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殷魇

沈宿负手站在国子监的诚心堂内,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学子们成群结队散学,一打眼便能分出哪些天资聪颖,哪些则更勤勉好学。奉上来的茶他没敢喝,静静搁在桌旁散着茶烟,其实他离开国子监也不过半年,如今站在这里,却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来。

听见脚步声近了,他忙几步迎上去,尊了声:“费先生。”

进门来的老者须发皆白,松弛的皮肤微染褐斑,人却是精神矍铄,并无半分老态,许是见沈宿来了,他心中开朗,捋着胡子面容舒展。被沈宿搀着落座,理了理衣衫,不急不慢地问道:“侍郎此番前来,是有何事啊?”

这位费老曾教导过沈宿,讲起课来严厉得很,沈宿底子极差,但好在勤快不耍滑,加之悟性奇高,也还算讨他喜欢。

沈宿自袖中取出几张折好的纸,展开呈到他跟前道:“学生书读得浅,前些日子偶得了几篇策论,看了也不甚懂,想请您帮着瞧瞧,到底水平如何?先生可不要怕驳学生的面子,而敷衍于我啊。”

“侍郎大可放心,老夫这一生不愿争,唯文章上,容不得苟且!”费老接过那几篇策论,微眯着眼细细品读起来,沈宿也不急,坐在对面等着他读完,观他神色变动。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费老才将纸张收归一摞,放回桌上,道:“我观这几篇策论,皆非就一事而论,格局旷达,笔力雄健,有所兴寄而又不拘于时,颇有古人之风。虽机巧不足而才气斐然,但所谓大巧不工,更能显其高妙所在啊。”

沈宿只知他写得不俗,但没想到能得一向苛刻的费老如此褒奖,一时听得云里雾里,不禁问了句:“真有这么好?”

费老笑了,点点头道:“很好了。”又低头看了眼桌上文稿,“敢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啊?”

他如实答道:“学生也不知晓,我与这人不过偶然相遇,只知他是将要应考的试子。”

只见费老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连眼角攒聚的皱纹都展开了,摇着头感叹道:“我还当是哪方的隐世名家,不曾想竟如此年少,年纪轻轻,却有此风骨和底蕴,当真是难得,难得啊……”

沈宿来了精神,忙追问:“那……国子监诸生与此人相比,如何?”

“萤火之光如何能与皓月之明相提并论?这样与侍郎讲,老夫在这国子监已有四十余载,遇到这个年纪便能有此等心胸气韵和才学悟性的,不足这个数。”他伸出满布皱纹的手,展开的五根手指骨节微微弯曲。

像是捡着宝了似的,沈宿压抑着心中的喜悦,接着问:“那先生觉得,此人可堪为官?”

费老闻言却沉默了,眉心陷落般皱起,过了一会才道:“老夫只能讲,此人若能为官,未必是一代能臣,但必定是万民之幸。”

说完这话,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用老者特有的沧桑口气对沈宿说:“只是……老夫别无它意,只是侍郎该是最清楚,如今的朝堂,并非徒有才华便可居之,就算圣上求贤若渴,这局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更的。”

“学生明白。”沈宿应道。

“若能蟾宫折桂自是最好,便是时运不济,未能考中,我观他文思淡泊,纯直寡欲,不入官场也未必是坏事。”费老敲了敲桌子说道。

“或许您是对的。”他自那摞文稿上抬起视线,“可是若连这样的人都无法立于朝堂,会试还有何意义?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说来可笑,他连那匆匆见过一面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也会为人家操持起前途来。他明明并不空闲,有那么多事情需要筹谋,不必为这等无关之事牵肠挂肚,可莫名的,他竟偏执一般地不愿珠玉蒙尘。

对此,他向自己交代道:“可能正因我庸俗无才,才愈发地惜才爱才吧。”

京城一角,周宅小院,梧桐树下小书房。

“这么简单,怎么就背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啊?”周承坐在宝贝儿子身边,伸出一只手戳着书上的字段,大声嚷嚷着。他是老一辈的臣子,怎奈无功无劳,只在浩荡乱世中走了个过场,勉强混了个军器监的散职。

“可能不是。”六岁的小娃娃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道,“连叔叔长得好看,像我,我可能是他的儿子。”

周承一巴掌打在小娃娃头上,“少他娘瞎说,老子就是你爹!”

他儿子捂着小脑瓜,“哦,那我真可怜。娘说爹你小的时候就总逃学,考了三回都没考上进士,我怎么就像你了呢?”

“听你娘胡说八道!”

小娃娃大大方方地扭过身,奶声奶气道:“娘,爹说您胡说八道。”

“娘子你听我解释……”

“没看出来,你周承真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啊!”

“娘子别生气,生气长皱纹……”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打孩子头,打笨了怎么办?”

