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舸
次日从府衙查账完毕,天空正飘起了蒙蒙的小雨,沾衣即没,推开门,一片浅淡的草色。
沈宿谢绝了曹忠等人的护送,说难得来一次江南,务必要体会一番烟雨行舟的意趣,就掉头而往,在湖边叫了一蓬船,不多时就飘摇而去了。
待行至湖当中,舒珩弯腰踩着微晃的船板,缓缓走到沈宿的身后,道:“船头又晃又滑,你也不怕一头栽下去一命呜呼。”
沈宿望着一湖浩渺道:“那我要是摔下去你救不救?”
“不救。”
“为什么?”他一脸委屈地回头看他。
“作死……”舒珩面上平淡,两个字却咬得死紧。
细雨润得衣衫微凉,沈宿蹲下来用渔翁放在船头的鱼竿一下一下拨着水花,“生于纷繁世,葬身山水处,也算是个好归宿。”
“要是姜姑娘在,一定会骂你的。”舒珩也扶着船篷坐好,“她今日真的是吃坏了肚子?”
“你觉得呢?她是那种吃掉一头牛都没问题的主儿……吃坏肚子,呵呵。”沈宿冷笑。
曹府房梁上,这位姜姑娘正抬起头,捏着鼻子泪眼朦胧地把喷嚏压回去,心道:大爷的,谁在说我坏话?
“今日曹忠给我们看的账本似乎都是他伪造的。”舒珩犹疑道。
“那还用说?”沈宿张开双臂,舒了口气,“我就没指望过今日能查出什么,去府衙不过是为了支开他们,让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我们身上。账本这种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八成就在曹忠家里藏着。”
“那剩下两成呢?”
沈宿无奈一笑,“还不知道,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啊。”
“那你来此泛舟,用意何在?”
看着不停问问题的认真青年,沈宿一脸单纯道:“就是来玩儿啊。”
“什么?”
“人总是有些想逃开的东西,我又不能避世退隐,来此浮生偷得半日闲还不成吗?”水汽结在他的睫毛上,用手抹去,露出一双明亮透彻的眼来。
“你想逃开什么?”舒珩凝眉。
沈宿摇了摇头,放下鱼竿,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想逃开一个人吧?
“舒珩你是哪里人?”这次换他发问。
“我是菏郡人。”
沈宿听来觉得熟悉,“菏郡?不就是那个……”
“对,菏郡就在我们来时那条江的另一岸。我十六岁外出求学,已经三年未曾归,不知母亲和弟妹可还安好……”
他淡淡叙述着,说着父亲早逝,说着母亲带着他们几个孩子讨生活,说着小小的茅草房和篱笆院落,说着屋后稻田和院中甜香的槐花,竟意外地讲了很多话。沈宿用心听着,在心里勾画着他所不能企及的平静生活,羡艳而沉醉。
而舒珩只在心里想着离乡前回望的那一抹秧苗的绿浪,这一望便是好多年。本想着科举之后终于能回一次乡,却未料想天不遂人愿,又转道江南,不知何时能还。
“那还不容易?等这事了了,抽个空我陪你回去。”沈宿应和着。
“好。”舒珩回过神来,“别只说我,说说你自己吧。”
谁料素然伶俐的沈宿此刻却一时失语,几番挣扎后道:“我嘛,你应该知道的,我是皇上养大的,十五岁那年……”
“这我知道。我是问在这以前呢?”舒珩打断他。
“没有以前。”他话里的温度骤然冷下去,微微低下头,“回忆这种东西,过得好的可以当个念想一直留着,过得不好,自然把它丢得越远越好。人终归还是要向前看的,你说是不是?”
