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鳞

“不知吕大人今日邀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看着对面端坐的那位知命之年的老臣,沈宿虽面上摆出一片平和,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

这吕贲惯来倚老卖老,不喜与他们这些年轻臣子为伍,前些日子自己又开罪了他,这个关口上他亲自请自己来此宴饮,难道是季澄宣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思虑间只见吕贲举起杯遥遥一敬,袖外歌舞升平,琴音绕梁,“沈侍郎是皇上身边的人,明人不说暗语,老夫今日就问沈侍郎一句话,你想不想扳倒连攸宁?”

沈宿呼吸一滞,继而“呵”的一声笑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了句:“您这话从何说起?您和连相都是顾命大臣,朝廷栋梁……据下官所知,你们还曾是故交,互相下绊,怕是不好吧?”

“故交?呵……侍郎不要在这和老夫打哑谜,灭门之仇啊,这朝中怕没有人比你更想他死了吧。既然你我想的是一样的事,何不互相成全?”说话间吕贲露出一个容光焕发的笑容,梳理严整的发鬓牵动着眼角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沈宿放下杯子,酒沾在唇上漾出一点水泽,“如何成全?下官不过小小一三品官,大人莫拿晚辈取笑。”

吕贲眼球已有几分浑浊,却依旧目光灼灼,望着他道:“为官的能耐从不在品级,而在于你的话在圣上心里有多重。侍郎是圣上心尖上的人,假以时日,必拜相封侯。”

听到这话,沈宿的脸上虽还带着笑却明显冷了下来,“吕大人可别哄我,您既然知道我是皇上身边的人,就该明白我不会给别人当棋子使。实话和您说,皇上想剔了连攸宁的日子也不短了,这种时候我不老老实实跟着皇上干,反去和您筹划,来日这叫什么?这叫结党营私,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侍郎真的这样想?”吕贲神色不急不缓,一双昏花的眼似能看进人心里,“可能你不是没想过,拼得一死也要杀了连攸宁……”

他探出筷子,为沈宿夹了一块鱼放在碟中,“可人终归还是要活下去的,连攸宁在时,你身负家仇,是皇上的一把好刀,可一旦他真的死了呢?你还有什么可依仗的……想靠着皇上对你的情义?”他眼中似有风云翻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们这位帝王可以把‘无情无义’四个字写得多漂亮。”

“奉劝你一句,你总要有自己的势力。”话里有笑,无限蛊惑。

不远处戏台上人一甩袖子,咿咿呀呀唱得精彩,演的是儿女情长,江湖义气,台下人却在拨弄心机,翻雨覆云。

沈宿指间夹着筷子,啪地敲了一声酒杯,好戏!

“如果我说不呢?”他低下头一根一根挑着刺,把白嫩的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嚼碎,“可能是少年意气吧,我最讨厌看人脸色,那些名啊利啊,抱歉,我真的不感兴趣,皇上对我好一天,我就跟着他安生一天,若他哪天真的要杀我,我也受着,反正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捡回来的。”

“至于报仇,皇上说他可以除掉连攸宁,我信他,也只信他。”

话音未落,吕贲忽然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冷笑了一声喝道:“别说的那么好听,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相,谁不知道你是靠什么当上这个侍郎的?侍郎,侍郎,终究是个以色侍主的郎君,朝野上下哪个不以和你同朝为官为耻?”

沈宿啪的一声撂下筷子,“大人说话注意分寸!”

“呵,敢问侍郎与皇上同榻而眠的时候注意分寸了吗?老夫为官几十载,阅人无数,如此不可一世的还是头遭见到……那老夫就盼着沈侍郎姿容常娇,君恩不弃!”说罢居高临下看了沈宿一眼,拂袖而去。

沈宿呆呆看着那个空了的位置良久,笑了,趴在桌上倾了壶,冰凉的酒液倒在白瓷的小杯中,晶莹透彻,台上戏文唱得好:“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沈宿擎起酒杯,一饮而尽。

“姿容常娇,君恩不弃?”

真是可笑。

沈宿再次醒来的时候酒楼中的客早已散了大半,戏也不唱了,酒杯酒壶东倒西歪摆了一桌。

他眼前清明,站起来却有些头重脚轻,搂着一只酒壶走下楼去,两步并作一步跌跌撞撞下了楼梯,本想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内急问题,却被一阵喧哗吸去了目光。

那是谁啊?

他扶着桌子踮起脚看着人群中间的那个华服公子,只觉得那人眼熟得紧,仔细一想脑子里就是一团乱,索性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

只听一人说:“此次柯兄必然高中啊!别说是会试,就是到时殿试,皇上御笔钦点,以柯兄的才华,也无人敢与你比肩呀!”

这人的嘴是马桶吗?沈宿想。

“可不是?柯兄的才华我等望尘莫及……”

“远远不及……”

“柯兄文武双全,是我朝难得的人才啊!”

“等哪日柯兄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等同辈啊!”