“我儿子怎么可能笨……”

小娃娃跳下椅子,轻手轻脚迈出门去,不一会又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喊着:“爹,娘,来客人了!”他比划着,“一个大侠叔叔,拿着剑,还有一个漂亮的哥哥……呃,也可能是姐姐。”

“什么大侠?”周承不解。

“他说他姓易!”

周承双手一拍,“易老弟!他怎么来了?快快,安歌,备茶。”说罢自己迎出门去。

易萧带着姜涣被周承迎上门来,向周承和其妻行了一礼,“周大哥,嫂夫人,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他拉着自家儿子,“快,小舟,向你易叔叔问好。”

周小舟懂事地弯腰一揖道:“易叔叔好,易叔叔您真潇洒,比我爹强多了。”

周承揽起他交给妻子,“安歌,带小舟回书房读书。”

周妻抱走孩子后,一行人在堂屋落座,周承拍拍姜涣的头,“侄女儿都长这么大啦?”

易萧咳了咳,“涣儿是我的徒儿。”

“我说的嘛,也没听说你成家……”周承道,“你这次来京城是有什么事吗?”

“是来赴一个约定。此人与周兄同朝为官,周兄应该认识。”易萧道。

“谁啊?”

“连攸宁。”

“老连?”周承灌了口茶道,“哎呦,这可不好办,和这老小子沾上边的准不是什么好事。”

易萧看了看姜涣道:“这孩子为避祸和我行走江湖多年,她本应姓沈,周兄应该还记得,十年前沈家的惨案。”

周承低下头难得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这些年外面怎么传的。老连这人是做了很多混账事,但是,但是易萧你信兄弟一句话,这种事老连做不出来,真的。”

“我也愿意……”

“可是他至少要给我和师父一个交代。”旁边的姜涣道,“我总得知道我的家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还有些事情要解决,事毕之后我就去见他,共做了结。”易萧道,“在此之前,周兄,我想和你打听一下沈宿那孩子的事。”

仰岳阁小窗外,有合抱桃树正落花,零星几片掠过书案,点染在铺散的公文中。

沈宿揉了揉干涩的眼,随手将花瓣拂去。出神间,毫尖徽墨就洇了纸面,迅速溶成一小片乌黑。

就像一滴血。

灯火昏黄,屋空人寂,神思倦怠之际,竟玄赤难辨。

沈宿自认十几年来见过的血腥杀戮不算稀少,但此时此景,潜藏在躯壳中对于血的恐惧却又卷土而来,须臾便侵占了他的四肢百骸。

红色。火的炎红,血的暗红,蔓延如花海,激荡如峰涛,印在瞳孔中无疑是惊心动魄的瑰丽,他静静凝视着,默不作声。那些哭号嘶喊又在耳边响起,亡魂洗刃,残肢遍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吊起。沈宿知道那些声音和惨象都是断片记忆虚构的,那时的他甚至没有机会回一回头,可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得譬如厉鬼缠身,挥之不去。

待他缓过神来,纸上已留下一个笔画勾乱的“杀”字。

门扇轻响,沈宿挥毫将纸上那字涂去,搁了笔站起身来,另一只手在身后缓缓握紧。

“皇上。”开口时那人已进了门,他略低头掩住面上异色,“皇上这么晚过来,是有事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叶维溱的宫殿,有事无事都理当来去自如,他这般说倒像是在逐客。

“无事。”叶维溱并未觉察似的,慢慢踱过去道:“只是见你这里灯尚亮着,便过来转转。”见沈宿敛眸若有所思,又道,“小宿是被心事所扰,难以成眠吗?”

沈宿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哪有什么心事?白日里懒了,堆下这些公文只好点灯熬油,拼了命补完,皇上可不要和尚书大人讲……”

话音未落就被二指一屈敲了头,“敢情你怕尚书就不怕朕?”

他双手捂着头呵呵地笑,“皇上又不会凶巴巴地骂我。”

叶维溱嘴角挂着笑,矮身去翻那些公文,黄绸衣摆垂坠而下,连经断纬。沈宿目光紧随他手上翻阅的内容,一一扫过,确认无虞才低低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什么事都要管?”骤然对上叶维溱的目光,沈宿局促地摇了摇头,以为他在怪自己揽权,刚欲出言开脱,就听维溱接着道,“有些事能交给手下人,就不需要你亲力亲为了,不然,你有多少精力也是要耗尽的。”

预备在唇齿间的狡辩都落了空,剌着嗓子又咽了回去,沈宿偏过头盯着案上散乱的公文,低低道:“皇上救我性命,予我新生,又送我入朝堂。深恩难报,纵耗尽心血,又何足道哉?”

