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秽
果不其然,早膳过后,连攸宁就到了。
虽仍安步缓行,却能在神色间捕捉到一丝惊慌,这对这个当年刀斧挟身而不退的大人物来说,实在难得。
叶维溱仍坐在那里,小口抿着唇边的茶,静静看着他的夫子走进来倾身下拜,许久都没有起身。
“夫子这是做什么?”他这样问着,语气中却尽是淡漠,也没有扶面前人起来的意思。
连攸宁抬起头,却仍跪在那,面色凝重道:“微臣恳请陛下回宫。”
“怎么?夫子要下逐客令了?”他轻轻将茶杯放在桌角。
“臣不敢。只是惭愧府中竟出了这样的事,死气聚萦,实属不详,陛下身份尊贵,实不敢再……”
维溱瞥了他一眼,不知有意无意竟将桌角的茶杯带落在地,瞬间碎片飞溅,茶水撒了一地甚至溅到了跪地的连攸宁的衣袍上。
连站在一旁的季澄宣都被吓了一跳,连攸宁更是下意识一躲。
维溱这才慢悠悠站起,扶起连攸宁坐好。轻笑道:“夫子真是年纪大了,胆子越发小了。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什么地方的死人会比宫里多?且不说是自尽,便是有狂徒在此,天命庇护,他又能耐朕如何?”
攸宁又劝,季澄宣附和,这位皇帝皆摆摆手,无果。
无奈,连攸宁只得出了门,走时还反复对季澄宣说劳烦他多劝劝皇上。
送走了连攸宁,澄宣顿悟:“原来如此。”
“他此举不是为了送走陛下,恰恰是在反其道而行之。”维溱颔首认同,“他越是出言相劝,以陛下历来不信鬼神的风格,越是会执意留下,他就有更多的时间筹谋,将红疤安插到您身边来。而这比任何理由的挽留,都要更加自然,更不会令陛下起疑。”
因为太过熟悉,没有什么比昔日真心相映的默契更致命。就如故人过招,但凡出手,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在对方的死穴上。想来着实令人脊背发寒。
“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等。”叶维溱起身,“走,来都来了,陪朕到处逛逛。对了,让廖太医跟着。”
接着这位正主儿就大摇大摆地逛起园子来,按理说这寒冬腊月,白雪皑皑有什么可逛的,但他却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将园子逛了个遍。
忽然他停下脚步想起什么似的,对澄宣道:“我记得这次带来的侍卫中,有一个是冯征的侄子,你把他带来。”
也难怪他怀疑,户部侍郎冯征是连攸宁一手提拔,若要动手脚自然方便许多。那侍卫很快被带来了,被勒令跪在一旁的空地上,太医立即按叶维溱的指示细细检查他的脸,维溱也踱到他身边,瞧了半天,吓得小侍卫大腿直打颤。
过了一会,太医摇了摇头,侍卫磕了头下去了。叶维溱也没了心思闲逛,转而去看了一眼那死去侍女便回去了,一副低沉的样子,旁人也不敢多问。
到了午后,叶维溱正在屋里读着书,就听远处一声响亮的叫卖,便问道:“可是在卖栗子?”季澄宣仔细听了听答道,“正是。”
维溱放下书,润了口茶,说:“差人去买点吧。”澄宣有些诧异,拿不准这九五至尊的心思,还是差人照办了,验了毒端上来。
却看维溱拨了拨圆滚滚的栗子又道:“忽然又不想吃了,赏你了。”起身一脸倦意地说,“打点一下,回宫吧。”
季澄宣一怔,“您说……回宫?”他走过去,一脸忧虑,“可是红疤……”
