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丹

季澄宣回到玉翎司,虽疑窦稍解,可仍有些坐立不安。正犹豫要不要去沈宿那里探探,就见沈宿本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了。

“公子怎么亲自过来了?玉翎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沾了晦气可就不好了。”他坐在那里没有动,靠在椅背上,神色慵倦。

“闲来无事,特来与玉翎公小酌几杯。”

季澄宣当然不信,嘁声道:“这又没外人,公子有什么话直说吧。”沈宿倒也毫不客气,坐下来隔着小桌对他直截了当道:“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吕贲。”

“查?怎么查?查访还是……查抄?”澄宣指尖抚着袖口的斑斓雀翎,眼里流转着琥珀一般的光泽,“吕贲可是吏部尚书,一品大员,吕家累世公卿,哪是轻易可以查的?”

“我知道。”沈宿点点头。

“所以你根本不是要查他,你是要他死。”季澄宣冷笑,“他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非致他于死地不可?”

沈宿笑了,“我沈家老小就剩我一个,能和他吕贲结什么仇?我与你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令季澄宣心神一动。

“吕贲巨贪,他在各处钱庄所藏的金银款项就足以让他被凌迟十回有余!”沈宿话锋一转,“当然,这并不能构成杀他的理由。他胃口是大了些,但作用也不小,勉强可以抵消。”

贪污虽罪大恶极,但从根本上来说,那数千万银两对皇帝来说并没有那么致命,反观可以很大程度上压制连攸宁的吕贲,就显得更加不可或缺。

所以其实叶维溱对吕贲的行径是有几分无视放任的。

“但他错就错在得寸进尺,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沈宿向澄宣那边凑近了几分,轻声道,“你猜我昨夜在流仙楼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在对面的房间,吕贲正与柯评宴饮,气氛好得不得了……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柯评,但你一定知道他爹。”

季澄宣脸色稍沉,“原吏部侍郎,如今的工部郎中柯守峻?”

沈宿接着道:“因为吕贲的打压,柯守峻不得不离开吏部,还因此被降职。按理说这两个互相仇视的人已经许久不往来,为什么突然……”

两个人都沉默了,原因只有一个:会试。

会试伴随着官员的调动,而柯评正是今年的试子,他在这种时候宴请吏部尚书吕贲,还能是为了什么?

“现在这种安宁的世道,比兵权更要命的就是官员的任免权,且不论他卖官鬻爵,私相授受,会试的试子就是明日的朝廷,从谁的手里拿到的权力,他们自然就会效忠于谁。”沈宿道。

季澄宣心想,吕贲位极人臣,已然家财万贯,他要的该不是那些小数目,他想要的是对朝野的掌控,他要掌控朝野干什么?

“怕不久的将来,会再出一个连攸宁。”沈宿一语道破。

季澄宣心中大震。

“所以我需要玉翎公的帮忙,你可是这方面的行家。”看着沈宿乌溜溜的眼珠,季澄宣眼角勾出一痕冷笑来,“公子说得很好……但咱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原来玉翎公打着这样的主意。”沈宿自嘲地笑笑,“那便当我今日没说过吧。”

他起身便要往出走,“我虽手中没有玉翎司这样的组织,但好歹也是个外臣,想查也不是办不到,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到时掀出这样大的事情,作为皇室耳目的玉翎司居然毫无察觉,更未出力……不知皇上会怎么想?”

看着他的背影,季澄宣暗叹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乖顺的孩子了。

“好,我帮你查。”他犹豫片刻道,“但我需要你的配合。”

沈宿回转露出一个清朗的笑,“我就说,玉翎公与我和皇上本就是一家人。”

“来来来,满上满上。”彦纯非拿起酒壶紧往沈宿的杯里添酒,“沈大人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

“嘘……”沈宿食指抵在唇上让他闭嘴,玉带半束的头发加上一件不能再朴素的淡青色薄衫衬得他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试子。

“见过装蒜的,还是头回看见明明是头蒜偏要假装自己是棵葱的!”纯非摇头,“你说你图的是什么?”

