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黠儿
晨光熹微,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色泽。冬季渐远,风却依旧吹得紧,旗幡在耳边猎猎作响。沈宿一步一步慢慢登上最高的那座楼台,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胳膊却还吊在胸前,每每呼吸都会扯得前心的伤撕裂般的疼痛。
洗去泥浊,披上绣工细致的外衣,他其实是个相当精致漂亮的少年,如绘的眼眉,挺翘的鼻梁,只是太过瘦小,看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可以说从维溱将他抢出来那天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维溱本想教他从政为臣,可是他连字都不会写,只得先让人从握笔开始一点一点教他。
他学得很快很用心,也从来不胡闹,只是有的时候太依赖维溱,因此维溱就会留他在永安殿住下。
叶维溱立后极晚,尚无子嗣,宫中人便也习惯多了这么一位小主子。
他挨着栏杆缓缓走着,走得越高眼前的景致就越广阔。这楼台正对着金銮殿,现在正是百官朝列的时辰,朱红的长毯从宫门一直铺到殿门口。
他的脚步逐渐加快了,宫墙外日光渐起,当他跨过最高一级台阶登上楼台的时候,太阳也从东方跃起,辉映着金銮殿上的万千琉璃瓦,灿然如金,光耀世间,普照群臣。
正值退朝,殿内殿外众臣齐齐下拜,山呼万岁,声音在整座宫城中久久回荡。他痴痴望着这盛景,纤细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白玉栏杆,心跳鼓噪着,耳边是自己尚未平复的呼吸。
原来这便是,君临天下。
“壮观吗?”季澄宣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他没有回头,只答道:“嗯,我从来没有见过。”
澄宣向他走来,与他并立,道:“我每天早晨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但还是觉得壮观非凡。”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并且每一天我都更加认定,我们的皇上,他将是开朝以来最了不起的君主。”他眼中的光华灿烂得毫不掩饰,一如他唇边的笑意。
“天潢贵胄,生来命就比常人金贵百倍。”沈宿道,阳光把他的眉发勾勒成金黄,整座金銮殿映在他眼中,“可叹同人不同命。”
“公子可别太过不依足。你可知道陛下是花了怎样大的代价才将你的性命保全,让你在宫中尽享福泽?”澄宣挑了挑眉,望向旁边的少年,“希望公子不要辜负圣恩。”
“我当然清楚。只要我还能活在这世上一天,必将有恩报恩,有仇复仇。”沈宿望着远方悠悠答道。
三年后,流仙楼。
“他是谁啊?”姜涣提着筷子遥遥向二楼一指,敞着嗓门问道,楼上达官贵人簇拥着一位着牙色衣衫的年轻人,那人正与旁人盈盈谈笑。
小二拎着抹布在一旁悄声答道:“那位是小沈大人,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好,脚底堆金的红人。”
“长得真好。”她嚼着酒酿花生米,啧啧道。
“可不敢乱说!”小二打量着这个银簪绾发,短打佩弯刀的女子,随口打听道:“姑娘看你的穿着打扮该不是中原人吧?”
那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朗朗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啊不,我一直随师父在塞外走镖才这样的。”她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我是中原人,京城人。”
楼上,众人在一装潢考究的雅间落座。房间四角有兰草斜曳,中央坐香炉横烟,北有一绣面屏风,后藏美人抚琴吹笛弄琵琶。
上座是礼部尚书彦老爷子,其子侍坐在侧,次座便是那着牙色衣衫的沈宿,正端坐与彦尚书闲谈,余人皆默默无语,只在二人谈到兴起时偶尔附和两声,热热气氛。
“沈大人此次奉圣旨去往峯州办公真是辛苦了,老朽敬大人一杯。”彦尚书举杯道。
沈宿忙低杯回敬,“不敢谈辛苦,下官此次只是去督管漕运一事,说来惭愧,实是没出什么力,权当是游玩了一趟。”
原本在一旁玩杯子的长者儿子一听他的话,眼中顿时精光乍现,“峯州有什么好玩的,快与我说说!”
“纯非,不得无礼!”长者斥道,又肃然对沈宿道,“犬子家教不严,望沈大人莫要怪罪。”彦纯非遂在他爹身后深深地翻了一个白眼。
沈宿见状忙轻轻眨了眨眼,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在意,彦纯非才勉强把白眼翻回来,撅着嘴,明明白白写了一脸的不乐意。
“沈大人归来后可曾回过宫?”
“只那日在殿上向皇上呈报了漕运的情况,还未来得及真正团聚……”
彦纯非趴在桌上听着两个人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多时就去会周公了。待被人扯着后领拎起来,迷迷糊糊向周遭一看,满屋的人竟都不见了。
“我爹呢?”他回过头问身后的沈宿。
“他老人家早就走了,临走还把儿子卖给我了。”沈宿摸摸鼻子道。
“卖给你你养得起吗?”彦纯非“切”了一声。
“养不起,吃喝嫖赌的小少爷,谁摊上谁倾家荡产。”
彦纯非闻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开什么玩笑,你沈宿想倾家荡产,先要问问你小干爹同不同意……”
话音刚落,原本默默低头捋着袖子的沈宿忽然一把将彦纯非的头按在桌上,鼻子磕在桌面痛得彦公子哇哇大叫。
“让你再敢胡说八道!”