舒珩勾出一个清苦的笑来,“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很恋旧的人。”
“为什么那么想?”沈宿笑道。
他眼波微转,道:“可能不止我这么想吧。任何一个人在你身边都会感觉很安心啊,只要有你在,就永远不会被抛下。”
“那是我有力自保的情况下,否则我会跑得比谁都快。”沈宿望天。
舒珩听出他在打趣自己,就跟着道:“可别,你要是跑得太快我就追不上了。”
船头平湖无际,远处水天相融难辨,都是一派迷蒙的温柔,一如那风拂的垂柳。船上人畅然的笑声就在这脉脉的波光里传远,“放心吧,我就是要跑也要带上你一起,不然我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又有什么意思?”
二人回来时天已放晴,午后的日头给水色的江南渡了一层淡金。船行到巷口的小河湾,二人打赏叮嘱好船夫,就步行回去。
半日的细雨洗净了青石板上的尘灰,连路面坑坑洼洼间的积水都是清澈透明的,小巷僻静,沈宿在前低头负手走着,那些盈盈闪光的小水洼逆着夕阳正映进他的眼眸中。路旁树叶清润,坠下水一滴,而他眼中一亮,身体前倾迈了一大步。
薄薄的鞋底踏水轻响,激起细小的水花,溅在他月白色的衣摆内衬。他回过头,亮着一双眼看着舒珩,带着几许惊奇和炫耀,方又回过身去,向下一个水洼跳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缺失了大块的童年,沈宿一旦寻到了此道中的趣味,便一发不可收拾。誓要把那些水洼踏平似的,在石板路上轻快地顿踏向前,每一步都要踏在正当中,激起啪的一声响才算心满意足。
没过一会儿,两人便拉开了一段距离。朦胧暮色中,日暖风凉,舒珩的目光全被引到前面人身上。他窄窄的肩略微收紧,双手也没有乱挥,仍是背在身后,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可脚下却是撒了欢,蹦跳间衣摆掠起又落下,轻快而喜悦。
舒珩这才意识到,这看似精明伶俐无所不能的沈大人,其实年纪是比自己还要小的。能让他不自觉地收起铠甲,露出稚气未收的一面,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当朋友了呢?舒珩唇边微抿,藏去眼中浅笑,加快步伐跟上他。
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眼看着便要到了落云楼,就听咚的小石子砸地声,抬头一看,墙头上坐的那人正是姜涣。
三人寻了一隐秘的所在,就听姜涣愤愤道:“根本没有!”
沈宿说:“你确定不是你没找到?”
“老娘连耗子洞都翻了好吗!?”她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沈宿忙不迭避开。
“没被发现吧?”沈宿打量了她两眼。
“废话!”姜涣瞪了他一眼,“那现在该怎么办?”
“要不然……我们从人下手?”舒珩思索片刻道。
沈宿弯弯眼睛,做了个“一点没错”的动作,姜涣一时没明白还问着:“什么人?那我该做什么?”
沈宿伸手在她肩上一揽,说:“走吧,姐,我们回去听曲儿去!”
火树银花月幽黯,叶维溱站在楼上望着被灯火点亮的宫殿,心中燃起一点暖意。
往年的这个时候,小宿都会很开心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摇摇头,不是说好了要放开他吗?总不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不知他现在可还平安?
澄宣上楼来,正看到他在出神,就轻声劝慰道:“沈公子那么聪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陛下不要太担心。出门在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维溱点点头,回身问道:“北燕的使臣准备就绪了吗?”