“这你不用管,是朋友就帮我这一次。”说着一双眼眯得不怀好意。

“怎么帮?”

披拂街又迎来了最好的时候,彩绢铺街,酒香十里,日日搭台唱戏,彻夜酒肆不闭,整个大齐最妩媚的尤物们都敞开窗,倚在栏杆前,有的摆的是风情万种,有的端的是我见犹怜。

各地的年轻人纷纷入京,且不论那些自知进士无望,纯粹想到京城玩一玩长长见识的败家子,就是一心想入三甲的勤勉试子,也都愿意来披拂街逛一逛,沾一沾这难得的喜气。

在这官司不管的地界,往日那些只读圣贤书的子弟们就像脱了一层皮,怎么嚣张纨绔怎么来。

而其中的极品,正摇着一把“海上生明月”的折扇无限招摇地从长街尽头走来,所到之处商户逢迎,此公子一一点头,统统有赏,时不时还给楼上抛手绢的姑娘回个媚眼儿。

沈宿默默走在他身后,虽也在勉强学出这种“天下最二,舍我其谁”的姿态,但无奈彦纯非修为太高,他实在望尘莫及,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要太僵硬。

在玩乐这方面,彦纯非就是这种你嘱咐他一成,他就会自觉突破十分的杰出代表。

“这样就行吧?”他纸扇掩面低声对沈宿说。

“何止是行?”沈宿诚恳地点点头,“我从没见你这么棒过。记住了,宗旨只有一个:爷有钱,爷钱多得自己拿着都嫌沉。坚持住了。”

“得令。”

沈宿在他身后沿街观望,发现这样一个奢靡腐朽的地方沿街竟有许多书画摊,年轻人们蘸着墨水在那里涂涂画画,一旁的架子上扯着成品供人挑选。“在这种地方卖,有人买吗?”他不禁问道。

“当然有,卖得还特别好呢。一首轻飘飘的小情诗,佳人八成就心动了,到时候再吹吹风,胡诌一句:看看爷这文笔,今年的状元非爷莫属啊。没准就把佳人哄到手了。”彦纯非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干过?”

“怎么可能,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内心是很纯情的,我心里的良配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说罢向对楼的那个绿衣姑娘吹了个口哨。

多年以后沈宿回想起这一刻,如果他只与彦纯非谈笑嬉闹着走过,如果他没有不经意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如果那一抹霜色的影子没有恰好轻悄地落在他的眸间,如果那人没有也抬起头淡漠地望了他一眼。

如果只是擦肩而过,各奔前程……他抹了把眼睛自嘲地笑笑,不,再来多少次他都不愿意错过他。

可若是错过了,可能他的舒珩本可以很好地过完这一生。

十八岁的沈宿怀着几分好奇走到舒珩的桌前,问道:“为什么你这儿没有架子啊?”

“架子每夜的租金要三十文,一幅画只卖三文,还不算我自备的笔墨。”舒珩淡淡地答道。

看来是生意不太好啊。

“不会吧?你要买画?”纯非瞪着眼睛靠过来,心道宫里什么名画没有,要是他想要,宫廷画师绑成一串排着队给他画,到路边买什么。

沈宿随手拿过旁边的一篇诗文,打眼便道:“字写得不错,很像我景仰的一位先生。”细细看来却入了神,怔愣在原地,又将手中字句从头到尾默读了几遍,抬头重新审视了面前人一番,问道:“这是你写的?”

未等对方答复他就又拿起一篇,抖开通读起来,不多时又换了另一张,仿佛是寻到什么珍宝似的,嘴角亦不自觉地扬起了,眼中闪动着不加掩饰的惊叹。

彦纯非在一旁等得着急,又摸不着头脑,抱臂探头去瞧,沈宿却已将手中那张放下,又换了另一张文稿。

“这张不卖的,是我闲时写的。”

沈宿点点头,目光仍落在纸张上,问道:“你是今年的试子吧?这篇是……策论?”

