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故
太康五年,齐惠帝叶维洺病逝,其弟维溱继位,改年号景宁。是年三月,帝斩杀权臣冯焕通于白雀池旁,贬惠帝之母蒋氏为端仪皇后,软禁于永寿宫,改立其已故生母陈妃为太后,史称白雀之变。
冯焕通死后,其亲属向飞携其党羽及旧部逃往北魏,齐魏两国战火燃起,与此同时,朝廷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人员更迭。八月,齐国大军大捷而归,冯焕通对朝廷十余年的控制至此彻底告终。
封禅过后,首功方济海拜相,窦疏言任兵部尚书,厉斌封骠骑大将军,在齐魏战事中阵亡的凌恒也拜云麾大将军,其余有功之臣皆拜将封侯,位列高官,昔日众人常聚集宴饮的莲汀也一时成为天下人眼中的盛地。
此时,功勋卓著的帝师连攸宁却提出辞官归隐,时年不过二十三岁。
深庭里蔓出一弯垂露的枝条来,庭间师生对坐,兽炉呼烟为障,一派安宁。两个人曾坐在这里筹谋过多少风雨倏忽,兵戈褪尽,转眼已至离散。
维溱指节稍动,良久才发出一句问:“不能不走吗?”
连攸宁阖目不语。
维溱在他来前曾设想过许多种挽留之法,封侯拜相,划土封疆,甚至耍赖打诨,但此刻却都梗在喉间。
他来时披星戴月,逆夜而往,他去时,谁又可阻?
“朕就那么让夫子害怕么?”
他望向对面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此刻那眼中几多疏离,几多不舍,沉沉地压成了一声叹。
“好吧,朕知道了。”他泄了口气,唇上留下刺目的齿印,用力擦了一把酸涩的眼,拗出个无谓的笑来,“连你也要抛下朕了。”
连攸宁向他深深一拜,在此之前他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叶维溱下意识要去扶他,却在倾身前堪堪停下动作。
一君一臣,一拜一坐。
早晚如此,终究如此。
他端坐在那里,极力端庄得像一个君王,所谓君王,就是今后不再为任何人俯首。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止步。叶维溱站在楼阁雕栏间,望着他的夫子牵马离去,越行越远。
只身而来,刻史册喧嚣一笔,刹那惊鸿,春秋敲定方归去,一人一马,恰似来时。
出了皇宫,连攸宁却没有即刻出京,而是调转马头,向城西方府而去。
方府花厅,方济海正逗弄着笼中翠尾的黄鸟,一身白衣披着绣银边的袍子,行止悠闲,连攸宁却清楚,这人骨子里是远胜自己的固执。
“方大哥……”他唤道。
“终于游说到我这里了?”方济海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都怎么说?”
“老王爷自是不能走,厉斌放不下军中百万将士,振琪说除非让他把国库里唐家那份财产搬走,否则打死他也不走,吕贲族人都在京城,不便周转,周承说他没什么功劳,没人想要他的命……”一一历数到窦疏言这里,他却说不下去了,“疏言……”
“小言怎样?”
“他不肯走。”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怅惘。
连攸宁压下心头的悲戚,期许道:“方大哥,你总该随我走。”
他清楚方济海与自己同样都是白衣出身,家中已无父母,无所牵系,在推立新皇一事中又居功甚伟,日后必会成为叶维溱心头的一根刺,不如归去,避世退隐岂不完满?
“抱歉,我也不愿走。”他目光沉静,眉如墨沏。
连攸宁神情瞬间冻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叶维溱其人薄情多疑,只可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若不及时引退,日后必为他所害。”他拢了拢衣袍,字句轻缓得仿佛无关痛痒。
连攸宁的目光扫过面前人的每一寸眉眼,想从中找到一丝裂隙,可他失败了,只得道:“自古愚忠之人最为悲哀,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却为君主所忌,为后世所笑,不得善终。你为何非要留下来呢?”
