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易道

文武百官于太庙祭天后,依照惯例,叶维溱亲自在宫中设宴,犒赏有功之臣,即所谓的“饮至”。

礼乐声响起,一盏盏灯火从大殿逐次排列到宫门外,将夜色中的皇城点亮。不多时,叶维溱身着厚重仪服,在宫人的簇拥下踏着白玉阶梯缓缓上殿,坐上龙椅,身后百官行四拜礼,齐呼万岁。

他头戴旒冕,十二旒在綖板前后摇摇晃晃,遮挡着视线,垂下五色的美玉寓意帝王不视邪佞,是非分明;而耳处系着的,名为“充耳”的玉块,则提醒着在位者应有所闻,有所不闻。

众臣平身,着莲纹衣裳的内官提鹤灯,将以易萧和连攸宁为首的出征将领引至丹墀下,跪拜领赏;礼官出列,宣读皇帝制命,向天下告知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厚待。

礼部和吏部显然是做了详细考量,颁给众将的官位和赏赐都是中规中矩,唯独到了最后易萧这里,却让在场群臣都变了脸色。彦老尚书上前一步,跪地行礼,而后执着笏板起身道:“臣斗胆,圣上对于易帅的封赏,是否……太过丰厚了?”

易萧的赏赐是叶维溱亲自拟的。也难怪老尚书有此一问,他在礼部为官数十载,通晓礼制,自太宗废止封疆与武将后,还从未有谁得到过如此隆重的封赏。

珍宝玉帛自不必说,赏赐的彝器、家奴连同仪仗,都是闻所未闻的数量,即便是当年的方济海,也远没有这般风光。御赐的府邸已在京中落成,挂上了圣上亲题“武德侯”的匾额,气派非凡。一战封侯在本朝从无先例,皇帝简直像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来,送给易萧。

就连易萧本人,也明白这封赏过于贵重了,跪谢后请求叶维溱收回恩典。却见叶维溱站起身来,拒绝了宫人的搀扶,竟独自下了台阶,提着仪服笨重的衣摆,一步一步向易萧那边走去。

易萧赶忙起身相迎,与远远遥望不同,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轻易看见叶维溱脸上的神情,其中的真挚诚恳一览无余。只听他对自己道:“易卿不必见外,朕并不认为这赏赐有多重,反倒觉得这些死物配不上易卿出生入死的胆魄。”

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勾唇一笑的沈宿。这一刻,他仿佛看见叶维溱的身上滋生出了根根银亮的丝线,而这些丝线的末端,都收拢在自己的手中,任由他操纵玩弄。

那个自认为英明神武的君王不会知道,他按照沈宿的谋划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将他往地狱深处又推了一步。多美妙的关系,他是叶维溱的玩物,而叶维溱是他的傀儡。

只听叶维溱又说:“朕知易卿无心为帅,可又不忍就此失去卿这样的臂膀,不如这样,朕今日索性就再破一回例。”

他面向众臣,昭告天下般吩咐道:“传朕旨意,今天下已平,易卿乃是高义之人,如让其再次回到边塞,风餐露宿,朕实在不忍,故改擢其为御林军总统领,仍保留武德将军的名号。”

此话一出,群臣又是一震,继而齐齐躬身,高颂“吾皇仁厚”。谁人不知?御林军统领担任着护卫御驾的重任,如今皇位安稳,只需佩金刀驱宝马,煊耀皇城便可名利双收,更无需出生入死,是个惹人羡艳的美差,比起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塞外戍守,强了不知多少倍。

更何况名号保留、侯位新封,堆积如山的赏赐至少足够三代享用,一介草莽能腾达至此,夫复何求啊?