“朕……考虑了一下,连攸宁的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那红疤手段高明,防不胜防。今日又见了那侍女的死相实在阴森,朕实在犯不着拿性命来赌。只要朕能顺利回宫,料他也不敢作为,到时再慢慢拔除他的势力也不迟。”
澄宣浅棕色的眼珠轻轻一转,“陛下说得有理。”
窗大开着,窗外暗红色的枯枝被风吹得战栗如泣,星星点点的冰凉日光投映在白绢织就的窗格间。
温热的血顺着刀刃喷涌而出,季澄宣回过头,瞠视着身后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和些许狡黠。
“真遗憾,红疤,我还活着。”另一个“季澄宣”缓缓转动刀柄,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一滴血从袖口羽翎的顶端孑然坠落,在地上绽成一朵绝艳。
“红疤”嘴角微掀,却被一巴掌掼得偏过头去,含在口中的毒药和着血喷了出来。许是仗着高超的易容术,这红疤身手实在不怎么样,三两下就被季澄宣制服,夺了袖中短刀。澄宣唤了声来人,本应被支开的侍卫霎时鱼贯而入,将他缚起带走。
原来两人早就猜想,若红疤要换掉皇帝亲近之人,多半会向季澄宣下手,因而早做准备,才使得澄宣幸免于难。
今日一早,红疤自认伪装得天衣无缝地出现在叶维溱面前,但多年来形影不离的默契更加可怕,维溱仍是一眼就辨认出他是假的。
二人决定将计就计。红疤混迹江湖多年,是何等油滑,维溱身边护卫重重,若找不到合适的脱身时机,怎么肯轻易动手?叶维溱就刻意带着他满园转圈子,暴露在人群中,他也只能一忍再忍。
终于等到维溱回屋,红疤这才有机会支开侍卫,孰料叶维溱又立即差他去买什么栗子。他哪里知道,这是维溱和季澄宣约定的信号,他一出门,季澄宣就潜入房中,隐蔽到了维溱附近的帷帐后。
栗子拿来后,叶维溱突然提出要回宫,红疤始料未及,自知若再拖下去就不会有机会动手了。又想到此时已无侍卫守护,便果断出手,却未曾想正中叶维溱下怀。
正所谓欲擒故纵,方能引蛇出洞。
季澄宣撩起衣摆跪下道:“让陛下受惊了。城西城南虎头军全部到位,现已将连府重围,控制住全部府兵,只待审讯结果一出,就可以大逆将连攸宁论罪。”
话音未落,就听连攸宁的声音传来:“不知玉翎公凭何定了臣的大逆之罪?”
二人回头,连攸宁阔步而入,无半分戴罪之色:“臣救驾来迟,理应受罚,但这灭门大罪,臣可万万不敢妄揽。”
“连相。”维溱心火顿起,“你是嫌刺客的刀逼得还不够近吗?”
“陛下的意思是刺客在臣的府中刺杀便是臣的授意?”连攸宁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如此,臣无话可说。”
维溱的手在袖中握紧,骨节发白,想发狠却泄气笑了:“那朕便陪夫子等。”遂递给澄宣个眼色。
澄宣恨恨道:“连相不会不知道,经过奴才手的人头儿,便是鬼门阴司来要,他也要吐出东西再死。”
“那臣便在这里静候佳音了。”
季澄宣向外走去,未及出门,便见一侍卫匆忙闯进来道:“那……那刺客死了!”季澄宣闻言大怒,反手便打了那侍卫一巴掌,“不是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性命吗?”
“实是……实是没有料到,为防着他自尽,我们将他五花大绑,也检查过他身上确实没有毒药……”那侍卫磕磕巴巴解释,“廖大人说他是早……早已毒入五脏,凭着一口气吊着命,方才自行卸去气力,便……便霎时筋脉尽断而亡。”
死棋。
是什么让显赫江湖的红疤竟甘愿做连攸宁手中的一枚死棋?