“搅弄风云,功成身退,彪炳史册,皆大欢喜?”方济海的目光穿过鸟笼看向虚空,“可我来时的初衷并非如此。”
连攸宁凝视着面前的人,他似乎总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只听他道:“我欲作济世安民之臣,而非操纵皇位更迭的一只手。逍遥山水自是畅快,但如果我们都离去,将这位年少的君王又丢给一帮庸臣,重蹈覆辙,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低下头,望着抓紧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将自己的手覆上去道:“我不像你,无法真正逍遥,我是属于朝堂的,无论此身逃往何处,这颗王臣之心都永远无法让我获得安宁。”
连攸宁耳边充斥着心跳的躁动,于这躁动中,他听见方济海说:“倒不如在有生之年都立于朝堂,若哪天真被砍了脑袋,也算死得其所。”不似慷慨陈词,就像闲叙家常一般。
“变乱之中尚不怕死,何况死于社稷?”
话音落时方济海扫到面前人眼角的一点清亮,未及细瞧,就感觉他轻轻靠在了自己肩头,“既为兄弟,自当生死与共。”透过衣衫,微微湿凉。
他扶住面前人的肩,用指腹轻轻替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初见那年他也才十六岁吧,孤身来到举目无亲的京城赶考。那一天自己与疏言坐在楼上,楼下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几十桌,他却一眼看到了他,执扇遥指道:“此子有山水通灵之气。”
素有策仙之名的疏言便托腮打趣:“为仙为鬼邪?”
“非也。”他收回扇子摇头,“为帝王之师。”
如今回望,已是经年。
“各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你别拗我,也别迫自己。”吐息温热,他又成了那个宽厚的兄长。
连攸宁点点头,凝望着方济海,心中千回百转皆化了一句话:“别让我失去你们。”
方济海不语,眼中柔和缓缓收敛,似沉了一块水滑的乌玉,“人各有命,自入囹圄怨不得旁人,唯独你,攸宁,无论如何,莫要回还。”
“攸宁,听我一句话,既然走了,就千万不要再回来了。”吕贲吩咐守城军士打开城门,在最后关头,忽拉紧他的手说了这样一番话,手心的力度和温度都一反常态的隐忍热切。
他点点头,戴上风帽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巍巍皇城,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一轮明月照单骑,他拉了拉缰绳,心中明白,除了那些说得出口的理由外,每个人心里都还埋着一个原因:他们还怀着一点未冷的念头,不肯相信他们亲手扶上帝位的那个有血有肉的少年,会一转眼变得和史书中那些君王一样薄情寡义。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清净山一字观中,栖云散人倚坐在门坎上,怀里横着白玉拂尘,斜眼看着走上山来的连攸宁,打了个哈欠道:“我坐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三夜。”
这栖云散人一头白发,却长了一张风华年少、唇红齿白的脸,据说他年岁已不可数,连攸宁少时曾来过清净山游玩,当时还对此很不屑,觉得定是这道人得了什么怪病,借这来骗骗人罢了。可多年过去,他容颜仍是未变,似乎还更有气色了些。
“如你预言,我回来随你当道士了。”他站在道士面前微笑道。
“这回我还不要了。”他站起来一甩拂尘,“你红尘事未了,这清净山留你不住。”
“我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功名利禄,喜怒哀憎,该尝的都尝尽了。”说着连他自己都觉着,短短二十余载,自己好像把一生都过完了。
“虚妄!”栖云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看着他,“我活得越久,越觉着人生的滋味啊,陈杂无尽,意趣无穷啊。”
清净山上树木苍翠,随风拂响,两只白鹤从林中翩跹而起,连攸宁忽然明白了,自己管不了世间枯荣,也挡不住历史洪流,能安守本心,平淡度日,已是难得。
入夜,万籁无声,山石小路上,栖云散人仿佛是醉了酒,脚底踏云地飘摇闲晃,拂尘一甩,随口吟唱起来,唱的是“风寂无影,夜阑无声。茶里白日,晓来寒星”。倒也没什么调,只是经他唱出来就有了几分仙音古乐的味道。
行至连攸宁住的房间外,招呼也不打,推门即入,走到床边,一双瞳仁妖似的定定看向熟睡的连攸宁。就见连攸宁眉头紧锁,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呼吸散乱,像在做什么噩梦,睡得很不踏实。就在他梦中惊醒眼皮稍抬的瞬间,栖云拂尘一扫,令他又中了迷药般沉沉地安睡过去了。
“归隐?”栖云看着他月光下的睡颜,轻嘲,“归什么隐?”