“易卿以为如何?”叶维溱微笑着问他,易萧却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在压迫着自己,仿佛自己一旦道个“不”字,就是不识抬举。

“臣领旨。”他不得不跪下谢恩,站起时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连攸宁。

这一细微动作没有逃过叶维溱的眼睛,他这才仿若恍然大悟道:“对了,还没有赏连相。”

连攸宁低下头去,肃然不语,显然不想理会自己学生的故意招惹。叶维溱却不依不饶,慢慢踱到他身边沉吟道:“可是朕早就把能给的,都给了连相,是实在想不出,除了这身衣裳,还有什么能让连相看得上眼了。”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震得在场群臣双膝一软,尤其是和连攸宁关系密切的。此种形势,就算叶维溱下令,立刻将这位当朝重臣拿下都不足为奇。

连攸宁撩起衣摆,跪地叩首道:“臣惶恐。”

叶维溱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老师,呵地一声笑了,像忽然擦燃的一焰火苗,烫了一瞬就不见。他双手扶起连攸宁,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玩笑口气道:“夫子这样认真做什么,还不许朕在您面前说孩子话了?”

可连攸宁却笑不出来,因为在那之后,叶维溱又在他耳边轻声补了一句:“夫子你知道吗?朕一直讨厌你这一点,做出一副服从谦卑的样子,其实却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

“臣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他低眉道。

叶维溱果决地放开手,脚跟向后退了一步:“这些年……朕也渐渐不明白夫子在想什么了。”

说了这样疏离的话,他才心安理得地转回身,踏过那长长的阶梯,在他众多臣子的注视下,独自走回那巍巍王座之上。他怎么能承认呢?刚刚俯视连攸宁,看到他发根蔓延出的缕缕白发时,他的心竟没理由地刺痛了一下。

年少时,他曾比谁都虔诚地祈祷夫子能长命百岁;这些年纠结反复到彻底死心,无数次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心心念念要将其挫骨扬灰。

可他真的是忘了,忘了连攸宁那样一副身子,活到这个岁数,不用他动手,也老得快死了。

喧哗遣散,连攸宁坐在自家院中,手握着一杯酒,抬抬眉头醒了神,才发觉自己居然坐着就睡着了。外氅拥在身上,夏夜里并不十分冷,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缓而踏实的步履。

他转过头去看易萧,温声调侃道:“皇上赐了那么大的府邸,易兄还到寒舍借宿,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易萧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石凳坐下,又将重剑放在桌上,武功造诣深厚之人,一举一动皆比旁人沉稳。他乌黑的眼注视着连攸宁,一如既往地认真道:“我还是……打算明日一早就将那些赏赐交还。”

“还什么?”连攸宁冷笑一声,亲自为他斟酒,“他是在用那些阿堵物换你的兵权,拐弯抹角地逼你交出帅印。”

易萧紧紧皱起眉,坦白道:“他本不必那样煞费苦心……”

“就算你不在意,他也非做给天下人看不可,不然你以为他是靠什么御令天下的?那群脑满肥肠的官吏吗?”连攸宁看着一派天真的友人,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

“一心尽忠便能飞黄腾达,身名俱显,这是官场中的道德,正因为有了这种秩序,整个朝廷才会围绕着一个人稳定地运行,继而才能企盼天下太平。他赏赐你的越多,天下人才就越是深信这一点,越是争先恐后地跃入他彀中。”

“你是说,他一方面要夺我的兵权,另一方面又要利用我粉饰太平?”即便易萧再不谙政事,此时也懂了连攸宁的意思。他手肘搁在腿上,屈着身子,试图理清这其中复杂的得失关系,结果却是无可解。

少顷,他抬头,沉了口气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连攸宁不解地看着对面人,看那双与他沧桑面容不相称的,一双澄澈到无瑕的眼。易萧被这样直直盯着,有些想避闪,但最终还是回应了他的凝望,近乎庄重地道:“因为天下太平也正是我所企盼的。”

“哪怕是被愚弄利用?”

