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偕沉

翰林院中,舒珩取书的手忽然颤了一下,高处到手的古籍便倏然滑落在地。他下了木梯,弯腰去拾,那书却被一只苍老泛皱的手捡起了,交还到他手中。

“多谢。”他弯腰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抬头却见来人宽袍大袖,须发皆白,似乎并非翰林院下之人,故而问道,“不知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背着手笑了笑道:“老朽姓费,是那国子监里的一介教书匠……”白眉下的一双眼打量着他,“大人还不认得老夫,老夫却老早就晓得舒大人之名啊。”

舒珩一惊,连道“惭愧”,心下的想法是自己中状元之事传到了国子监,便也未多做思量。

察觉他的想法,费老轻轻拍了拍他肩背,“老夫听说大人,可比大人高中还要早得多!”

恭恭敬敬送走了费老,舒珩坐回到桌案边,随手翻开那本古籍,视线却移到了窗格间。藏书阁古籍多不能见日光,他手边灯烛昏暗,为四下染上了几分入暮的气息,厚窗纱的另一边却仍是天色大亮。

沈宿,沈宿。

突然之间,舒珩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比未见还要陌生。

这当然不是因为对方身居高位。便是那日在琼林宴上突然知晓了他的身份,他也是惊多于畏,毕竟沈宿仍是沈宿,仍是那张带着几分鬼机灵的脸,不如说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以沈宿的风仪气度,这样才是顺理成章。

只是今日,他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了解沈宿。

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他在朝中的敏感身份和他翻云覆雨的老成手腕,听起来就像话本中的传奇人物。

而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无名试子反复赞赏,倾心相交呢?舒珩不由得惘然了。

他入仕的这些时日,渐渐识得官场凶险,知朝奏夕贬屡见不鲜,结党暗杀之事也时有发生,若沈宿是其中佼佼者,自是不可能半点不沾泥浊。

俗世缠绊,多得是尔虞我诈,浮云障眼,三两分假意真心,从来易变难辨。他阅历太浅,只知莽莽尘嚣尽头,是那人一身青衫,眉目间有秀致山河,阅罢手中诗文,抬眼挑眉问了句:“这是你写的?”

有惊有喜,含而不露,周身尽是少年清逸风华,明明是初见,自己却似已在书山砚池旁候了许多年。

舆驾平稳,锦绣为顶,淡黄纱幔四围,随风泛皱。沈宿安静地窝在车驾里,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朵艳红的木棉花。

“今日玩得可好?”叶维溱从他手中拿过花,沈宿也不抬起头,只道:“春光尚好。”

“春光尚好,卿可好?”

“嗯,我很好。”他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眼里却是清水般恬淡,“谢谢皇上。”

上次梦魇之后沈宿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整日总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时常望着窗外发呆,由心而发的笑容也少了许多。

这让叶维溱很愁得慌,澄宣了然,就提议说东郊的木棉花开了,红艳似火,不妨带公子去散散心,沈宿也点点头答应了。只是今日一整天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拉着就走,说话就应,问开不开心就笑,就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

正当他无比郁闷之时,就听沈宿忽然开口了,道:“皇上你听没听到有人在喊?”说罢眼中一时回了神采,撩起纱幔就往外看。维溱也听得一阵喧哗忙唤道:“澄宣,去看看是什么事?”

舆驾停下,不多时就见澄宣回来道:“回陛下,是有人冲撞御驾,已被御林军扣下了,方才是那人在挣扎叫喊。”维溱点点头,抬手道:“起驾吧。”

“等一等!”沈宿喊了一声,“将那人带过来,问问他缘由。”他拉住叶维溱道,“冲撞御驾可是死罪,兴许他真的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当面禀明皇上。”他眼中闪烁,“就像我当年一样。”

维溱看他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就想叫那人过来,听听理由也无妨,却听澄宣道:“陛下还是小心为上。”

“这么多高手在,还护不住皇上吗?你让那人远远跪着就好。”沈宿道。

季澄宣只好捆了那人过来,那人一张方脸,身上穿了一件锦袍,方才被刮破蹭污了一大片,整个人也一脸苦相,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贫寒人家出身。隔着重重纱幔跪下道:“草民有天大的冤情,不得已才冲撞圣驾,万望陛下赎罪!”

澄宣站在车前道:“有什么冤情不到大理寺衙门去伸冤?”

