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紫

冗长而乏味的朝会过后,沈宿照旧直接回仰岳阁,却在还没出殿门时就被叫住了。

听出那是吕贲的声音,他心下一震,慢慢转过身恭敬有礼道:“尚书大人何事?”

吕贲体胖,步子缓而虚,说起话来也是带着点官腔的京城口音,走近他身边悠悠道:“不知沈侍郎今朝几岁?”

沈宿本就疑惑,不知他为何特地与自己搭话,况且问的还是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但也只得客客气气作答:“下官年资尚浅,过些日子才满十九岁。”

吕贲捋了捋袖子,不住赞道:“少年英才,少年英才啊!说起来想当年连相也是十六岁高中状元,名满天下,沈侍郎前途不可估量。”

“下官不学无术,怎敢与连相相提并论?”沈宿嘴上这么说,脸色却骤然沉下去,显然不愿与连攸宁做比。

吕贲却是意外的宽厚,自责道:“是老夫失言,还望侍郎莫怪,莫怪。”

沈宿笑了一声,“大人说笑了,下官是晚辈,怎敢造次?”说罢行了礼就转身离开了,留给他一个淡漠至极的背影。

被驳了面子,吕贲非但没有动怒,反倒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吕晖注意到,他的目光黏在沈宿身上,仿佛饥饿的人骤得鱼肉一般,看得人身上发寒。

沈宿再见到吕贲是在当天晚上。被宫人引着行过曲折的回廊,过桥之处,灯火星光点点倒映,入夜的风仍有些凉,细细碎碎撒了满湖的海棠花瓣。

夜晚的风携着清新的冷香,拂动单薄飘逸的轻衫便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僵结了一天的筋骨放松伸展开来。还未进亭台,远远瞧见灯烛下的人影了,便脱口而出了句:“好香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向内一拐,却见坐在桌旁的除了叶维溱,还另有他人,登时刚懈下来的脊背又绷直了。

“微臣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撩起衣摆刚跪了一半,就被维溱抬手拦了,“家宴而已,不必拘谨。”坐在一旁的皇后也含着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沈宿依言起身,目光在皇后身边落座的吕贲身上匆匆一掠。皇后是吕贲的亲女儿,逢年过节国宴上也会有他国丈的一席之地,只是今日这平白无故的,他又是为何而来?

吕贲靠在座位上,用说笑的口气道:“侍郎是见老臣这个外人在,才格外放不开的吧?”

沈宿在一旁背对着众人净了手,没有说话。皇后擎起温好的酒,为吕贲斟满,道:“父亲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小宿只是一向懂事知礼罢了。”

侍立一旁的季澄宣示意宫人把余下的菜上完,这顿宴席是皇后亲自吩咐人备下的,酒菜羹饭无不细致,她身体不好,想必这一番也费了好多心力。

“辛苦皇后了。”

叶维溱拿起杯共她轻碰了一下,皇后抬袖抿了半口,柔声道:“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垂下眼帘遮住一点感伤,似是为自己身子单薄,不能时时照料丈夫而内疚。

说起来皇后与吕贲的性格竟是半点不像,吕贲性情倨傲,残暴阴戾,皇后却是端庄舒雅,蕙质兰心,在她身上半分燥意都找不到,几乎像一个玉塑的无瑕女子,“明君贤后”也是当朝诸臣常常挂在嘴边的称颂,虽说是政治色彩浓厚的婚姻,但这样一看两人确实是般配得很。

叶维溱反手敲了敲桌面,打断了沈宿的出神,提醒道:“怎么坐得那么远?好吃的可都在朕这边。”

沈宿闻言吭了一声,从桌凳间蹭了几步挪到他身边,两手安放在腿上,额发顺下来微微遮住泛红的脸。

皇后立即明白了,掩唇一笑道:“陛下莫要再把小宿当孩子逗,他也不小了。”

“只要未及冠,在朕这里就仍是孩子。”