连攸宁浅浅瞧了维溱一眼,沉静得近乎倨傲。
叶维溱压下心口涌动的气血,红疤一死,刺杀之事再无对证,可他已与连攸宁撕破脸皮……虎头军已至,至少目前来说主动权在他手里,为今之计只能先强行将连攸宁下狱,这样的话,朝廷就难免要开始一次元气大伤的清洗……
“密报”二字强行打断了他的思路,来者竟是一身兵士打扮,他接过密报,打开一看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收好密报稍坐,叶维溱站起来亲自倒了一杯茶,端到连攸宁身边,露出一抹歉意的笑来:“是徒儿糊涂,真是徒儿糊涂啊。”
季澄宣一脸诧异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陛下这话从何说起?”连攸宁接过茶。
“今日朕着实是吓坏了,竟会因为一个刺客猜忌夫子,真是愚不可及,望夫子莫怪。”维溱语气越发平和。
连攸宁不咸不淡地道了几句不敢,未多客气,竟起身扬长而去。留下身后的皇帝几乎用两只眼将他身上生生瞪出一个血窟窿来。
他指间还紧紧捏着那封密报:西秦在我边境秘密集军数万,现虽按兵不动,恐有大患。
两国已停战数年,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现今的局面大齐的兵力远强于西秦,来战便战,可一旦朝中内乱,一切可就不好掌握了。万一连攸宁退无可退再倒向敌国,恐怕……
唯有先以大局为重,偃旗息鼓,稳住连攸宁。
季澄宣看他脸色不佳,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日子还长着,稍安勿躁,龙体为重。”
叶维溱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僵硬了许久没有说话,缓了一会撑着桌子站起身道:“去看看那个红疤。”
二人来到关押红疤的暗房,就被廖梧拦在了门口:“陛下还是不看为好,这尸身极为恐怖。”
维溱心情本就不佳,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走进去,掀开了红疤脸上的盖布。看着那张依稀保留着丁点季澄宣的痕迹,却腐蚀溃烂到看不清五官还散发着异味的脸,维溱几欲呕吐,忙退了出来,问廖梧这是怎么回事。
“这红疤的易容之术主要是靠一种名叫凤衔苓的毒草,这种毒草其实很常见,但臣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他眉头紧皱,“那是要用凤衔苓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脸溶毁后立即重塑,再涂上药物让它快速恢复。整个过程奇痛难忍,更别谈同时在自己脸上动刀子,在此之前臣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
他回身看看那盖着布的尸身,“当然,一旦死亡,毒草就会失效,整张脸也就跟着烂掉了。”
叶维溱走在路上,强行稳着脚步,季澄宣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一败涂地,真是一败涂地!
他脚步稍停,那间昏暗的小屋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个孩子在等他,等他救他出来或杀了他。
“陛下?”
他回过神,眼中光彩灰败,“走吧。”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黄昏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冰冷干净,透过窗棂的裂缝,沈宿倚在墙角,静静数着那光亮中的飞扬微尘,直到日头偏移,连这一束光芒也看不见。
门开了。
弦月挑星,叶维溱已回宫许久。永安殿外,小太监端着汤盅,彷徨许久终于壮着胆子伸手叩门,却被季澄宣拦下了。殿内维溱坐在桌前,头疼欲裂。无数男男女女的声音索命似地在在耳边喧嚣:
“十年过去了,陛下还是没有长进啊。”
“有时真想掐死你,我的皇儿……”
“连攸宁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哈哈哈哈哈哈,老子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不辨忠奸,不得好死!”
“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活过。”
“真的?你发誓?”
“昏君!”
他双目猛睁,站起身大步冲了出去。
季澄宣忙跟上为他披好外衣,“陛下这是要去哪?”
“备马!带人去连府!”他神思仍有几分混乱,目光却锋刃般锐利。
牛皮拧成的鞭子浸了水,细嫩的皮肉翻出血,连府暗牢中,沈宿安静合着眼,牙根却咬得死紧。
那个向他许下承诺的人,终究还是没有来。
连小孩子都懂得拉过勾就不许反悔的道理,金口玉言的人却常常把说过的话遗弃在尘埃里。是了,反正他就快要被打死了,他死后不会有人知道,那个许诺者是如何的逃遁仓皇,那人照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偶尔想起还有这么一个惨死的少年,发出一声叹息,却再不屑提起半个字。
难道他的一生就这样完了?
活在亲人的尸骨间,死在仇人脚下的污泥里。
沈宿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了,也好,他想,至少不那么痛苦了……
叶维溱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未乘车辇,策马夜奔。这种关头,生死只在须臾,他一定要亲自从连攸宁手中抢回那孩子的命,纵使日后为之付出再大的代价。
马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过,不沾泥尘,穿过皇城,又驰过光阴。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是被皇兄戏耍羞辱?还是又被内监轻慢克扣?如今的他只记得,虚空中抛着的重重朱红色幔纱,和他跑过崇泽殿时满心的委屈。那座宫殿大得跑不到尽头似的,他仰起头,正看见梁上吊着他的母妃。
那条破旧的罗裙飘啊飘,重瓣的山茶自发间坠落在地。
他解下母妃的尸体,抱在怀里,四周烛烧红泪,而他终于失去了哭的权力……
“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求谁来帮帮我?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当时他心中赌誓般的话,如今全写在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里。
难怪他看见那孩子第一眼,就觉得莫名熟悉。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这般模样?瘦瘦小小的身体,却隐忍到瑟瑟发抖,暗自把难以摆脱的无力感,和满含恨意的不甘一同化进骨血里。
纵然他可以对所有人冷眼相待,但他不能不救自己,如果沈宿真的死了,那无异于他亲手抹杀了过去的自己。那个一步步艰难走上皇位的,幼小而执拗的自己。
勒马进府,御林军随后,连府内措手不及的人们沿着路边跪了一地,叶维溱阔步而入。
推开门,身后的灯火亮如白昼,房中最暗的地方,那半死的少年已抬不起头,但眼中仍有光芒扑朔,痴痴望着门外。维溱快步行到他身边,小心地抚去他脸上的血污,“朕来了,小宿,朕来了……”
霎那间,沈宿竟回了一缕神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嗫喏道:“维溱……哥哥?”