就见那人连磕了好几个头道:“贵人不知,草民这是民告官,哪里敢告到衙门?”

“民告官?所告何人?”维溱在纱幔后道。

那人闻言立即大哭起来,“草民要告的是……几十位大官啊!”说罢在宫中侍人帮助下从袖中扯出一张白绢,呈了上去道,“这是状书,求陛下为我等黎民百姓做主啊!”

状书呈到车中没过多久,就听车中人道:“无中生有,诬陷朝廷命官,将这人斩了吧。”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头顶刀光一闪,霎时血溅当场,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这人被拖到一旁,舆驾起驾,平稳而过。

一回宫,叶维溱就立刻对季澄宣道:“快!快去把舒珩给朕召进宫来!”

沈宿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那状书上分明写着江南漕运及织造几十位官员的名字,这些官员被状告私苛重税以敛暴利,致使当地百姓血本无归,江南如今看起来笙歌一片,实则是官员销脂,百姓割血!状告之人是江南数百位客商和农户,皆署着名字,按了血手印。

“小宿你如何看?”维溱将状书放在御案上道。

“这署名之人虽不乏富户,但却无一人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富商。我料想,八成是官员克扣了这些富商,富商收益大减就再克扣这些小门小户,大鱼吃小鱼,这些百姓实在没有办法才上京告御状。”沈宿道。

“正是。”维溱点头。

“只是,如此大事,皇上为何要用舒珩这一新上任的官员?”

叶维溱扫了一眼状书上的名字,道:“朝中就属他家底最干净,其他人朕不敢确定是否与其中官员或连攸宁有关联。”

还有就是舒珩无依无靠,折了也最不可惜吧,沈宿心道。

没多时舒珩便到了,一身浅绯色朝服显得整个人越发的白,头发也难得束了冠,进来跪拜道:“不知陛下召微臣所为何事?”

维溱将那状书与他看了,道:“舒卿,此事重大,恐打草惊蛇,不能明查,只可暗访。朕明日在朝堂之上会封你为钦差大臣,携圣旨赏赐到江南去嘉奖当地官员,记住了,名为嘉奖,实为查访,有什么发现即刻告知朝廷,务必一举铲除奸孽。”

舒珩道:“臣领命。”维溱点点头,此时忽见沈宿在他身旁跪下道:“臣愿同往。”

“胡闹!”他始料未及,脱口而出,见舒珩在场又道,“你去江南,户部由谁来统率?你当尚书之位是儿戏吗?”他知此行必将危机重重,山高路远甚至不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因此决计不肯让沈宿涉险。

“正是因为臣不敢将此位视为儿戏。”沈宿仰视着他道,“皇上垂爱,让臣忝居尚书,可臣若无真才实干,休说诸位大臣不服,便是臣自己也会羞愧难当!况舒珩初入官场,让他去应付那些官场老手,臣实在不能放心。”

舒珩闻言微诧,抬眼将他一瞥,又缓缓收回视线。

沈宿接着道:“再者,三四月户部事务本就不繁重,完全可以委托给张、朱两位大人代为协理,皇上大可放心……”

“小宿!”维溱眉头深皱,叹了口气,“此事容后再议……舒卿你先回府准备一下。”

舒珩告退,转身时在沈宿身上稍作流连,就立即出宫了。

沈宿仍跪着,道:“莫非皇上也觉得,臣不配当这个尚书,连这点事也办不成?”

“说的什么话!朕担心的是你。”他上前拉起沈宿,见沈宿仍低着头望地,一双眉紧紧拧着,就伸手一下一下抚开他的眉头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此事虽重,和你的性命比起来,也不过是桩小事,你若有何闪失,叫朕怎么办?”

沈宿捉住他的手,神色舒缓道:“我知皇上待我好。但沈宿是男儿,不能日日养在深宫,总要出去闯荡。家父为朝廷甘洒热血,我这做孩儿的,却连这点事也不能为皇上办好,叫我来日如何有颜面去见他老人家?”

维溱神情凝重,沉默向那双墨色的眼中望了许久。

随后又放开他的手,徘徊片刻,拿起状书看了几眼,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朕准你去。但你务必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给朕带回来!”说罢把状书往他怀里一放。

沈宿捧着状书,抱拳道:“多谢皇上,沈宿定不辱使命!”

