谁?”
“不是哥哥哦。”沈宿离他极近,就像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伴着一字一句,可以听到浅浅的呼吸声,“我是你叔叔的情人。”
验收了他眼中的惊讶后,沈宿心满意足地放声道:“所以也是叔叔啊。”
叶玉衡的神色变了变,勉强轻声唤了句“小叔叔”。
此时叶维溱已跟了上来,站在沈宿身后,略带怀疑地问:“你要选他么?”
叶玉衡今年已十三岁,没几年就要及冠,甚至比他与沈宿的年龄差都要小,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合放在身边抚养的孩子。
沈宿却没管他,引诱似的好声好气逗着叶玉衡:“留下来是能做太子的哦。”仿佛把江山社稷当作了逗弄小孩的蜜糖。
少年显然一时反应不过来,思量了好久,才忐忑地开口说:“我……”却立刻就被打断了,叶维溱已下了定论,对沈宿道:“既然你想,就这么决定吧。”
他考虑到,好在早两年玉衡的生母去世了,少了很多麻烦,他又是最亲近的血亲,如此遂了小宿的愿也未尝不可。
沈宿眼中一亮,欢快道:“真的吗?谢谢皇上!”便也不顾脚步蹒跚,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而去,像是迫不及待要和玉衡说话似的。
维溱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立储似乎是个正确的决定,看得出来,小宿很喜欢那个孩子,以至于甚至根本无暇去想,他急于立储代表着什么含义。
而在这之后,自己又究竟作何打算呢?
“小宿……”他唤沈宿,却在他回首那一刻止住了话音。
拼搏半生赢得的果实,哪怕早不像当初那样鲜美,可真的能为了一个人轻易放下吗?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下定决心。
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金銮殿中,季澄宣将誊好的旨意捧着手中,问:“陛下是在赶奴才走吗?”他垂着头,无力道,“奴才已经听陛下的话,尽量不去碍公子的眼了,这样都不可以么?”
“只是个命令罢了,不要多想,督建完山庄就回来,只有你去做朕才放心。”听见叶维溱这样说,他才松了口气,收好圣旨,没忍住又抬头问了句,“陛下鲜少兴建庄园,这一次又是为了沈公子吗?”
“与他无关。”
站在堂下,季澄宣只能仰望着维溱的背影,听他又改口道:“不如说……朕还没下定决心,暂且算是寻一个栖心之处吧。”
听他言辞含糊,季澄宣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但还是跪下叩拜,领旨去做了。
叶维溱心中有一个遍栽花木的美好念头,它像座岛屿一样浮在汪洋中,飘摇得让他不敢踏足。可若是能与沈宿同往,他想,即使再冒险也值得。
他没对沈宿透一点口风,内心的信念却暗自坚定起来,渐渐开始期待,那一天到来之时沈宿被打动的模样,期待着到时二人之间的寒冰能够彻底消融。
这样想着,他平日凝望沈宿时的目光也越发温柔起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松了。许是发觉自己在盯着沈宿看,桌前的沈宿停了笔,笑容开朗地向不远处的他挥手,放声喊着:“皇上,你来教衡儿吧!”
转眼已过了一月有余,今日本说好了是来陪叶玉衡习书的,沈宿却没一会儿就三心二意地聊起闲话来,写出的字也是歪歪扭扭,连玉衡都皱起眉头看不下去了。这回倒好,更是直接甩手不干全推给自己了。
待他无奈地走过去时,沈宿已殷勤地让出了座位,耷拉着眉梢道:“我这丑字就不误人子弟了,还是皇上你给他誊个样子吧。”又转而对玉衡眨眨眼,“你可仔细点,看看好字是什么样的!”