“嗯,朕在这。”叶维溱将少年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沈宿靠在他怀里蹭了蹭,便心满意足地晕了过去。
院中人头攒动,喧闹嘈杂,连攸宁却似浑然不觉。屋子中一盏灯也没点,他坐在那里,一张一张抽出那些泛黄的纸放在火盆里烧掉,纸上的字迹由稚气变得苍劲,他的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火光映着这个三十多岁男人的面庞,虽未添白发,却让人觉得他真的老了。
那一年,他打开崇泽殿大门,将那个怀抱着母亲尸体,已然哭不出声的孩子紧紧拥在怀里,彼时的他不会知道,这将颠覆几代人甚至一个王朝的命运。翌日,矜水江畔,连攸宁亲自扶一女子上船,吩咐随行的人好生照顾。那女子却不肯走,执拗地问着:“我家阿郎在哪?他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她带着斗笠,清风吹动面纱,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横着一道可怕的疤痕。她举止端庄,面纱后的双眼却始终像一对精致的摆设。
“他说等他忙完了,就去找你。”连攸宁温声安抚。
女子点点头,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道:“好,那你告诉阿郎,我哪都不去,就在瞿镇等着他回来。”
她如果目能视物,就会发现岸上那个素来坚忍的男人此刻眼眶微红。
多年前,瞿镇来了一对男女,男的是个大夫,待人温和,容姿清俊,那女子却是个瞎子,脸上还横着一条长长的疤,镇里的人就在背地里叫她“红疤”,叫那大夫“红疤的男人”。
后来那个大夫成了一个杀手。
再往前数五年,一位官家小姐偶然搭救了一位清贫寡言的大夫,于是大夫留下来为她医治眼疾,两厢爱护,情愫暗生。那大夫自知配不上小姐,就在一天夜晚牵了马打算悄悄离开,却不料正是这天晚上,府中被仇家血洗。大夫带着小姐纵马拼命奔逃,二人跌下山崖死里逃生,小姐娇美的面庞却永远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大夫发誓一定要寻到一种药治好小姐,为此走遍了千山万水。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改容换貌的奇法,多次换脸,屠尽了仇人,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将这种非人的痛苦加诸在爱人身上。
后来他死了。
连攸宁目送那小舟顺水行远,最后像一片飞絮一样飘摇不见,终于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京郊的山麓上积雪还未完全消融,连攸宁独自一步一步艰难走上半山腰,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木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光秃秃地迎着北风,发出冷硬的呼啸。
四周静谧无人,连攸宁沉沉跪下,深深一拜,膝下是冰冷的土地,头顶是铅色的天空。
“霍大夫也死了。”
他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风把他的声音传遍整片树林,树枝战栗如泣。其实,他是说给这些树听的。从很多年以前开始,每当有一个老朋友死了,他就会来种上一棵树,十棵,二十棵,不知不觉,已然成林。
他们都曾经荣光冠世,风华无双,最终都死无全尸,无碑无坟。
他们的亲眷被连根拔起,他们的声名被涂黑抹去,时人都知道他们的冤屈,但无人敢言,只在心里叹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史书重叠,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连攸宁跪在那里,脊背挺直如劲竹。
“那人已经上路了。”他说,从此之后,庙堂官道,再无神佛。
铅灰色的天空越发高远,嵌着圆润冰冷的日光,山下行人车马不停,直驱京城,高耸的城墙内,重碧流朱,暗潮汹涌,老死几朝君臣。
犹记莲汀春色里,少年轻衣胜琼花,朝野父兄皆怜我,怜我年岁好,才情覆京华。
经年已过,京华依旧,少年不再,故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