叶维溱说着,抬手抚过身边人半散的柔软发丝,沈宿也并未偏头躲避,只是提醒道:“皇上像臣这么大年纪时,已经继承大统几载了。”

其实他不言明叶维溱也能感觉出来,沈宿是会暗暗与自己做比的。就如他少时崇拜模仿连攸宁举止风仪一样,沈宿的作风眼界也在有意地向他的标准靠拢,追随倾慕也好,少年人的好胜心也罢,都不是坏事,他只怕过于好高骛远,会压得沈宿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偏要急着长大成人呢?当年是命数在推着朕往前走,小小年纪无所依靠,停不下脚也回不了头,仓促十几载,不知错过了多少年少好光景。如今你在朕近前,大可不必走朕的老路,缓步徐行,亦可施展抱负。”

许是夜里风凉,沈宿轻微打了个哆嗦,方才夹起的肉丸又落回盘中,他似有一瞬间的错愕,盯着落在盘中那颗肉丸,少顷才又并齐筷子,将它拾回自己碗中。

“沈侍郎之于陛下,可当真是非他人所能及。”吕贲脸上堆笑,眼角皱纹都攒到了一起,“实在是皇恩浩荡。”

“皇上是将小宿当作亲兄弟来爱护呢。”皇后声音极轻地道,她不食荤腥,只细细饮着一碗荷叶粥。

沈宿点头称是,没有反驳,亦没有多言。在座诸位皆是他的长辈,和气避让,谨言慎行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席间一时其乐融融,竟真有些家宴的氛围,叶维溱对此很满意,这与他的初衷刚好契合。此次宫宴虽说是皇后提出,但也得到了他的默许。沈宿如今刚在朝中站稳脚跟,虽有他这座稳固的靠山,但朝堂关系错杂,君臣毕竟有别,若是有位老臣照拂着自会顺遂不少。

许是因为叶维溱在场,沈宿给足了吕贲面子,不但言语亲热礼貌,还亲自为他斟酒,就像对待素来敬重的长辈一般,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心中舒坦的同时,他也不由得暗叹沈宿此人真是可怕,年纪不大却能将喜恶掩饰得不着痕迹,较之当年蛰伏藏拙的叶维溱,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宿咽下在嚼的食物,抬头疑惑地看了看叶维溱,维溱这才反应过来,收回停驻在他身上出神的目光。

沈宿刚入宫时吃东西很急,有时还会噎到,生怕别人和他抢似的,时至今日,却也小口慢咽,斯斯文文的了,叶维溱忽而觉得,他长大成人就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又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众人陆续用完饭,漱口净手完毕,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时静默无言,春夜的风虽然凉爽,却也不至于发寒,由岸边粼粼渐至亭台,拨动水声轻泠。

吕贲将擦手的布巾放回内侍手中的托盘里,摸摸袖内,忽然“哎呦”了一声。

“还有件要紧事,老臣差点给忘了。”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亮到沈宿面前,那是一枚藕荷色的缀流苏香囊,绣工精巧,让人不禁想放在掌中赏玩。

“这个小幼菱啊,临走的时候非缠着老臣,让把这东西亲手交给她沈家哥哥,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只是小丫头绣了好几天呢,还望侍郎不要嫌弃。”复又转而对维溱道,“臣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放……”

说到半截的话硬生生止住了,方才一瞬间,他竟在叶维溱眼中觉察到了股掩都掩不住的凶戾,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他骨头缝里都渗起一股寒意,那是收鞘十余年仍不减其锋芒的杀气。

但随即那目光就被低垂的羽睫掩住了,再抬眼时,他面上神情便又沉稳如常,吕贲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收着吧。”

沈宿瞥了一眼叶维溱,见他容色平淡,不明其意,只得依言伸出双手接过香囊,仔细收好。

香囊不比他物,这一交一接道不尽的深意,因此沈宿原本是不打算收的。幼菱是吕贲的小女儿,生得与皇后有几分像,曾到宫中住过半月,与沈宿仅能算得相识,此时被搬出来做文章,意味再明显不过。

“本宫这做姐姐的竟不知,幼菱的绣工竟已这样好。”皇后道。

吕贲应和道:“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也要到为人妇的年纪,该下的功夫还是要下的。”

沈宿心里咯噔一声,肩背下意识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不知对幼菱的婚事,父亲可有中意的人选?”