阳光顺着支起的窗洒进来,洒在书页间,沾了几分秋凉。连攸宁停笔,不知不觉已来到清净山整整一年了,京城往事渐渐远去,自己也习惯了山中的生活,仿佛这样就能过完一辈子。
可是若说心中没有挂念那是假的。
有人敲了敲门框,散漫道:“给你的,京中的来信。”
连攸宁倏然抬头,就见栖云散人径直走进来将手中信往桌上一甩,“我先拆开看了一眼,好像是你那个姓唐的纨绔朋友犯了事,被没了万贯家财,轰出京城去了。”
他打开信,细细读了一遍,确是唐振琪杀了一个世家的豪强,按律本该抵命,但念在其对社稷有功,只将其家财充公,又把人打了一顿,令其迁离京城了。
杀了一个豪强?明眼人立刻就能看出,这是皇上早就想整治他,怎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这振琪公子却不长眼地自己往里跳。
其实也未必……
他认识的唐振琪向来是一副没心肝的样子,手里算盘却打得比谁都响。
“怎么还笑了?”栖云问道。
他收了信,“钱财烧身,散了未尝不是好事。”
笑意收敛,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他蹙着眉沉声道:“叶维溱已经开始看一些人不顺眼了。”
除了唐振琪,一定还有……阴霾再一次压下来,困得他透不过气。
果然,不过几个月,栖云就带回来一个消息:方济海在朝中大行变法,变的是祖宗之法,触的是皇帝的逆鳞。
正确的不一定是好的,如果它不合皇帝的心思;但好的不一定是要做的,如果它背离民心。
历朝历代总有人在这样坚持,因而这天下才不是一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窗外开始飘起了白雪,连攸宁想,京中的红梅可能要开了吧?鲜红和雪白,都是方大哥喜欢的颜色。
“老爷,点翠死了!”这天一大早方府管家捧着已冷硬的黄鸟,向方济海道,“天这么冷,它是不是冻死了?
方济海看着那小小的尸体,道:“它已经活得够久了,该死了。”
管家隐约觉得主子神情有些不对,正要发问,就听他说:“将府中银两给大家分一分,你们都走吧。”
听到这话,管家和附近其他几个仆人都立刻跪下了,他们都明白了,这是要出事。老管家眼中含着泪,道:“老爷您对我们有恩,我们方府的仆人都不是软骨头。”
方济海缓缓拉开手中的扇面,垂眼说道:“听话。”
拿起笔在扇面梅枝上又添了一点红,三十七天,变法应该已经初具成效了吧?
行刑的那一天,天气意外的暖,伸冤的雪没来,竟飘起了细细的雨,旧日的朋友,如今的监斩官在高台上念着罗织而来的条条罪名,方济海抬头望了望天空,雨水打湿了他的眉发和脸庞,他忽然想起昨天季澄宣和他说的话。
昨日季澄宣提着一坛酒来到牢房里,为他倒满,难得和善地说:“送君一碗壮行酒,黄泉路上莫回头。”见方济海不理会他又道,“方相,你不要怪陛下,他只是害怕。”
他忽然觉得好笑,问道:“拿刀人会怕刀下鬼?”
“会怕的,因为刀下鬼已经体面地死去了,而拿刀人还在肮脏不堪地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有板有眼,就像书香门第的公子。
方济海拿起碗在坛上一碰,一饮而尽,末了对季澄宣道:“一味顺从他不一定是对他好,有时还会毁了他。看住你的主子,别让他犯大错,你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嗯,记住了。”
令牌掷出,刑场外的很多百姓都哭了,哭声连成一片,铺天盖地。他们当中好多人都不知道变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只是看到一位好官要离开了,就打心底里悲伤。
方济海跪在那里,脊背挺直。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刚想看上一眼,头顶的刀就落了下来,削下一片赤血。
是夜,京城的风冷得透骨,吹过街巷,冻了满城的冰。
方济海死后,因见其变法确实成效不菲,叶维溱恐改回旧法,不孚民心,又考虑方济海的死也算是为皇室扳回了面子,所以各种政务还按方济海变法之时继续施行。
斯人已去,斯法不废。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就此安心。
厉斌星夜赶到清净山,他想质问连攸宁:“方济海都死了,为什么你还能无动于衷?”可敲开门,却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人面色憔悴,眼底空茫,瞬间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下一刻跪在地上,拳头狠狠砸下去。
“畜生!”他带着哭腔吼道。
“进来说。”连攸宁拉他起来,手指枯瘦得硌人,他随他进屋,见他点了一盏灯,像一具骷髅一样靠坐在那里,只有眼中还闪动着点点微芒。
“你要反。”连攸宁什么都没问,平静陈述道。
“是!我要反!”厉斌咬着牙说,“没有我们,他能当得了这个皇帝?我们流血流泪换来的是什么,是赶尽杀绝!方大哥被他杀了,和方大哥亲近的几个臣子这几日不是都接连被砍了头?凭什么不能反!?”