“哪怕是被愚弄利用。”他肯定地说,并未有丝毫犹疑。

连攸宁信服地点点头,一个在江湖中漂泊半生的人,手掌无数次被鲜血染红,但内心却从未被玷污,仍能以天下苍生为先,他想不到比这更难得的事了。

他垂着头,语气颇有几分自嘲:“我没有你这样的心怀,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被人愚弄利用。”

“你别这样说。”虽不晓得缘由,可易萧多少也知道,叶连二人虽为一朝帝相,实则关系尴尬。稍作思量,他有些笨拙地劝慰道:“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

他抿了抿唇,费力组织着语言:“我与那人说开了不过是君臣,并无情分,其实谈不上什么利用,哪怕是他今日将我论罪,我都不会为他伤心……”

连攸宁明白他的意思,只有至亲之人,才能谈得上背叛。正因为他曾在叶维溱身上投注了太多关心和期待,这些年才会失望过甚,怨恨也越发深重。

这种感觉,旁人不会理解,正如易萧说的“立场不同”。

相对的,哪怕叶维溱在他和沈宿的眼中,是个杀亲叛友的罪人;看在易萧眼里,兴许也不过是个为了巩固皇位,而不得不狠心决断的君主罢了,毕竟历朝历代这种人物太过常见。

复仇之事,本就是弃大局,全私情。

这些他都明白,只是置身其中,不得不为,可易萧呢?

易萧没有理由去向一位重用自己的君主拔刀相向,这种恩将仇报对他而言没有道理。十几年前是何等惨烈,可怎么说都别人的故事,感同身受且求不得,更弗论共同举事,一道破釜沉舟了。

所以他说:“易萧你走吧,回江湖去,再不要回来。”

他没有信心说服易萧成为同路人,更不想有朝一日与他为敌,厮杀个你死我活。如此说来,易萧离开朝廷逍遥江湖,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好。”易萧低声答应,连攸宁话里包含了太多他不懂的话外之意,但他知道连攸宁不会害他,“我明日向礼部去交还了赏赐,就去请辞。”

连攸宁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衣衫,布料单薄,锁骨间的起伏便隐隐显露出来,战事结束了这么久,他仍清瘦得厉害。

“如有来世,希望我们别再相识得这样晚啦……”他又为易萧填满了杯中酒,权当送别,“如果没有,记得在我去后,每年清明为我烧一捧冥纸。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别人可指望了。”

他这样嘱咐着,仿佛笃定了自己会是先死的那一个。

两盏雪白的酒盅一碰,相对仰头饮下。自此一别,谁也不知道来日会怎样,有太多事不明白,可彼此心里都清楚,不能问,也不必问。

夜沉无月,世道不古,自有披沥肝胆可相照。

“还有最后一件事。”易萧放下酒盅,心中有块垒不吐不快,“我知道杀了沈居客全家的定不会是你……那究竟是谁?”

季澄宣坐在回宫的软轿中,八人抬,护卫如云,他向来惜命。

本计划着在龙朔军回京前赶回来,但还是迟了。所幸并无大事发生,沈宿那边安分得让人意外,他想,或许是因为目前双方的共同要务都是对付连攸宁。

此时天色尚早,进门时碰见了许多下朝归去的大臣,群臣看见他的轿子纷纷让路,他却无暇与他们招呼。正欲径直到永安殿面见圣上,忽透过窗帘瞥见一人在金銮殿门外徘徊,定睛一看,竟是易萧。

那样子显然是要面见陛下,宫廷之中礼数繁复,须要等待内侍重重通报。

真是怪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刚刚上朝时说的吗?

季澄宣虚眯了下眼,抬手示意落轿,遣退要跟上来的侍从们,独自走过去。

“您是说,易萧向您打听灭沈家满门的凶手?”沈宿神经一下子绷紧了,“那您是如何答复他的?”