舒珩看了看面前的人的打扮,回问道:“难道你不是?”

“是,当然是,这个你不用怀疑。”彦纯非忙插话道。

“你……”沈宿不依不饶,接着问道,“师从何人?”

“乡野白衣,不曾登拜高门,少时游学四方,受教于至圣先贤。”许是不习惯被这般灼灼逼视,他缓缓作答,声音却放轻了几分。

“受教于至圣先贤……”沈宿眼中已笑开了,面上却还绷着,拉长声道,“策论写得倒是精彩,但若要科考应试,却还须稍作点缀。”

舒珩瞧这二人不像是诚心买画,倒像是来调侃搭话的。他在这里几天了,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其中不乏浪荡纨绔,但他却可以感觉得到,面前人似乎不像表面那般轻佻,眉目间隐然一抹矜贵不凡之气。

故而他虚心道:“阁下有何高见?”

“仅就策论这一篇而言,兄台行文切题深邃,丝毫不落俗套,且理据充分,叫人读了心中甚是通畅;修辞润色,亦是神韵灵动,便是在下这愚拙之人看了,也不由深感其中玄妙,叹服拜倒。况足下诗文字画俱佳,如此全才,更是难得一遇。”

本是穷尽言辞的夸赞,被他侃侃道出却是十分自然,目光盈盈扑朔,倒像是比自己写的还要骄傲。舒珩听罢微讪,略低了头,白净的面皮在夜色下有些泛红。

“可惜……”说到这他语势一转,将纸张按在桌上,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兄台的清峻文思未必能得主考官青眼啊。我朝几代以来,科考会试讲求的是锦绣文章,历来是锦绣在前,文章在后,京中孩童未习孔孟,便先学对仗,学子们皆以攀比孰之辞藻更为工巧绮靡为荣,主考官更是非骈丽之文不阅,兄台不该不知。”

舒珩听罢眉心紧蹙了一下,向来温和的声音也不由得沉下来,“文章自有其精魄,断不该只为考试而立。现今骈辞盛而古风息,诸多广受褒扬的文赋读来实则空洞无物,无半分风骨,老文士也就罢了,若我等学子也不知反省,趋之若鹜,那再过几十年文坛该是何等颓废局面?”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承载颇多,只顾眼前得失,未免太过匠气。若必须自绝操守才能换来的功名,不如不要。”

沈宿本就是见他有才,随口提点一番,他瞧着这人素净卓然,似是与世无争,却没想到他竟会出言与自己论辩,一时被辩得失语。垂眼捋了会儿袖子,才又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我知足下有才,但此事积弊已久,根深蒂固,非一人一时能够改更。”

“你若哪日身处高位,自会有学子后辈仿你文章,复行古道;相反,若身处陋巷,终不为人所知,即使抱守风骨又有何裨益?况且我方才读你文章,见其中有从政为民之意,会试及第更是必经之路,不如听弟一句,先屈就随众、暂更文风,等到先成名成家了再改良文坛吧。”

舒珩无言地注视了他一会,眼神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漠然,倒也不刺人,只是让人觉得他不想谈下去了,并无恼怒之意,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莫说是他,连沈宿自己都觉得好笑,素昧平生的人,下一刻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不听就不听嘛,他又不是什么热心人,做什么偏要上赶着讨人嫌呢?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舒珩已不再理会挡在摊位前的这两个人,提起笔继续写纸上未完的诗文。他身量清瘦运笔却很有力,楼上的灯光薄薄地投映在他身上,就像灿灿的晨光消融了初雪。

沈宿讨了个没趣,本想走了,不知怎么腿还没迈出去嘴就先说道:“这样,你卖我一幅画吧。”

“画什么?”一个字也不肯多给。

“画……”他临时起意哪里想好画什么,遂顺嘴道:“你看看我想起了什么就画什么吧。”