“现在已不是他刚继位时的局面,他已经掌控了朝野,即使你现在起兵,胜算也很渺茫。”连攸宁缓缓道。
“我清楚!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攸宁,百姓蒙冤尚有律法可依,方大哥他是功臣啊,为什么却非要遭受这等不白之冤?”
连攸宁闭上眼,眼眶酸痛,哑声道:“方大哥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厉斌捂着心口,双目猛睁,颤抖道:“就算……就算方大哥认了,我厉斌也不甘心。我今日就是来和你知会一声,我知道皇帝是你的学生,我们不用你参与,你也不必为难!只是今日一别,可能就永远没有再见之日了!”说罢红着眼睛起身往出走。
“站住。”连攸宁在他身后道,“凌恒如果在世,也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那是他以性命相保的君主。”
厉斌用手紧紧抓着门,用力叹了一声,摔门而去。
三天后,厉斌也死了,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没有造反。可能是叶维溱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只是单纯的怀疑,那天他召厉斌到宫中,殿内埋伏了刀斧手,厉斌一进去就被乱刀砍得死无全尸。
但是这个消息连攸宁还不知道,叶维溱将它暂时封锁了起来。当它降临到连攸宁头上之时,则伴随着更大的忧伤。
冬去春又暖,窦宅小院中海棠花满树,可老太监乔桉却无意欣赏,心里惴惴不安。其实他此来只是送点东西传个话,但他一直都忌惮着这位策仙,他觉得这人与其说像仙,不如说像妖精。那一身耀目的红衣,那一双莫测的玲珑眼。
他穿过回廊,进到内院,将手中木盒放下,跪在那唤道:“窦大人。”
无人回应。
他心中惶恐,又喊了一声:“窦大人?”
这时就见一人散着乌黑的发,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戴孝般从另一条长廊尽头走来,仔细一看,正是窦疏言。待到他靠近了,乔桉发现他没有穿鞋,赤脚踩着地板,露出白玉般的脚踝。
窦疏言低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一般人是不会这么看人的,就像端详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乔桉怔愣了好久才缓过神道:“窦大人,陛下让奴才传话给大人。”
窦疏言点了一点尖尖的下颌。
“陛下说,最近发生的事您也知道了,您一向是最料事如神的,该明白他的心意。您与陛下是挚友,多年来不离不弃,陛下由衷感激,只是陛下最近几日总是头痛心悸,夜不能寐,御医也都束手无策,让您看看该怎么办?”
“这是陛下让奴才转交给大人的东西。”
说罢将木盒捧给窦疏言,叩了头匆匆离去了,还心说难道这窦大人不只通兵法,对医术也有研究?
窦疏言坐在地上,轻轻打开手中木盒,盒中锦缎上放着一枝折了的断箭,箭簇上融着莹润冰冷的日光。他的指尖抚过锋利的箭簇,嘴角勾起一抹冷清的笑来,轻轻抽了一口气,望向那四角的天空,声音干净地说:“维溱,你是要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吗?”
断箭向心口刺去,开出一朵殷红的花,不久就又染成了他最爱穿的那件红衣。
连攸宁坐在窗前读着来信,头痛难忍,临行前疏言的话不住地在脑海回响:“维溱都可以为我挡箭,怎么可能会杀我?”
“就算天下人都怀疑他,至少我该留在他身边。”
“我们是朋友,无论他是不是皇帝。”
“这一次,我想信他。”
他将手中信撕了个粉碎,洒向窗外,纸屑如落花般飘散在窗外的池塘,晕湿而后沉没。
窗外栖云散人还在放声吟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黄昏时分,二人在蒲团上对坐,栖云打量他许久,听他道:“方大哥死了,疏言死了,厉斌也死了。”说罢便枯木一般地坐在那里,再不开口。
栖云吭了一声,指尖带着夕霞点在他额上,继而向下,将手掌覆在他眼前,轻声道:“哭吧。”
【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出自五代李煜的《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