“自然自然。”

沈宿倚在桌旁,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想数数在座到底有多少个马桶。

就见那柯评长得白净儒雅,说起话来却恨不得把两条眉毛飞到头顶去,“不是和各位吹,不才四岁始读书,七岁能赋词,十岁通经史,十五岁时你去问问京城谁人不知道柯家公子的才华……”

沈宿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自己那些年纪都在干些什么勾当,不由得感叹这柯公子真是家教优良。

“柯兄这等人才,我等实在是无颜相比,怕只有连相当日的风光才可相较吧?”那人本意是奉承他来日也将官居高位,却未料那柯评心比天高,大笑了一声,“连攸宁算什么?白衣寒门,状元高中后还不是处境落寞,不过是择对了主子。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嘴边将要秃噜出来的话被生生砸断,一只酒壶在他身后的墙上开花,撞了个粉碎,离他的头只有毫厘,柯评摸着额角的血迹,推开人群就要上去揍那行凶的小子。

沈宿依旧懒懒倚在桌旁,还冲他露出一个不知死活的笑。

众人忙拦着叫他不要闹事,那柯评喊了一句道:“我爹是工部郎中,我柯评什么时候怕过事儿。”就从人群中挤出来。

沈宿抬头看看他,“哦?既然是工部的,挖坟应该很熟练咯?”也不躲开,好像就等着他打下来一样。

柯评火气上头,真的一巴掌打过来。

沈宿一眨眼间,就见一只手直接替自己挡住了挥过来的巴掌,那人攥着柯评的胳膊朗声道:“马上就是会试,柯兄在这里伤人不怕惊动京司,取消会试资格吗?”

声音无比熟悉,沈宿偏过头去瞧他,那人却冷着一张素净的脸,看都没看他一眼。

“怎么舒兄也要与我过不去?”柯评气势汹汹道,手还是收了回去。众人见状忙都上前去拉他劝他,沈宿心道,这人还挺有人缘的。

“还不快走。”舒珩强拉着他三步并两步出了酒楼,留下身后一众人等目目相觑。

这二人刚出门,柯评旁边那人就迟疑道:“柯兄你觉不觉得刚才那小子有点眼熟?”

“什么?”问得柯评一愣。

“我想想……”那人挠头道,片刻终于忆起这人是谁,缓缓转过来一双眼死死盯着柯评,眼中是透彻的恐怖。

话说舒珩自觉今天可真是倒霉,大半夜的被同乡叫去什么讨厌透顶的聚会不说,还碰见这么一位不要命的主儿。

上次见他就是在街上到处游荡撒钱,这次又出手伤人,一看就是哪家花天酒地的大少爷,想到这,舒珩都有些后悔救他了。

沈宿起先还能被舒珩拉着走,到后来整个人脸朝下就往地下磕,舒珩只好把他的胳膊横在自己的肩上架着他往前挪。

舒珩怎么也还是读书人,没过多久就体力不支了,停下来问他:“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沈宿刚睡醒似的摇了摇头,舒珩又问了一遍他才伸出手遥遥一指,舒珩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叹了口气,扶着他在路边坐下,两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轻声叹了句:“这要醉到什么程度才会把皇宫当成家啊?”

“嗯,那不是我的家啊……我才不要回到那种地方,我告诉你那里都是坏人,他们每天都在杀人,你不要去,我也再不要回去……”沈宿嘟囔着把头靠在面前人的肩上。

轻轻摇了摇面前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舒珩问他也在问自己:“那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将他扔在路边……

怎么不能?我又不欠他。

想着舒珩放开他,站起来便走,回过头看他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眼看着就要栽下来,没办法回转到他面前。“我就问一次,你跟不跟我回我那里?”

沈宿摇头。

舒珩瞥了他一眼果断走。

没忍住又一回头,就看那人坐在原地高高地伸出一只手等他来拉,脸上笑得谄媚。

舒珩一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一边扶着那人往客栈的方向去。月光照在路上这仅有的两个人的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沈宿贴在舒珩耳边,呼着酒气问:“哎,你叫什么名啊?”舒珩不理他,他就反反复复问了十多遍。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怎么不说话?”

“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叶……”

他忽然停住了,连同蹒跚的脚步,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正色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和谁都不能说……”

“我告诉你啊,世间的一切都坏掉了……所有人都在说谎,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真的都是假的,假的全是真的……”

“但若你说它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他艰难地回过身望着那个方向,迷茫地笑了笑。

“这就是帝王。”

床幔低垂,沈宿一脸不明状况地围着被子坐在那里,就见舒珩穿着薄薄的单衣插着手逛到他面前,弯下腰注视着他冷冰冰地说道:“自己做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真差劲。”说话间半束的头发从额际落下了一缕,衬着白皙清瘦的面庞脖颈,竟添了几分冷艳的味道。

小沈大人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那柯评可是高官家的公子,你打了他,要是被柯家人找到了,可没那么容易了结。”舒珩靠在一旁悠悠道。

听完他的话,沈宿终于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在说什么……没事,我就等着他呢。”

舒珩冷笑了一声道:“行,你神通广大,那以后就不要横在大街上装死人。”

“多谢,多谢!”沈宿一看忙合掌道歉,安抚面前人不得了的脾气。

“歇够了吗?”