舒珩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笑容温暖,一双乌黑的眼却深深望不到底,形容亲切,却好像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每次开口时想说的话都要从他的口中转七八个圈才说出来,明明是冷若冰霜的人却偏要装得灿烂如春日桃花。

他想,给他画完这幅画,最好这辈子也不要和这种人再有半分交集。

沈宿和彦纯非站在那仔仔细细看着对面的人专心作画,笔墨在纸上留下雅致的痕迹,几笔便已勾出神韵。这时彦纯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忙用手捂住嘴,但还是能看出笑得浑身颤抖,沈宿也神态僵硬,负手礼貌问道:“请问画的是什么?”

舒珩抬起头用看弱智的同情眼神看着他,“菊花啊。”

彦纯非的笑终于暴躁到嘴都捂不住,改为蹲下来捂着肚子,没一会竟笑失声了,稍缓过来就拉着沈宿道:“贤弟敢情……敢情你在人家眼里就是,就是一朵菊……哈哈哈哈哈哈。”

沈宿的脸彻底黑了。

舒珩看了看两个人,道:“有什么问题吗?”

说罢在画好的菊花旁小字题上了一句:“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东篱看秋风。”沈宿静静看着这首诗许久,才缓过神道:“多谢。”语罢自己也不知在谢些什么,忙掏钱付账。

摸了半天身上带的竟尽是银票,最少的也是一块不小的银子,就把那块银子递给他,舒珩瞥了他一眼道:“三文。”

沈宿也知道这是自尊问题,回头看了看彦纯非,彦纯非刚从笑海里脱身揩着眼泪说:“你觉得我可能有吗?”

沈宿尴尬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想起来,“那我去换。”说着刚要往旁边的酒楼走就被拉住了,白皙的手指衬着青色的衣袖甚是好看,舒珩叹了一口气,“都是同年的试子,这幅画算我送你了。”语罢卷起画来递给他,“你走吧。”

他本就是小本生意,沈宿哪会让他白送,赶忙将银子塞进他手里,三两下拢过桌上的大摞儿诗文草稿,道:“这些我全包了,行不行?”

也未等对方答复,就拉着彦纯非快步转身离去了,很快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舒珩手里还攥着那小块银子,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两旁楼台落花杂着红绡纷纷扬飘下,不多时竟覆了整条街面,他如梦方醒,无措得像深山野寺遇了妖精的书生。

沈宿拿着画,像刚才一样在街上晃着,忽然想:我今天来是干什么的来着?

彦纯非不情愿地帮他捧着那一摞纸张,还不忘调笑,“怎么,动心了?”

“动个屁。”

“别和哥哥装,你现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傻气。”彦纯非很懂地一笑。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沈宿白了他一眼,正打算往前走忽然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来了!

两个好好走在大道上的人被那人硬扯到一旁的暗巷,就见那四十来岁的男人佝偻着背,一双小胡子配上高凸的颧骨,一副长年挨饿的样子。“两位公子想高中吗?在下在吏部……”说着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高举向天,“有人。”

沈宿拍掉袖子上的手,道:“会试是礼部承办监理,吏部有人有什么用?”

“这您就不懂了吧,别管是礼部还是吏部,只要是官,只要有利,那就都是一家。”那人小胡子一抖,“只需三千两。”

沈宿拉住他,“三千两?”

“嗯哪。”

沈宿扭了他的胳膊,捂了嘴上去一脚,对彦纯非道:“绑了。”

这事不能让刑部知道,沈宿直接扔到了玉翎司,那里刑具一应俱全,准保扯出一大串有关人等来,另一方面,季澄宣派出去的人也在各处截获到了吕贲不少消息。

沈宿将那副画挂在了仰岳阁的书房里,对着那句“一夜玄霜坠碧空”凝视了许久。

幽丛未及吐蕊,玄霜已至。死之何易?生之何苦?

[注:“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东篱看秋风。”选自明代唐寅《菊花》,非作者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