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昧
演武场内,沈宿一瞬不瞬注视着靶心,绷紧弓弦,箭矢携着风在耳边破空而出。他转过头向身后的高台上挥挥手,高束的头发甩出几分少年的朝气,一身窄袖紧腰胡服衬得他英气逼人。
维溱低头看着他微笑,对他做了个“很好”的口型。
这次从峯州回来,维溱给他放了个假,如他的愿让他去协理会试,也让他借此机会好好歇一歇。澄宣知道了感慨不已:“公子一定会感念陛下的关怀的。”
“朕倒也不盼着他能明白,明白了这又算什么?反倒说不清了。”
低头望向那一抹红,记得沈宿刚进宫的时候,澄宣为他准备的第一套衣裳也是鲜艳的红色,说是去去浊气。洗涮干净的少年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布,被围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梳开的长发顺在肩头。
听闻呈上来的衣裳是为自己准备的,沈宿眼睛都瞪圆了,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自己,当时他就想,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澄澈到不掺一丝浑浊。
“是给你穿的,不只衣裳,以后你想要什么,尽可以和澄宣讲。”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自己的话,仍是一副懵懵的样子,探出手去,极小心地摸着织绣暗纹的光滑缎面,生怕碰坏了似的,畏畏缩缩的,纤瘦白皙的手指被殷红布料衬得如羊脂玉一般。
说来也怪,沈宿收拾干净以后,竟不像个受过苦的,虽说骨架长得比旁人要小,但一身皮肉却精细得像好生将养出来的,绝不类那些粗枝大叶的小伙子,浑然一只小奶猫儿。
叶维溱年少时没感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即位后又终日忙于政务,更是没养过小孩,那日心绪激昂将他救出来后,也就顺手把他搁在宫里了,并未多上心,此时看他捂着被子小小一团,伸着手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顿觉格外可爱。
他什么样的可爱美人不曾见过?世上最千娇百媚的尤物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但眼前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是空白的。
对叶维溱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沈宿不危险,除了自己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往,没有亲人,甚至在这世间没有一个合适的位置。这种无本身就是一种完满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正是作为帝王的他求而不得的。
在宫中,沈宿只认救他的维溱,只与他一人说话,换作旁人,他理都不理的,整日只顾坐在那里放空。
维溱知道他并非蠢笨,只是胆怯,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一时也辨不明白。他便不厌其烦地从头开始教他,如捏塑人像一般,每教会一点,他便觉得眼前的少年更可心了一点。
沈宿倒也不令他失望,每时每刻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胎换骨,成长为他引以为傲的杰作。
渐渐地,沈宿敢认人说话了,维溱就会揣着他到处走走,沿途耐心回答他的各种“为什么”,好似也不那么寂寞了。
就在他以为沈宿已经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那日他有事外出,很晚了才回宫,刚进殿门就见老太监候在那,一脸苦相地向他禀告道:“陛下,您出去的这一整天,公子什么都不肯吃。“
待走进殿去,窝在床角昏昏欲睡的少年一下子就清醒了,风一样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一声也不吭,叶维溱低头看着他微微瑟缩的小小肩膀,都能感觉到他委屈得不行,不禁抬手抚上他发间。
“没出息。”他轻声斥了一句,语气却是温柔的,安抚地拍了他两下,继而放低身子拢住了他瘦削的肩背,透过冰凉的丝绸,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颤抖。
“你不要怕,朕不会离开你,也不会不要你。”他靠在少年的耳边,劝哄道,“我们是亲人,不是么?”
“说起来,小宿已经许久不往朕怀里靠了。”高台之上,思绪回还,半晌,他方叹了一句。
季澄宣唇际浮出浅浅的笑,“公子怎么说也大了,有些事自是不能再像过去一样。”
“是不同了。”他苦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惆怅,“朕近来总觉着,小宿似乎离朕越来越远了。”
他扶着栏杆,转而向下望去,“你看他的眼睛,那里始终像是结着一层冰,从未融化过。朕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朕觉得,他身上根本没有活着的气息。朕常常会想,从小看大的孩子,他的心思怎么就那么深,朕竟一步也踏不进去。”
季澄宣也走上前,在离维溱半步处,俯视演武场上的沈宿,“陛下有没有想过,公子他……”
“什么?”
他似乎并非故意卖关子,只是还没斟酌好合适的用词,少顷才对上维溱的注视。“陛下可曾想过,公子背着您也在筹划些什么?”