“现在就在崇庆宫外候着呢,待检查无碍后就让他们入殿,大臣们也都到了。”季澄宣答。
“回礼一定要准备妥帖,不能失了我大齐的颜面。”叶维溱吩咐道。
“是。”
“大人,贵府家仆不得携利器入殿。”周承被侍卫拦在崇庆宫外,周承回头悄咪咪瞧了易萧一眼,就见他十分爽快地交出了那把随身的乌鞘名剑。
交接时忽听一旁的侍卫道:“连相请。”周承目光溜着连攸宁,就见他果然一直在望着易萧,眼神不可琢磨。
易萧抬眼与他对视,目光锋利得毫不掩饰却无一丝杀气,两人擦肩而过,没说一个字,却像完成了一次庄严的对谈。
连攸宁抬起头望了望崇庆宫的大门。
真快啊,已经过去十年了。
二人刚要随后入殿,忽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那就是来进贡的北燕使团,这次好像带来尊什么玉雕的相,可不得了,像人那么高,得好几个汉子才抬得动。他们北边人就好琢磨这些玩意儿。”侍卫解释道。
“可务必细致检查,别带进去什么利器!”周承收回目光,嘱咐道。
“您就尽管放心吧。”那侍卫应道。
二人入殿落座。不多时皇帝驾到,众臣起身朝拜,礼毕,宣北燕使臣进殿。
殿内宴会布置舒适不拘,三十六盏琉璃灯映得大殿金碧辉煌。国宴注重和睦融洽,因此御林军全部在殿外把守,皇帝不设高台和帘幕,连攸宁更是就坐在皇帝身边的次座位上,与他把臂交谈。只是入殿人皆不得携带刀剑利器。
来朝使臣共十四位,先进来的那六个抬的是鎏金八宝箱,两人一抬,共三箱,打开展示其中珍宝,虽皆名贵不凡,看来也是寻常。易萧目光一扫,蔓隼不在其列。
不多时又进来了八人,这八人共抬着一尊玉像,这白玉果真有一人多高,雕成一个巨大虎头,那虎瞠目圆视,分外威风逼真,底座由纯金铸成,表面缀铜纹,上下两边嵌满了等大的红宝石,在灯光下光彩耀人。
底座四周,则半镶着八颗巨大的夜明珠。除此之外,底座每面还固定着两个包金的把手,供使臣搬抬。玉像沉重无比,放下时连地面都为之一震。
他们一进来易萧就看到蔓隼了,但蔓隼的目光都放在叶维溱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周承身后的他。
简单的朝仪对答后,为首的使臣伸手一指那玉虎像,对叶维溱道:“皇帝陛下,此像名为山寰玉虎像,这虎头乃是巫山采得的一块整玉,玉身无瑕通透,未曾破凿运到我国宫中,经巧匠花费整整三年的时间雕琢而成。底座的铜纹乃是一幅山川社稷图,而这夜明珠与红宝石则象征着日月星辰。”
“如此宝像,非我大燕不能工之。”说罢一脸洋洋自得。
“尊使口气莫要太过猖狂。”发话的是彦老尚书,“不过是一块大一点的玉罢了,我大齐的南海观音像可比这虎头大上不知几倍。”话音刚落,霎时嘘声四起。
那使臣倒也不气,摆了摆手,“非也,非也,各位还没有看到这玉像的真正精妙之处。”说罢他抬手行了一礼道,“不知皇帝陛下可准熄了这合殿的灯盏。”
季澄宣回身看着叶维溱的脸色,眼神里写满拒绝。叶维溱道:“不必大费周章。这夜明珠在我大齐寻常人家都见过,使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使臣听闻这话,又是一礼,脸上的笑添了几分不屑,“素闻大齐的皇帝谨慎惜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小臣就不勉强了。”话里话外讥讽叶维溱胆小怕事。
叶维溱脸色一沉,给澄宣递了个眼色,澄宣朗声吩咐道:“灭灯。”一声令下,三十六盏琉璃灯全部熄灭,易萧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此时只见殿中一片漆黑,唯有那玉像在底座夜明珠映衬下变得分外光亮通透,让人惊叹的是,虎头上雕刻的原看不真切的纹斑在淡黄色的光芒下变得丝毫毕现,与玉本身的纹理巧妙映衬,竟使这虎看起来更加生动,几乎要活过来一般。众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易萧此时却把目光锁定在蔓隼身上,只见那蔓隼趁众人不备,将手中把手用力一拧,竟拔了下来,那把手另一头藏着尖锐的钢刺!