“易老弟啊,怕是要不妙!”周承风风火火回到家里,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径直冲到后院拍易萧的门。

“怎么了周伯伯?我师父不在。”姜涣从隔壁出来道,“有京城的老朋友请师父出去喝茶,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啊。”

周承抚掌道:“唉,这该如何是好?”他跺跺脚,“就刚刚,皇上把你弟弟派到江南去了!”

姜涣点点头,“江南风景很好……”

“好个屁啊。”周承红着脸喊道,“皇上不清楚你一个江湖人还不清楚吗?江南官匪勾结有多厉害……怕是性命堪忧啊。”

“呵,官匪勾结?”姜涣秀眉一挑,“他们应该是顺着官道走的吧……周伯伯,帮我跟师父说一句,我去了!”

周承就见她身子一轻,燕子般掠过墙去,忙不迭喊道:“丫头,你往哪去啊?”

“比匪气我姜涣还没输过,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匪到我弟弟头上!”听到这声音时已经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周承摇摇头,想不通坚毅沉稳出了名的易萧怎么教出这么个莽撞的徒弟来,又心道要是沈宿这次真的只是去嘉奖官员还好办,但恐怕没这么简单。

送走了沈宿,叶维溱越发不安,总觉得心中慌乱,想立刻把他召回来,可君无戏言,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笔,唤道:“澄宣。”

季澄宣上前为他轻轻揉着肩,会意道:“陛下放心,奴才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公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门外天幕已逐渐降下来。

“但愿。”维溱缓缓阖眼。

沈宿与舒珩坐在马车里,因为后面运着诸多赏赐用的货物,车行得很慢。出了京城,有百十里都是荒野,沿路草木丛生,少有人居,二人便不得不连夜赶路,计划明日到码头再作歇息。

“车里够宽敞,你躺下睡一会吧?”沈宿看着对面怀抱着圣旨印鉴不住打瞌睡的舒珩。

舒珩摇摇头,将那些东西抱得更紧了些。

沈宿靠在角落,回想着那日自己收到的那张只写了“南商”二字的字条,在这之后就真的发生了江南客商之事,因为这,自己才请求与舒珩同去。

只是他想不通,这次若成功了,不是反为叶维溱铲除了祸患吗,对他们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他眯了眯眼,忽觉今夜的月光特别的亮。山坡树丛中鸟宿虫鸣,道旁的枝干在道路中央交织重叠着阴影,马蹄声与车轮声在静夜里格外节奏分明。

树丛深处,一张弓拉紧已久,月光润色着冰冷的箭头,四周杀机暗伏,蓄势待发。

弦振!

黑暗中,一双正小憩的眼骤然睁开。

那箭矢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划破虚空,直向车夫的咽喉冲去,在它的影子闯进车夫张大的瞳孔那一霎,只闻衣袂掠空之声,那离弦之箭竟被人劈手夺了。

车夫还未从死里逃生的大幸中缓过神来,就见那夺箭之人轻飘飘地立在自己身边,不由大叫一声!

沈宿闻声忙挑开车帘,那人弯腰,满面欢喜地看他,“小宿,还记得姐姐吗?”

沈宿打量了一下那张陌生的脸,沉思了一下惊诧道:“你怎么没死?”

“这是正常的反应吗?”她上去在沈宿头上敲了一记爆栗,“你不是应该说姐姐我想死你了,多年不见你居然这么漂亮……”

“哪个正常人会说这种话啊?”显然沈宿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相当意外,正想反咬就听舒珩道:“两位,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吧?”

窗帘掀开,帘外一排刀光从树林中闪出,转眼之间,马车已被十余个蒙面杀手团团围住,姜涣扔了手中箭,伸手去拔腰间弯刀。

正在此时,空中忽降数人,来人皆着帽,内襟绣羽,使刀,出手极为狠辣,速度更是快于蒙面杀手十倍,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不止,不多时就见为首之人提了唯一的活口跪在车前道:“公子可还好?”

沈宿像早有预料似的,不慌不忙撩开车帘探头一笑道:“诸位辛苦了。”

那为首之人又问:“公子可要审问这人?”

沈宿挥挥手,“处理了吧。”又向后一靠道,“我们今天只是路遇劫匪,幸诸位相救逃生,至于这劫匪是什么来头,我们一概不知。记住了吗?”