吕贲目光在沈宿身上虚虚一扫,摇摇头开怀笑着:“自是希望她能嫁个才貌双全的夫婿,但无奈小女愚拙,能寻个京城富贵人家嫁了,我这为父的就知足了,自是配不上如沈侍郎这般的无双人物。”

“大人说笑了。”沈宿故作轻松道,实则却暗暗捏了一把汗。

他感觉得到,从方才开始叶维溱的目光就一直压在他身上,看得他惴惴不安,若是叶维溱一高兴顺着吕贲的话,准了他和吕幼菱的婚事,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他无路可退。

皇后想了想道:“说起来小宿与幼菱年纪相仿,门当户对,且都尚未婚配,若是能牵根红线,岂不是亲上加亲……”

“够了。”维溱声音很低,两个字像是压着嗓子讲出来的,却轻易把愉悦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皇后掩住唇,惊得指尖微微发颤。

这一刻吕贲才确信刚刚自己没有看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臣妾失言了。”皇后极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她是在维溱继位数年后才嫁进宫,就像对待臣民一样,在她面前的叶维溱总是威严却宽厚的,始终保持着为君者的庄重,如此轻易动怒还是头一遭。

叶维溱皱起的眉也渐渐舒展开,他叹了口气,道了声:“皇后不必挂怀。”又将目光移到沈宿身上,“朕只是觉得,终身大事,还是该由小宿自己来抉择。”

意识到维溱是在搭个台阶给自己下,沈宿连忙回应道:“臣年纪尚轻,且重任在身,无暇思虑婚姻之事。”又起身向皇后和吕贲各自一揖,“辜负好意了,实在愧疚。”

“侍郎这是哪里话?只是信口一说罢了,我吕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侍郎不愿,自不必强求。”吕贲面上仍是一张笑脸,却额角青筋暗跳。

叶维溱却似心情很好的样子,帮忙调解道:“姻缘天定,不必急于一时。若哪日幼菱有了意中人,朕必定亲自赐婚。”

季澄宣亲自带路,送走了吕贲,沈宿也起身告退。许是被突发的事惊扰了,他身形有些疲惫,脊梁却习惯性地挺直,显得整个人格外纤瘦。休说是他,就连叶维溱自己也有些诧异,一直当孩子一般哄着的小宿,竟已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叶维溱抬眸,目光掠过他骨肉均亭的腰身,腰间乌发掩映轻扫,一下一下搔着人心扉——不得不承认,他的小宿,开始变得勾人了。

这一夜,仰岳阁的灯光没有长明,早早便熄灭了。

“陛下要上去看看吗?”

叶维溱靠在步辇上摇摇头,“他可能已经睡了。”

今日吕贲走后,他的心里就始终不安宁,脑中有一个声音在怂恿着他,来向沈宿问清楚。他拒绝那门婚事到底是因为真没有打算,还是心中已另有他人?