“救命啊!谋杀亲夫啦!”
两个年轻人闹了一会后都坐在那里喘着气,笑个不停。
许久,彦纯非说:“你看你总是在忙忙忙,好不容易歇下来了我带你去披拂街好好逛一逛。”说着便要动身,“要比起玩你可差远了。我和你说,颐湘馆最近新进了一批西域的姑娘,你说怪不怪,眼睛都是绿色的,像狼似的,那腰条又软又细,跳起舞来可好看了!”
“打住,打住。”沈宿截住他的话头,“你不是这几日就要会试了吗?你爹可还指望着你光耀门楣呢。”
“就我?”他毫不脸红地指着自己道,“行,我争取不给他老人家丢太大的人。”
“要说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爹爬了多少年才坐上尚书这个位置,你倒好,还没我大呢,就轻轻松松地混成个侍郎。可怜为兄苦哈哈熬完会试殿试,兴许走运中了个进士,皇上赏了个县令当当,还要三拜九叩,谢主隆恩。”这彦少爷的嘴就像是关不上的阀门,滔滔不绝,沈宿却不理会他,视线飘向窗外,“喂,看什么呢?”
“没什么。”沈宿关上窗,“放心,有你爹在,你当不成县令。”
没去成披拂街,彦少爷好大的不满,沈宿只得陪他喝到大半夜,才送走了这尊大神。自己乘着马车,径直向皇城而去,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他本是奔着自己的住所仰岳阁去,却迎面遇到了提灯走来的季澄宣,遂停下脚步道:“玉翎公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托公子的福,不仅咱没睡,陛下也醒着呢。”澄宣冷冷道。
沈宿原本含笑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巡睃,许是惯了眼前人的阴阳怪气,他只暗讪了声就不以为然地错身行过了。
“公子做的好事情……”身后人嗓音清越,齿间却抵着戾气,生生把“好”字啮了个粉碎。
沈宿只得回身,灯辉月色下,随风起落的衣带衬得整个人澄明通透,若非酒气萦绕,几乎不似凡人。他开口,眼角眉梢狡若灵童,“不知玉翎公说的是哪件好事?”
像是看不透他似的,季澄宣细长的眼微眯,压低声音道:“你才接任侍郎一职多久,就想把整个户部攥在手里?真当咱眼盲,瞧不见户部众臣一举一动是看谁的眼色?动之以情,许之以利,官场这些手腕你学得倒快,可不要忘了你上面还有位尚书!”
季澄宣轻易不动气,只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沈宿抬眼,轻飘飘格挡回去:“这没什么的。尚书大人年老体迈,做晚辈的自当尽心劳力。”倒像澄宣是在夸赞于他。
季澄宣见他如此,反倒不气了,冷飕飕道:“你就不怕皇上知道,你在暗地里笼络了多少人脉?礼部、工部惯常游走就不必讲了,如今你连刑部、兵部也要插上一脚,看来公子你只差把手伸到咱的玉翎司来了。”
“看来我离京的这段时日,玉翎公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沈宿慨叹着摇了摇头,“那你何不直接去禀告皇上,反倒深更半夜地候在这儿,与我白费口舌?”
“你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沈宿像是被问懵了,“玉翎公觉得我还能图什么?无非就是……”他欲扯动的嘴角定住了。
眼前的季澄宣似乎与往日不同,他双目空茫,求知一般切切问道:“皇上待你不好吗?”
只几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周身力气,沉重如兄长的规劝。就这么一瞬间,沈宿几乎窥到他玲珑面具下隐藏的一点悲悯来。
“好。”沈宿点了点头,此时此景,饶是他再铁石心肠也挨不过,语气也无意间松了些,“我是家仇在身的人,今日蒙皇上错爱擢我以高官,可明日皇上心意变动呢?我若不为自己早作打算,随时都有可能一无所有。”
季澄宣眼中疑窦未除,他自己却已然得到了谅解似的,苦笑道:“对待皇上,我与玉翎公的心意是一样的,也请玉翎公体谅体谅我,人无千日好,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底气。”
澄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灯火纱罩下朦胧如烟,他想,或许沈宿真的只是为求自保?毕竟他没有与维溱敌对的理由。但他又不得不忧心,维溱难得放下戒备,全心地信赖一个人,若连他也包藏祸心,那可就太悲哀了。
沈宿思绪翻涌着,脚步也未停,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桌前批阅奏本的叶维溱,屛着气息小声地唤了句:“皇上……那个,我回来了。”
埋头在奏本里的维溱一听见他的声音脸上的倦意顷刻一扫而光,抬起头眉宇舒展着向他招手,“回来啦,快来让朕看看。”
沈宿走上前去,大大方方摆出一副任君观赏的样子。维溱站起来,瞧了他一眼道:“一身酒气。”
“这不是没醉嘛?”