易萧瞬时点足,直冲蔓隼而去,同时蔓隼手中的钢刺也已刺向了叶维溱!
当那柄钢刺在季澄宣眼中闪现的时候,他骤然绷紧的神经里竟透出一丝庆幸。
幸好,这次,我在。
一闪即逝的回忆,就在他眼前,箭矢穿过维溱的身体,那一刻,天地间除了染血的衣衫和刺痛双目的红,别无其他。
而他就站在几丈远的地方,几步的距离,险些隔开了生死。
所以当此刻他倾身抱住叶维溱,把后背对准利刃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还在心底不堪地流连了一下怀中的温度。
他能感受到的最后的温度。
疼痛没有刺破皮肉,他回眼,有人及时拦住了蔓隼。这时他的胸膛里才开始疯狂地跳动,几乎躁动到让他无法呼吸发声。他呼喊着点灯,呼喊着御林军,起身的片刻用贪恋的目光放肆地看了一眼他的君王,就得体地退下了。
其余使臣似乎没有武艺在身,立即就被涌进来的御林军制服了,只有蔓隼与易萧缠斗了十几个回合被夺了兵刃,不久也败下阵来,被按在地上。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澄宣上前派人安抚护送各位大臣,又吩咐御林军将这些人好生关押,见制服刺客的竟是一个陌生面孔,刚想去问个究竟,忽听一声短促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响动。
就见那玉虎的口中忽窜出一条毒蛇!
他大叫一声“陛下!”伸手去抓那毒蛇,可哪里来得及?眼前一黑,霎时感觉天塌地陷。
待目能视物,他竟发现有一个人挡在叶维溱身前,半护着他,那毒蛇咬穿了他的左臂,挂在那里,维溱抬头直直地看着那个人。
连攸宁……
怎么可能是你?
你不是巴不得我去死?
连攸宁身后的遏崖上前一步按住蛇头,迫使它打开嘴,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竟将那蛇活活摔得动弹不了了,附近的御林军见势拔出刀来,在七寸处将蛇斩断。
“御医!御医快来这边!”周承冲上去喊道,掏出早备的药丸塞到连攸宁口中,说:“这解不了你的毒,但可以延缓发作,没关系死不了的!”
御医很快赶来,给他服了解药,又赶忙处理外伤。连攸宁脸色惨白,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需要遏崖扶着才能在那里坐稳。
他吃力地转头看了叶维溱一眼,却见叶维溱被澄宣扶着,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目光仿佛要穿破血肉骨骼,看清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见他奋力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呼唤什么,最终却仍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转过身去。
慌乱的场面逐渐平复下来,御林军围在重新坐好的朝臣们身边,使臣们被压制着跪在那里,头被按在地上。
维溱走在他们当中静静地俯视着,行到蔓隼面前,看他脸贴在地上,一双眼恶狠狠地翻瞪着自己,笑道:“尊使好生英勇。”
蔓隼挣扎不得,大声骂道:“昏君,休多折辱于俺,要杀便杀!”
“放他起来说话。”维溱对易萧道。
易萧封了他几处大穴,就松手放他站起,蔓隼扭了扭关节,吼道:“我大燕勇士求仁得仁,何惧死也!”
叶维溱轻蔑一笑,“你自命英勇仗义,可你难道不知你今日所谋之事必将挑起两国战争,到时兵戈相见,横尸遍野,你如何对得起举国百姓?”
蔓隼露出痛苦的神情,拧了拧脖筋道:“事已至此,要战便战!我们已受你们驱使多年,早就想要奋起抗争。我大燕皆是血性儿女,不像你齐国皆是阴损怯懦之辈。”转身对身后几个使臣振臂高呼,“我们不会白白牺牲,我们的兄弟会为我们报仇!”