话说完他呼吸都不畅了,如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等待维溱的反应。在这件事上,他既不愿缄默不言,也不敢太刺激维溱,让他心灰意冷。
果然维溱的脸色霎时就变了,苍白冷肃起来,“朕……知道。”
“您知道?”
“朕知道他虽然平素看起来与众臣关系疏远,实际上却在朝中揽权,向各部渗透人脉。朕也知道他早已不再对朕亦步亦趋,开始另作图谋。”他语气平稳,像在叙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显露出的神色却是一反常态的悲戚。
此时澄宣已经完全愣住了,道:“那陛下为何……”为何不杀了他?是舍不得处置他,还是在等待他自己现出原形?又或是留着他还有用处?向来精明的他竟一时想不通了。
维溱明白他的意思,对待沈宿的事,他起初也无比恼怒,那是一种被自己的仰慕者所叛离的愤懑,直接触及到了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但没过多久,他竟谅解了沈宿的行为。
“他并非贪恋权势之人,至少不至于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他像在一一割断心中的缠结,每一刀都是连血带肉的清醒,“三年了,朕却迟迟没有履行承诺,为他报仇,想必他对朕很失望吧。”
“他渴望开拓出一条自己的复仇之路,不再仰人鼻息。他想掌握力量,就算哪一日没有了朕,也能安身立命,他那么聪明,会有这种想法是最正常不过的。”
“他虽然不说,但早已不再完全信任朕了。”
这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时的他还是会被父皇高高举起的小皇子,日光暖煦的时候,御花园中总会传出开怀的笑声,女人就穿着红罗裙倚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鬓边斜簪了一朵重瓣的茶花,笑意嫣然。
万丈红纱幔垂下,崇泽殿内,女人时哭时笑,跌跌绊绊地唱着曲儿,嗓音尖利而飘忽。她身上罗裙残破老旧,胡乱舞着花儿的手腕瘦得几乎要透出白骨,唯有鬓边那朵山茶永远娇艳欲滴。
“指望靠一个人的恩宠安稳一生,实在是太过愚昧。”
澄宣猜到了他所想,犹豫道:“太后她老人家……”
“不必说了。”维溱止住他的话,神色已沉静如常,显然是不欲再追究沈宿之事了。
季澄宣何等人精,见此情形立刻跪下认错道:“是奴才逾矩了,奴才这就撤走公子身边的暗探,以后定不会再私自调查公子,还望陛下恕罪。”
“不。”他抬头不解地望着维溱,只听他道,“不必完全撤走,继续盯好他的行踪……”
明知道这是沈宿所厌恶的,但叶维溱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令道:“不用盯得太紧,但他认识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要让你的人留心,定期说与朕知道。”
或许沈宿于他来说,就像纸鸢,飞得越高越远他就越想把手中的线握紧。
朕可以尽可能地放你自由,但你的归宿必须是朕身边,他这样想着。
回到永安殿时天色已暗,御膳房备好了沈宿最爱吃的,他估计也是累了,吃得格外香,饭后洗漱了就栽进软被里,阖眼趴住动也不动一下。
维溱在他身边揽了揽他的腰身,暗叹骨架确实是长开了,向上看去,寝衣上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伸手去摸,滑腻的皮肤往下探去却触到一点粗糙,沈宿动了几下去扯他的手,嘟囔了一声“痒”,维溱忙收了手躺好。
他知道那粗糙的是什么。
是伤疤,是他儿时便烙下的伤疤。一个七岁亲眼看着所有亲人被一夜屠尽,过了数年畜生不如的日子,满身伤疤的人,你还能期望他表现得怎样活泼开朗?
他已经在尽力对朕好了,叶维溱这样告诉自己。
铃铛声随着马蹄越响越急,沈宿撩起车帘催了一声,“再快一点!”
车夫苦着脸又加了一鞭子道:“大人,今天会试来来往往这么多行人,真不敢再快啦!”
沈宿坐下来狠狠瞪了对面人一眼,“真是服了你,会试还能迟到,让你爹知道不打折你的腿?”
“我爹才没空管我,会试由他主理,现在他天天忙得连家都没空回。”彦纯非撇撇嘴道。
“那你还净给他老人家添乱!”