“说你就好好听着,小孩子乱喝什么酒。”维溱板着脸斥道,眼中却尽是温柔。
“臣遵旨。”沈宿拱拱手,一脸受教。
维溱静静看了面前人许久,轻声说:“长高了。”又打量了一圈,“瘦了。”
“我这才走了几天?哪里有那么大变化?”
“少年人每天都在长,你自己不觉得,朕可看得清清楚楚。”眼看着三年前的小男孩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叶维溱愈感时光倏忽。
“皇上也才刚刚而立,干什么总把自己说得像个老头子一样?”他扫了眼桌上成山的奏本,感慨了句,“倒也是。整日困在这些政务里,任谁都会气闷。”
“你倒挖苦起朕来了,胆子越来越大了。”维溱揽着他的肩,“好不容易回来,今天就歇在永安殿吧。”
殿外值夜的微弱灯火把窗纸染成淡黄,殿内暖帐丝被,二人已睡熟。许是真的有些喝多了,一股酒气在沈宿胸口萦转,冲撞着心脉。
忽然,他的双眼睁开,异常清醒地盯着虚空,耳边传来叶维溱轻微的呼吸,他侧过身去,就着月光细细审视着身边人的每一缕发丝,每一寸皮肤,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扣在维溱的脖颈上,触手温热。
原来他也不过就是个人,只要……只要稍稍用力,掐下去……
着了魔似的,有个声音在头脑中蛊惑着。
睡梦中的维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稍微动了动,神思纠结间,沈宿凝视着他的脸,还是收回了手,轻缓得就像一次温柔的抚摸。
一条命怎么够?
殿后桃花初绽,夜色已褪,晨露渐晞,纵深宫高墙亦难掩一派迷蒙春色。
沈宿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糊道:“什么时辰了?”瞧着外面似乎已大亮的样子,摸了一把身旁空塌的软被,打了个哈欠问道:“皇上呢?”
小太监端了漱盆,进来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陛下一早就上朝了啊。临走时还吩咐奴才不要打扰主子,让您多睡一会。”
沈宿抓了抓头发道:“昨天喝得是有点多,廖太医一会儿不是要来吗?让他顺便帮我调些醒酒的汤水,头疼得厉害……呃,不要苦的。”
廖梧提着药箱缓缓走着,他个子很高显得有点驼背,一张脸纸似的苍白,不像太医,倒像是个病痛缠身的患者。
廖家世代行医,到他这一代医术并没有多么精进,但贵在用药平实稳妥,从不投机耍诈,倒也在不惑之年勉勉强强混到了太医院首席。
“廖大人辛苦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廖梧转过身看着他,抱着药箱象征性地一礼道:“玉翎公。”
“沈公子的身体近来如何?还在一直用药吗?”季澄宣嘴里打听着沈宿的情况,一双眼却始终溜着他护在怀中的药箱,“咱不懂医术,但也知道是药三分毒,若公子的身体已无大碍,这药是不是也该停一停了?”
“这……唉,您可别对皇上和沈公子讲。”廖梧压着一口气。
“怎的?”
“这沈公子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这……命还不好,怕是……”他向季澄宣耳边贴了贴,“怕是寿禄不会长。”
澄宣眉心一蹙。
“几年前受的那些伤虽然惨烈,但都不过是皮肉之苦,我如今开的药多是调理他的体质,拗拗天命,让他多活上几个春秋。”
“廖大人医者仁心。”季澄宣感激道。
“应该的应该的,职责所在。”廖梧这样说着,小胡子随着几分僵硬的面容还真抖出了几分医者仁心的味道来,“公子还等着,在下就先告辞了。”
“等等。”
澄宣绕到已迈出几步的廖梧身前,细长的手指在药箱顶盖上一滑,微眯了眼笑道:“不介意咱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奇药吧?”
“公子,廖太医到了。”小太监在屋外道。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慢?”沈宿辞色中并无责备,反而显得忧虑重重。
“半路刚巧遇到了玉翎公,便寒暄了一会,耽误了。”廖梧抬眼望向沈宿,眼神洗去庸碌,深沉如墨,“所幸,药没凉。”
沈宿松了一口气,接过药拧着眉几口灌下去,缓了会儿掩口道:“真恶心,三年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头?”
“臣也盼着到头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所有的苦楚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苦的绝不只有公子一个,您一定要忍耐,才不至于前功尽弃。”
“我怕的不是苦,而是体弱力薄,沉疴难治。”他倚坐在床头盯着桌上的药碗,眼里却是一片空蒙。
“您只要做好您该做的,其他就交给臣手中的药便可。”说着他将一只小小的药盒塞进沈宿手中,“您不是早就不相信天命了吗?”
廖梧走后,沈宿打开小药盒,里面躺着一颗乌棕色的丸药,丸药里面藏着一个中空的蜡球,切开就可以取出里面的纸条。
起初廖梧担心搜身,就把纸条藏进药箱底层,沈宿仍觉得不保险,就想了这个法子,才解了今日之急。
他小心翼翼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除吕贲”。既是除,便不是杀掉就能解决的,必须圣明皇帝裁决,他这样想着,随手把纸条丢到香炉中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