“记住了。”

姜涣钻进车内挤在沈宿身边,不住和她挂念已久的亲弟弟套着近乎,换来沈宿的一脸不情愿。

舒珩则仍是坐在对面,默默不语。刚才沈宿眼中的神色似乎是他从未见过的,漠然得可怕,明明仍是坐在一起的人,一瞬间却显得那样陌生遥远。

不,他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或许那才是真正的他。

“大人,已经到码头了。夜里雾大,需得明早才能开船,先在客栈委屈一宿吧?”随行的仆从挑着灯,照出一径小路。

姜涣第一个跳下车,回身去扶舒珩。舒珩一愣点头谢过了,避过她的手扶着辕座小心翼翼下车,不料脚刚触到地面时就是一个趔趄。姜涣忙扶稳他道:“一动不动坐了一天了,像你这种文弱书生脚不麻才怪呢!”

她看舒珩能走了,就想抢到前面去帮着押存车马和财物,却听后面懒洋洋的一声唤:“姐呀,你怎么只管舒珩不管我呀?”她甩过头发回头瞪了沈宿一眼,“那么大小伙子了,下车还用扶?丢不丢人!”

“喂你要不要这么差别对……”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横了一条胳膊,“下车吧,我来扶你。”拉着舒珩的胳膊慢吞吞地下车,他心道自己就是开个玩笑,舒珩你也太老实了吧?

夜深了,客栈只剩门口的两盏灯笼还亮着,老板听说是钦差大人,忙大开了门相迎。

沈舒二人先行,刚要进门,就见四周许多黑影闪过,不多时竟跪了一地的小叫花子,微弱灯光映着脏兮兮的小脸,眼中泛着水光,一声声哀求着分外可怜。仆从忙赶开他们给二人开路,舒珩急道:“别伤着他们!”

沈宿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小鬼多半是大流氓养的小流氓,时乞时偷,沾上就没个完,犯不着可怜。可舒珩心善,若真想施舍,给点钱买他个开心也不是不行。

沈宿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珩,却发现他也在偷瞄自己,见被发现就立刻望向前方去,竟冷冰冰地走了。

沈宿纳闷地跟上。

一行人上了楼,各自进了房间,老板还特地送了热气腾腾的夜宵,沈宿实在乏了,只动了两口就上床睡了。枕头还没捂热呢,就听到大力的拍门声。他闷闷叫了一声:“大半夜咱能不能不折腾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只听拍门声终于不响了,取而代之的是姜涣放开嗓子的喊声:“沈宿你这没良心的!十年没见了你就一点也不想姐姐?”

门扇一开,沈宿黑着一张脸道:“十年没见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是我姐?”

姜涣一把扯住沈宿的衣襟道:“除了你姐谁能有一张和你这么像的脸?”

沈宿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拉进屋里,坐下道:“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还像句人话。”姜涣抄起块饼子嚼着,“和你比起来,这些年我过得还算好,一直跟着师父走江湖,我师父叫易萧,你听说过他吧?”

“乌剑破寒天的易萧?”沈宿疑惑道,“难怪……”

坊间有句话叫“红梅濯霜雪,乌剑破寒天”,相传是多年前隐世大儒莫休鸿的预言,说这一文一武两个年轻人必将改变天下大势。

前半句说的是连相连攸宁,现已成真自不必讲,后半句所指的易萧多年来却鲜有人知,他几乎从未参与武林争端,只偶尔走镖维持生计,但江湖上盛传此人“不可敌”。

沈宿原以为连攸宁十年来一直在打探易萧的状况只是因为这句话,原来更重要的原因是易萧养着沈家的小女儿。

“难怪什么?”姜涣问。

“没什么。”沈宿不知他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多少,遂试探道,“你此番回来是来报仇的?”他特地省去了找谁报仇,来套姜涣的话。

“师父还不准我去找连攸宁。”她吭了一声,“他说无论如何连攸宁都不会是凶手!”

“照你说他是查到了什么?”沈宿问。

姜涣摇头,“师父只说他信得过连攸宁的为人,不许我冤枉好人。”

“嗤。”沈宿狐疑地打量着她,“那你也真够听话的。”

姜涣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我们姐弟俩能团聚比什么都强,师父会查出真相的,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沈宿抬起眼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易萧怎么查是他的事,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们最好互相都不要干涉。”

姜涣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心说人真的是会变的,他再也不是那个白白嫩嫩可捏脸的小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