今早沈宿准备妥帖,从宫里出来,行至路口,正见彦纯非跌跌撞撞从巷子里狂奔出来,一见他连忙招手道:“快!沈大人……救命!载我一段儿!”
原来彦少爷昨天夜宿花街,今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天已大亮了,赶忙跑下楼去却发现拴在楼下的马不见了踪影,质问老板,老板也一问三不知,一时又找不到马,只好哭丧着要赔他银子,彦少爷差的哪是几两臭钱,眼看就要开考了,没办法,只好双腿一提,跑吧。
沈宿看着这个靠福大命大活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叹了口气,“应该还来得及,别慌,正常发挥,反正你也考不好。”
“嘴上真不积德……”彦纯非往外看了一眼,“得了沈大人,我不能再和你多说了,你是会试协理,我是试子,要是被有心人看到又该拿这做文章了。”说完几步跳下车,就头也不回地往贡院跑去。
眼看着彦纯非跑得没了踪影,沈宿才理了理衣衫,不急不慢地走下车,迈进贡院门口,正听铛的一声,会试开考。
两位主考见他进来忙上前相迎,沈宿一一见礼寒暄,这一赵一陈两位大人在礼部都是颇有名望的臣子,因此才被派来担此重任。
“不知此次陛下钦派沈大人来是有什么指示?”赵大人恭敬道。
“二位大人放心,此次晚辈前来并无什么深意。”沈宿道,“只是随便看看,来给二位大人打打杂。”
两位主考一听忙摆手,“哪敢让沈大人打杂,请大人随意巡视。”
贡院长廊两侧悬着大红色的灯笼,柱上也扎着彩绸,大概是为了图个好彩头。沈宿一个考场接着一个考场地巡过去,每个考场会有两位考官,双方见面只点点头,都不作声。
零星有几个试子会瞥上他一眼,一见是高官就低下头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大多数都在专心致志地答卷,闻风雷而不动。其中不乏头发花白的老试子,颤颤巍巍握着笔,一双双昏花的老眼里写满了“不成功则成仁”。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考场里有人被拖出来了,那人起先不承认作弊,后来被扯出内襟上缝的布条,衣衫不整地狼狈倒地,竟一把抱住考官的大腿,哭着喊着求不要治他的罪,热闹非凡。
逛到第叁考场的时候,正被彦纯非看着了,直冲他眨眼,硬生生地吓得沈宿都不敢往他那边走,怕给他惹上嫌疑。
舒珩在第伍考场,沈宿在门口远远就认出了他,默不作声地转身没有进去。这一转身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笑了。
说那柯评正绞尽脑汁润色文章呢,一抬眼却见旁边站了一人,正低头看他的卷子,待向上看清那人的脸,霎时惊得魂飞魄散,仓皇地站了起来,考官忙喝令他坐下,他只得颤颤巍巍地坐好,就这一会功夫浑身衣衫都被冷汗浸了个通透。
沈宿抬抬手示意他不用拘礼安心答卷,柯评在衣袖上抹了抹手心的汗,勉强握稳了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写文章,一边写一遍涂,额头上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要说这柯评虽为人心高气傲,但才华确实还是有的,竟能在沈宿的脉脉注视下答完卷,其水平可见一斑。
会试结束,收卷,离场时柯评起来站不稳,沈宿还好心拉了他一把,将他立稳了,才扬长而去。沈宿虽心知这柯评已打点好了,无论文章写得怎样都能通过,但还是觉得吓他一下还挺好玩的。
转眼三天过去,弥封官封好姓名的试卷经过评阅,最终选出了数位贡生,有资格进行殿试,君前一展才华。
那一摞整齐的封好姓名的试卷摆在沈宿面前,他一页页翻着,到一页时,忽然扯出一张惊诧道:“怎么敢选中这样的试卷?”
两位主考闻言忙拿起试卷仔细看了一遍,问道:“这……这试卷有何不妥吗?”
沈宿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唉,也难怪二位大人不知道。幸亏今日被在下发现了,否则又是一场血光之灾啊。”他指着文中的一行道,“你们看,这试子在称颂女德之时反复提及了前端仪皇后,这本没什么不妥,但……”
他叹了口气,“但二位大人可知道,前端仪皇后在当今圣上那可是忌讳,在宫中连玉翎公都不敢提的。”
“哦?”两位主考忙问,“这是为何呀?”