说着与叶玉衡一人一边,趴在桌旁等他落笔。三个人挤在一张桌子旁,难免碰着挤着,起初维溱端坐着写字,二人还能专心致志地看着,到了后来就在背后你掐我一把,我动你一下,小动作不断,不多时竟都忍不住嗤嗤地偷笑起来。
最后一捺拉开,维溱突然落笔,眼神锋利地将他二人一扫,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马上闭紧了嘴,方才还打闹的手藏在了身后,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乖巧可怜。
在他印象里,玉衡一直是个老实孩子,小宿更是已到及冠之年,早过了玩乐的年纪,没想到凑到了一块,竟不约而同地都起了玩心。不像是长辈和晚辈,更像是同窗的玩伴,他一直以来拼命想为小宿找回的欢喜,也瞬间变得容易起来。
看来留下玉衡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这样想着,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点小小的嫉妒。
转过身抬起手,立即有两个脑袋识相地伸过来,一人轻轻地打一下,训一声:“不专心。”嘴角却是勾着的,望着面前揉着脑袋的二人,叶维溱忽然发觉,追寻良久的幸福似乎近在眼前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家人吧。
“皇上你发现了没有,衡儿平时总是呆呆的,喜欢看着远处放空,和他说话至少要说两次,他才能反应过来……”
当天夜里,沈宿趴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却屈膝翘起了两只脚丫,交替晃动着不肯入睡。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机灵的。”叶维溱枕着手臂看向他,“你是长辈,让着他一点。”
沈宿听了得意一笑:“他乖得很,小大人一样,我想训他都找不着由头,这样看还真挺讨人喜欢的。”
他没有说谎,看见叶玉衡的第一眼他便印象极好,安静省心倒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看着他,沈宿很容易就能想到舒珩,那个只能在梦里匆匆相见的舒珩。
玉衡来后,他几乎每晚都能梦见舒珩,远远地,于迷雾中看不真切。他竭尽全力追赶着,唤着舒珩的姓名,可舒珩只如飘渺的月华般难以寻觅,从不肯回头。即使这样,沈宿仍恨不得长眠于梦中,迟迟不肯醒来。
他翻身向床里,裹紧了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合上眼近乎虔诚地入睡,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期盼着此夜舒珩能尽早入梦。
他于虚无中飘摇,时而在一苇扁舟之上,时而又陷入泼天烈火,梦中日月比现实要久,久到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
神思定格时,一盏清冽的美人香捧在手里,沈宿抬起头,亮白色的点点日光错着树影洒下来,斑驳耀眼,那是舒宅院内的老树下。目光所经之处,石桌、石凳,以及石凳上静静坐着的、眉眼带笑望向他的舒珩。
他心中一颤,像要把那张脸牢牢刻在脑海中般,目不转睛地望,嘴唇微微翳动着,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终于能唤出那个名字,夹带着哭腔,可他却看见舒珩目光中的温情散去,忽然变得怪异起来,让他止不住浑身发寒。下意识低头去拢衣襟,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的,竟是那件妖艳的朱红色氅衣,袖口宽松,露出白洁的小臂,领口更是大开着,锁骨边还残留着斑斑吻痕,不堪入目。
如何能让舒珩瞧见这样污秽寡耻的自己?
羞愧在心头疯长,他抬起两只胳膊笨拙地遮掩着,忙不迭往后退去,企图用两扇衣袖将那些暧昧痕迹连带着整个人,都牢牢掩藏起来,逃离舒珩的视线。
他感觉得到舒珩的身影正靠过来,他明明那样渴望再次拥抱这个人,此时却避之犹恐不及。皮肤上的淡红色痕迹炽热难忍,像要灼伤他,他紧紧闭上眼睛,高举的双手挡在头顶,仿佛这样舒珩就看不到自己了。
他失声喊着,到最后几乎是在哀求:“你走吧,舒珩,你走吧……你不要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不知这样喊了多少声,直到他再次睁开双眼时,泪水已模糊了眼帘,许是请求奏效,渐渐清晰的视线里,舒珩并没有出现。
老树同石桌石凳已经消失了,他于一片空白的恐慌中回首,忽见零星杏花随风掠过。
石板路,小巷口,曾有白马来处,一身霜色衣衫的舒珩驻足,转过身来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望得那样深,仿佛可以天长地久,可他还是翩然离去了,消逝在茫茫云雾中,直到终于不见。
一瞬间,沈宿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种离别的恐惧,直到惊醒后还清晰地残留在脑海里。
他整个人缩在叶维溱身侧,忽然发觉好冷,明明出了一层薄汗,可是好冷。
因为屈辱,他自顾自地赶走了已化亡魂的舒珩。他看得出,舒珩最后那一眼,带着受伤的情绪,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了——舒珩还活着时,他们的最后一面,亦是如此。
他自以为是的偏执,注定了与舒珩的每一次分别,都不得善终。
沈宿没有坐起来的气力,亦无法入睡,眼中横着的只有叶维溱侧卧的背影。他想了一下,忽然畏寒似的伸手拥住了维溱,继而整个人都贴上去,汲取着对方的体温,扮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维溱虽于梦中未醒,但仍本能地翻过身来,回抱住他,容他留在自己怀里。沈宿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两个人交错着的、清晰的呼吸,几乎要沉迷于这畸形的温存。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一天,内心荒芜到要与仇人相拥着才能够取暖。
翌日凯旋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沈宿正趴在地上同叶玉衡逗猫。虽然早知晓龙朔军的胜利,叶维溱还是欣喜不已,详细询问了军队返京的具体时日,准备亲自率百官郊迎。
沈宿闻言“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被猫扑住的毛团上,直到叶维溱平静下来,才伸开腿坐在地上,附和道:“终于要和夫子永别了啊。”
语气轻松,神情也像松了口气似的,只有眼神是冷的。
这话说的是叶维溱。
维溱合上奏章,沉默了一会儿又扬手将它重新翻开了,视线却没落在上面,他感觉额角突突地跳,方才的欣然一扫而光,心变得沉重起来。
沈宿扯着毛团上系的绳子,将那玩意往门外一丢,雪白的猫儿就脚步轻盈地追了出去。他拍拍玉衡的后背,温声道:“先出去玩吧,我和你皇叔叔有事要商量。”
打发了小孩子,他缓步绕到叶维溱身后,竟懂事地替维溱按起了肩膀,手法当然比不得季澄宣,时轻时重的。但心意是传达到了,待到维溱眉心稍稍舒展,他凑过去问:“怎么?到了最后关头,突然念起师生情谊,舍不得动手了?”