两句话说得有几分真心自己也不知晓,底气越不足,咬字就越是清晰有力。

叶维溱抬手抚在他发间,让他看向自己,温声道:“朕让你入朝为臣,是希望你能一生有所作为,自尊体面地立于世间,可不是要你为朕的江山卖命的。”

沈宿怔怔听着他的话,一时连眨眼也忘了,瞳仁闪烁,实像藏了星芒。

“朕早知你心性明慧,志不在浅滩,一味锦衣玉食将你养在深宫其实是辱没了你。”维溱自嘲地笑了笑,“但朕私心里怎么舍得让你去应付那些风霜刀剑?朕起初曾想过,要把你培养成最得力的朝臣,可现在却宁可把你当成个公主养一辈子。”

你心头不要有什么仇恨,也不需要经历什么风雨,所有的一切朕来为你解决。

当然这句话不能说给沈宿,于是他只低眉道:“有朕在,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累了就回来。”

许是再无法与他灼灼目光相视,沈宿忽然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抱拳于顶,任叶维溱相扶也不肯抬头,整个人僵得似石刻木雕。

“多谢……皇上事事都为我着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衣袖阴影下的面容惨白异常。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揭开了个难以理喻的念头:若江山崩颓,天下瓦解,众生两手空空散落世间,叶维溱或许会是懂他的那个人。

“臣……臣一直有个心愿。”他声音略有些低哑,带着一点小小的鼻音。

“起来说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礼。”维溱扶他起身,这一次手上带着一点不容回绝的力气,“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这一生遗憾颇多,但也没异想天开到想追回过什么,唯独这个执念,怎么也放不下。”他方才还黯淡的目光瞬时亮了起来。

沈宿不紧不慢说着,却难掩期盼,“我开蒙时已经十五岁了,为了让我尽快熟悉政务,教我的先生只选了几本比较实用的书给我读,平日里旁人虽难瞧出我的不学无术,但放在我自己心里,却始终是个疙瘩。”

他眼珠轻转,想了想说道:“因而我总想着亲眼去瞧瞧会试,看看那些正常人家的儿郎都是怎么走上仕途的,也当是解了这个心结,可以吗皇上?我不要官职,就是去看看而已!”

叶维溱见他一脸认真,本当他是要提什么了不得的事,听了他的话,不禁朗然一笑,“这有什么可求的?想看便去看。”说着拾起笔,扯过旁边的一张纸便写好了一份手书,“去礼部报备一下,差你去做会试的协理,可满意了?”

沈宿出神地望着那张手书,灯光映得双目空洞无物,嘴角却勾起了一个鲜活好看的微笑。

“多谢皇上。”

到底是年轻人,点着灯熬了半夜,第二天醒来,照样还是神采奕奕。

沈宿步履轻快地步入那屹立几朝的雄伟大殿,烧制如镜的巨大方砖倒映着他一身的紫色官服,如风推着一瓣木槿滑过水面。

他身量清瘦,腰身纤细,却无丝毫弱态。仿佛在有意挺直脊背般,下颚也跟着微微抬起,眼中是含而不露的意气风发。且不说他生得风姿非凡,只仗着正当少年这一条,处在一群半百老臣当中,本身就是道丽色了。

大齐物产丰沛,外域视若珍宝的丝绸和蝉纱在殿中重重悬叠如云。藻井之上,虬结的蟠龙瞠目俯视殿中群臣,目光威严,仿若实质,沉沉镇压着各人涌动的心思,让他们垂首肃容地恭立于此,朝向最高处不容逼视的座椅,等待着至高无上者的驾临。

此时朝会还未开始,群臣各自肃立,相互淡漠谦谨得很。可一见沈宿走进来,顿时就像投了食的鲤鱼群,齐刷刷地曳着红光涌过去,姿态欢腾起来。

并非所有人都有彦尚书那个面子,能请他吃上一顿饭,但不过上下嘴皮一碰,问候上一两句,就能讨个好的话,又何乐而不为呢?

沈宿拱手致意,匆匆穿过人群走向前方,面上带笑,目光却未在任何人身上多留,站定后就略微抬起头,静立着望向上位,等待朝会开始,满脸堆笑的大臣们只好又悻悻地退回去。

沈大人的作风是君臣皆知的,说好听了是洒脱不群,往坏了说就是不给面子,总难免给人一种眼高于顶的感觉。

察觉自家叔叔脸色似有不悦,吏部的吕晖忙凑了半步低声呛道:“这沈侍郎未免过于心高气傲了。”

吕贲却沉闷闷地笑了,远远打量了沈宿几眼,负手道:“姿容相貌,智计手段,无可匹敌的坚实靠山,任谁拥有其中之一,都足以在这朝堂间混得风生水起。而他沈宿,无一不具,无一不足,凭什么不能心高气傲?”

吕晖不知他是夸还是讽,缩缩头没有接话,目光落到大殿另一方,忽然发现连攸宁也是这副德行。他心说这两个人世仇在身,却同列朝中,兴许沈宿做出这副样子,就是在和连相叫板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