“你们想,前端仪皇后是先帝、皇上兄长的母亲,当年已封了太后的,后又贬了位分,这是为什么?还不是皇上心里有个结。二位大人不知道,当年皇上的母亲自缢和那位脱不了干系……”
两位主考一听,汗毛都竖起来了,连连道:“这种事沈大人不提醒我二人怎知晓?”反复谢过沈宿后把那张卷撤去了。
那试卷被随意扔在一边,沈宿对卷子胶封后掩着的名字熟悉得很,恰如卷主人的字迹。
陈大人思虑道:“那贡生的名额便缺了一人,这该如何是好?”
沈宿翻了翻那摞卷子,冷笑道:“这选中的每一个人是谁虽不能说二位大人心里都有数,但应该都不是寒门子弟吧?”
“他们所用的墨可都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这应该不难辨认……”他点到为止并不说破。
那赵大人忙道:“沈大人,沈大人,我们为官都不容易,烦劳您体谅一点,您就说您想怎么办?”
他眼睛一弯,“都是当官的,我为难二位大人做什么?只是要彰显陛下的爱才之意,这空出来的一位该怎么办……”
“明白,明白!”两人诺诺道。
于是,殿试那天,沈宿果真在金銮殿中看到了那人,那人依旧一身霜色的衣裳,眉眼淡泊,卓然清骨。他从帘后隐了去,心道:若在寒门择一俊杰,舍他其谁呢?
殿试一结束,还未等他问,维溱就拉着他道:“今日朕于殿上得一人才。”还说要在晚上的琼林宴上给他引荐,说这人“有连攸宁昔年之风,却不似他如今的贪得无厌,实在难得”。
君无戏言,沈宿果然在当晚就被带到了舒珩面前,四目相对,皆是说不出话。舒珩看着一身紫色官服的沈宿,脸上渐渐窘迫地泛红,抬手施了一礼就逃也似的走了,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沈宿一边对维溱道,这舒公子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一边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留下维溱笑着和季澄宣感叹他的小孩子心性。
“舒珩……舒珩?生气啦?你别生气……”他一路跟着舒珩直到白玉雕栏的一角,舒珩躲无可躲,索性就蹲在那里不动了,把脸偏到另一边,无论沈宿说什么都不回应。
“其实也不是我骗你,当时你不是连我叫什么都不想知道吗?我哪有机会跟你说别的?”他蹲下往舒珩那边凑了凑,舒珩就又把脸往那边偏了偏。
“我都和你赔礼了,你还想怎么办?”
舒珩躲不了了就把脸往手臂里一埋,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想怎么办,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一点。”说完就再也不出声了。
沈宿看着他这个样子玩心大起,就一边哄一边逗在他身边不停说话,最后随手从雕栏旁垂下的花枝间来折了一朵杏花,靠近他道:“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给你戴花!”说罢就把花往舒珩发间送去,唬得舒珩忙抬起头,花朵掉落,沈宿看到他一双潭水般清澈的眼映着自己的影子,一时愣了神。
“不生气啦?”他悄声问。
“你这个人有没有点朝臣的样子?”舒珩瞥了他一眼。
沈宿展颜一笑,“来,我敬你一杯,算是给你赔罪,这样好不好?”说完自顾自拉着舒珩就到了酒桌旁,亲自给他敬酒。
杏花掩映的另一个角落,连攸宁和季澄宣靠在那里,像朋友一样闲谈。
“连相没想到吧?当日的那个孩子会成长为今天的这个样子?”季澄宣道。
连攸宁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起这个孩子,玉翎公应该比我更害怕吧?你与他朝夕相对之时有没有感觉又看到了他父亲的脸?”柔和的目光轻易撕毁了他面上的从容。
季澄宣垂下眼帘掩住如刃的凶狠目光,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那又如何?只有这件事,你百口莫辩。”
“天道悠悠,我为何要分辩呢?”连攸宁端看着不远处的少年,轻声道。
一钩纤月隐于云后,恍惚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内襟绣羽的死士们黑衣染血复命而归,却只带回三十五条性命。
几日后玉翎司正堂的桌上出现了一把小银锁和一封信,信上言:“玉翎公下手果然狠辣,连某自叹不如。既然我替玉翎公担了此罪,那利息我就顺道收下了,可否?”
季澄宣手心攥紧了那把小银锁,锁上“沈宿”二字雕刻精致,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去告诉连攸宁。”他吩咐手下,“可。”
只一个字,就敲定了一段狰狞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