“自然是没有告诉他。”连攸宁正坐在他对面,叹了口气。

季澄宣此人奸诈阴险,他担心易萧追究不成,反而遭了他的害。

“那就好。”沈宿擎着茶杯道,“要是他真一剑杀了那厮,实在是不解恨。”

连攸宁今日下朝回府,一打开门,就看见背身站在房中的沈宿,一身漆黑的斗篷,昏暗而鲜明。

他惊诧:“你怎么敢贸然回来?”

沈宿回身,兜帽下面容白净,而眼睫漆黑如鸦羽,启齿道:“时至今日,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指望报仇呢?”

短短一年的时间,沈宿身上的气质完全变了,连攸宁虽未及详细了解,但也知道故友离世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他冷静地向连攸宁叙说着朝中局势,对将来的部署,以及朝中哪些是同党,哪些是异己,条条框框划分得清清楚楚,只是唯独不见了那股锋利的少年气。

说是冷静从容,不如说,仿佛是有一部分人格死掉了。

“还有一件事,尽管您可能不认同,但非由连叔叔您出面不可。”沈宿双手相叉,抵在下颌上,略偏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他大致叙述了自己的计划,果不其然,遭到了连攸宁的坚决反对,连攸宁甚至对他如今的阴险感到难以置信。

“小黎,别的事我都可以不插手,但你无论如何不该算计龙朔军。”连攸宁眉头紧皱,“难道非要如此吗?”

“连叔叔,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恨叶维溱。”沈宿的嘴角压下去,目光阴冷,“对,非要如此,我要速战速决,要万无一失。您最清楚的不是吗?走到这一步,我们再不能有分毫闪失了,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他将声音放柔和些许,步步紧逼地诱哄着:“只是个手段罢了,不会对龙朔军有一点伤害,其他事交给我去做,我保证,谁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连攸宁的脸色青白,似乎陷入了痛苦中,他知道沈宿说的都是对的,却迟迟狠不下心来。他是孤注一掷的复仇者,同时也是重道知耻的君子,骨子里的气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除的。

沈宿终于没了耐性,将茶杯往桌上一撂,茶水泼溅出来,连攸宁眼看着对面少年的脸色由强势变得委屈,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却还咬紧牙强忍着。

“我知道了,连叔叔是在吝惜您的一世清名,认为侄儿手段下作,看不上就是了。”沈宿冷笑着,声音却有些抖。

“可是侄儿不能再等了,我活生生地把舒珩都等没了,或许在连叔叔心中这就算无耻,可侄儿连爬床献媚之事都做了啊!爱惜颜面?我连死后拿什么脸去面对故人都不知道!”

他一口气全说出来,话音落时,果不其然看见连攸宁震惊的神情,那位永远波澜不惊的谋臣竟坐都坐不住了,蹒跚地站起来,直直望着他,心血逆流,一个字也说不出。

沈宿跪坐在他站起的阴影下,无地自容地缩起身子垂下头,他能想象连攸宁内心的震动,因为此时就连他自己都止不住发抖。

尽管之前说话时的语气是何等独裁,但他心中还是最敬畏连攸宁的。仿佛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见连攸宁抬手,他便本能性地露了怯,伏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认错,求连攸宁不要怪他。

温暖的手掌轻轻抚在头顶,沈宿微微抬起头,却因房中昏暗,看不见连攸宁的脸色,只听他道:“苦了你了。”声音说不出的虚弱。

沈宿愣了片刻,嘴唇翳动了一下,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仰起头任由眼泪决堤,哑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号啕到蛮不讲理的程度。

连攸宁看着脚下这个不知受了多少苦的孩子,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哭声,心都碎了,无措地抚着他的头发,声声答应道:“叔不怪你,叔这就按你说的做,你……你好生的……”

沈宿走后第二日,连攸宁就病倒了。前天夜里,随侍的哑奴遏崖在暗室外守了一夜,也听着连攸宁的絮絮自语听了一夜,敏感地察觉到,那声音浑像苍老了数岁。

“老王爷,攸宁无用啊,连个孩子都护不住……”

“为何连攸宁谁都护不住……”

翻来覆去不过这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