维溱脸色一变,道:“当然不是。”
“如今的龙朔军主帅是易萧,他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待到朕处置连攸宁的那日,难道他会袖手旁观吗?”他是想到了这一层,故而忧心不已。
沈宿点点头,稍加思索道:“那不如先杀了易萧,以绝后患,再斩了连攸宁!”将当年处置厉斌的法子再做一遍,反正易萧他生性纯直,对皇帝不可能有什么戒心。
“怎么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更何况是易萧这种能够力挽狂澜的主帅?”维溱甚至都不想往这方面考虑,沉沉叹了口气道,“当年……那是形势所逼,否则朕绝对不会做出伏杀主帅之事,让军中不稳,天下心寒。”
沈宿方才的话本就没打算作数,这回才弯弯眼睛道:“此次龙朔军大捷而归,对易萧,皇上不可不赏,却又不敢重赏……
“不赏,薄待帅才、动摇军心;重赏,又唯恐有个万一,那岂不是为敌手的阵营添砖加瓦?”
这话正戳中了叶维溱的心结,他攥紧了拳,面对这无解的矛盾,不禁有些焦躁。
“皇上这是当事者迷。”沈宿挨在他身边坐下,挑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笑吟吟地看着他说,“玉翎公不在,我就暂且代他,陪皇上把此事好好梳理清楚。”
听闻此言,维溱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问道:“你有解决的办法?”
沈宿从桌边扯了幅白纸过来,提笔于当中画了条长长的墨线,专注道:“各个击破便可。”
“其实龙朔军与易萧虽一同作战过,但并无多么深厚的联系,皇上怕易萧率军谋反,直接夺他兵权就好了。”
“可……”叶维溱想要打断他,就见他神采飞扬地接着道:“这是‘防’,只防还不行,皇上还需要‘赏’,而且要重赏,赏得人心服口服,无半闲句话可说。”
他运笔草草写下“防”“赏”二字,一面与叶维溱细述,一面条条列出对策,他有把握自己出的每一个主意,看在叶维溱眼中,都绝对是天衣无缝。
不是因为他对局势掌控得无懈可击,那方面他远不如连攸宁,他只是着力于算计叶维溱的心理,精密到近乎可怕。
亲迎大军的那天,由于要出城,出发得格外的早。礼节繁冗的郊劳后,军队在文武百官的夹道相迎下进了城,且不必下马,这是无上的尊荣,向将士们昭示着残酷的战斗生活正式就此告一段落,平安喜乐甚至高官厚禄,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沈宿就站在官员的最前列,却鲜与许久未见的连攸宁有眼神交汇,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虽然表面上难以察觉,但以他现在的身份,被一直敬重的连叔叔看着,到底是不堪的。
坐在返回的马车内,他略感疲惫,靠坐着补眠。窗外百姓的欢呼喧嚣着,掀开帘子,兴许还能看到向将士们抛掷的花果,那阵势真像是举国的欢乐都团聚在了城门口。
但果然不多时,笑声散去,嚎啕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充斥在天地之间。其中虽不乏喜极而泣,但最能穿透心扉的,仍是那些肝胆欲裂者的痛哭——他们没有在凯旋的军队中寻到自己的亲人。
未归者也许是他们的儿子,也许是丈夫,总归是一家的顶梁柱。等待是难过的,但更难过的,是等待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