“但愿你们君主发起战争的理由当真这样冠冕堂皇!”维溱一把抽出一旁御林军的腰刀,一刀斩下蔓隼的一条胳膊,霎时鲜血喷涌四溅,“留你性命,回去告诉你们的君主,我大齐不好战,但也从不惧怕战争,叫他点好兵马,朕随时迎候!”
蔓隼捂着胳膊,看着面前的皇帝,他骨子里的倔强和眼神里的从容似乎都远远地超出了他的年龄,不是嘶吼扑咬的老虎,而是俯瞰众生的一条龙,让他也不由得从心里感到敬畏。
蔓隼离开后,剩下几人都被打入了死牢。叶维溱看着劲松般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易萧道:“多谢英雄仗义相救,不知英雄姓名。”
易萧没有过多的表情,漆黑的一双眉下眼帘一垂,抬手道:“草民易萧。”
维溱大喜,“是人称乌剑破寒天的易萧易大侠吗?”
“坊间虚传罢了。”易萧道,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连攸宁。“不知今后易大侠有何打算,可愿留在朝廷?朕愿把百万兵马交给易大侠这样的忠义之士。”
“陛下误会了,草民此次不过是怕那蔓隼行刺,危害到社稷国家,并非来讨个一官半职。”易萧道,“陛下错爱,但草民来也江湖,去也江湖,无意多留。”
“那朕就不强求了。”叶维溱遗憾道。
易萧退下,不多时就随周承回去了。宴席散去,皇帝离驾,对连攸宁自始自终无一个“谢”字。
连攸宁坐着马车回到府中又是一番颠簸,下车时整个左臂都是僵麻的,遏崖又拿出药为他涂上包扎好。
他靠在床上,嘴唇还有些发白,还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旁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有倾身挡蛇的勇气。
“遏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他没什么气力,说话的声音很虚弱。
遏崖扁着嘴,低沉地“唔”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你也累了,先下去吧。”连攸宁又说。
遏崖走后,连攸宁阖上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救他?到了这时他才开始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要摧毁的不只是他这一条命,而是他所依仗的一切。这是他和沈宿的约定,也是他们多年来为之经营的理由。
可真的是这样吗?他问自己。
电光火石的一瞬,容不得多想,真正推他挡在他身前的是本能,是经年累月养成、深入骨血的本能——危难来临的一刻,老师就该保护学生。
沧海桑田,但有没有什么从未改变过?
可能吧。
“老爷,宫里送来了皇上御赐的伤药。”家仆端着药进来。
他收回神思,看着面前黑黝黝的药汤,吩咐道:“找个机会倒掉吧。”
但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药刺激得右臂隐隐作痛,迷迷糊糊间他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好梦了。
梦里有漫天黄沙,几座营帐,一堆篝火。他觉得很冷,就把手拢在火上,一旁的人递了一只烤好的野味给他,他抬起头,正看到云麾将军凌恒明亮带笑的眼。
厉斌喝多了酒,走走跌跌地出了营帐,还抱着酒坛不撒手,晒黑的脸上起了红,嘴角翘得高高的,兴致来了谁都敢骂。
他就对凌恒说:“你快去管管他,这么喝下去可不成。”
凌恒笑道:“就让他喝吧。这一战我们胜了,明日就要凯旋!”
不多时,四方响起了悠扬的歌声,歌声越来越响,几百、几千座营帐的将士都在高歌。
他看见疏言在帐前起舞,朱红色的衣衫飘飞如火,周承铛铛地敲着手里的酒坛,吕贲喝醉了,就那么四肢大张地躺在地上睡着。篝火越发明亮了,照得天地间白日般明亮。
忽听凌恒道:“你看谁来了?”
回过头去,正看到振琪公子那辆奢华张扬的大马车向他们的营帐行来。方济海跳下车,向他挥手,车里还坐着唐振琪和老王爷。
他走到方济海面前,像害怕忘记似的细细瞧着他的眉眼,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方济海朗然一笑,折扇向他头上一敲,温声道:“攸宁,我们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