“嗯嗯,歇够了……”

舒珩打量了他两眼,一把扯去被子,“歇够了就哪来的回哪去,我要睡了。”把床上人轰下去就躺下把被蒙在头顶,懒得多看那人一眼。

沈宿一边给自己套上衣裳,一边对床上的人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舒珩。”

“昨夜的事,实在是多谢舒兄了。”他一边理着腰带,一边不经意道,“其实舒兄若真想做官,也不是非走会试这条路不可。我家里有亲戚在户部为官,顺手为你安排个职务也不是难事。”

“不必。”被子下的人闷闷地说。

沈宿不肯罢休,在床边蹲下来,靠近他道:“不用与我客气,此事就交给我去办,权当是报答你的恩了。”

可惜蒙在被下的舒珩并不领情,像是有些烦了,他声音里都带着气,“我说不必。”

沈宿挑挑眉,上前一把拉下了舒珩脸上的被子,对上对方眼神时却又霎时怂了,谄笑道:“你这样睡不好。”

舒珩拧眉看着他,“因为在下明日要会试,可有人在旁边聒噪得我睡不着。”逐客之意溢于言表。

沈宿退出去替他关好门,方才脸上的油滑讨好一扫而空,他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儿,复又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才放轻脚步下了楼。

出了门他顺着官道遛去,一路新柳绿,花飞莺乱啼,总角的小娃娃牵着手举着花枝乱跑,清脆的笑声穿过街绕过巷。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座不大的宅院,木门青瓦,沈宿走过去推开那扇未锁的门,门的上方悬着一块上了年头的匾,写着沈宅。

他独自立在院中,眼眶温热,心头却是彻骨的冰凉。目光所及之处房屋皆被烧得只剩骨架,有的已然坍塌,附近的青石板路也被熏得焦黑,不难想象当时的火势多么可怕,但它掩饰的真相则更加令人心惊。

他指尖用力抚过焦黑的门框,上面星星点点的血迹仍清晰刺目。古来为臣者至死都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声名荣光说开了不过就是君主低劣的御权之术,何必又何苦?

到头来枉称忠名,横死自家无人管。

依然飘摇伫立的小祠堂里摆着几排尚新的灵位,在寂静的宅院里显得肃穆庄严,十年前他们就安睡在这座宅院中,一夕毙命,死不瞑目。

沈宿从一旁拈过几支香,点燃插在香炉中。

生时心善不得好报,死后当引入地藏殿,若不幸轮回再为人,切记来世不为官。

他仰起头,身后半死老槐又生新叶,皇天苍苍,人心薄凉。

春草生阶,小池暖水垂花枝,粱间燕还巢,庭中人轻抿杯中酒,情致悠闲,随手翻看的东西却每一张都沾着片片血污。见沈宿进来了,就含笑将这摞东西交给了他,眉眼一弯,“成了。”

“这么快?”沈宿在他对面落座,“玉翎公好手段。”

“有些手段公子自是不屑的,但对咱这种下作的人来说,却好用得很。”他垂眼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供状,“若你还需要人证,咱也为你留着呢,只是那些缺了眼睛手脚的东西怕惹得你不自在。”

“有什么可不自在的?都是些无力伤人的残废罢了,衣冠楚楚的健全人才更恶心。”他将那些供状收好,“辛苦你了。”

“咱毕竟不是外朝的人,只能为你做到这儿,当堂控告什么的就要靠公子自己来办了。”他叮嘱道,“既然动手做了,就做得干脆些,吕贲也不是平白走到今日的,他手上的人命不比咱少,万一哪一日叫他翻了身,你我怕都要不得好死。”

“放心,入了土的人我不信他还能爬出来。”沈宿拿起杯与季澄宣一碰。

“你何时变得这般狠毒?”澄宣饶有兴趣地问。

“不应该吗?在这宫里,良善之人能活下去才是笑话。”他舔舔嘴唇,笑颜无邪。

“毒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但劝你别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可能你觉得自己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但你不要忘了,是谁给的你身份地位,你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谁赐予你的?”

“那要是我哪一天真的做错了什么事,玉翎公也会拿那些手段对付我吗?”他趴在石桌上,一双眼猫儿似的瞄着面前人。

“留下舌头招供,手指画押,别的……”季澄宣抬手抚过他的眼眉、脸颊,“就可惜了。”

两个人对视畅然一笑。

“陛下在演武场,过会儿去陪陪他吧,他很想你。”

“他虽然不说,但心里每时每刻都盼着能见着你。”季澄宣轻声道。

梁间的一双燕仍在春日里吵闹着,嫩黄的喙衔着泥来去成双,只是不知道这燕子是多年那一对还是早已换了新?宫中的老人都知道,这玉翎司原本是一座偏殿,是先成祖皇帝亲自赐的名,名曰崇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