结果便是,还没想好合适的措辞,人就已经摆驾到楼下了。

内侍刚欲将步辇平稳抬起,就听季澄宣低声命了句:“先别动。”

辇上叶维溱正举头望向窗口,原本在身侧有序轻敲的指尖顿停了,双目蹙然微眯。

遣退其他人,独自走上楼去。他发现房间的门大开着,正对着门的方向,果见沈宿独坐窗前,孤影孑孑。

他抬手想要敲门,却听沈宿轻轻抽了抽鼻,背对着他的身子向椅中缩了缩,畏寒似的抱紧了手臂。澄明的月色顺着敞开的窗映进来,将他身上的单衣染成霜一般的清冷颜色,衬得整个人分明而又疏离。

于是他没有惊扰他,只是缓缓走了进去,站到他的身后。他知道沈宿感觉得到他来了,独处的人对周围的一点响动都格外敏感。果不其然,沈宿开口叫了声“皇上”,声音带着几分涩意的哑,人却没有动作。

“在想什么?”他顺着沈宿凝视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一片虚无和几枝斜逸的桃枝,枝上花已落尽,新叶初生。

“我在想,人死如灯灭。”

叶维溱把着椅背的手握紧了,“好好的怎么想这种事?”

“皇上心中可还有什么盼头吗?”

“有啊,朕年少时曾以为,哪日荡除奸臣,登上皇位便可高枕无忧,登基后才知道,其实不然。”

他沉下声音道:“边境蛮夷滋扰,朝中朋党勾结,地方贪腐成风,数不清的天灾人祸,济不完的难民饥荒,天子脚下尚有人食不果腹,朕不聋不盲,如何能不烦忧?朕时时盼着能振兴父兄传下来的江山,盼着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朕……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沈宿听着他的话,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我没有,我什么盼头也没有,我这条命存活的全部意义就只在于报仇雪恨。”想想又道,“说是雪恨,逝者已矣,还哪里有什么爱恨可言,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日夜滋扰,死生难平。可哪天真的了结了仇恨……”他低低笑了一声,“我也许就该去死了。”

一席话轻飘飘地说完,叶维溱却发觉自己的心都凉彻了。沈宿平日里的欢快灵动不见得是装的,但此时的了无生趣一定是真的。他可以把他养在蜜糖里,那甜却只甜到眼角眉梢为止,他可以用尽整个太医院的药材为他调理身体,却没有哪一味是医心的。

“小宿……”

“皇上,我可以娶吕贲的女儿,如果你想。”沈宿略仰起头望向他,眼中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来,“也算是有生之年,偿还了皇上的恩情。”他抱臂的手蜷得更紧了,指节处隐隐泛出青白。

叶维溱垂眼静静与他对视了片刻,挪了一步竟矮身在他身边蹲下了,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拉过他两只手拢在掌心,轻声斥道:“手凉成这个样子。”

沈宿诧异地俯视着他,这是个何等屈尊纡贵的姿势,他却做得极其自然。若是叶维溱是从背后拢住他,去握他的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避开,那样太过亲昵,可现在他能感觉到的,除了手上潺潺的温暖,别无他意。

“知道朕当初为什么非要救你不可吗?”沈宿被拢在掌心的指尖动了动,眼中清晰俯映着跟前人的身影。

“朕还记得,当时你望着朕,浑身脏兮兮地挂着血腥气,只有一双眼格外的亮,在这双眼中,朕看见了若干年前的自己。”他抬手捧上沈宿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眼底,换来睫毛轻颤。

“朕知道渴盼离开黑暗的滋味,也知道最后一根垂绳绷断的绝望。可能是因为你与朕实在是太像了,朕没有办法丢下你不管,就好似时光倒转,让朕有机会解救过去的自己。”

“臣……”窗外忽然起风了,簌簌摇动桃枝,淹没了他想说的话,沈宿偏过头去,下唇留下淡淡的齿痕。

“朕知道,自己已算不上一个可亲之人,死气沉沉,性情多疑善变,兴许注定要众叛亲离,孤独终老。但小宿你不一样,你完全来得及重新开始。朕从没想过要靠你除掉谁或拉拢谁,这种事朕做过太多了,朕只希望你能替朕好好过完这一生。”

维溱说这话时极尽温柔,与朝堂上那行峻言厉的君王近乎判若两人,带着几许令人不得不动摇的引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略带犹豫地回握住了,他的嘴角终于漾起笑容。

“你亦是朕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