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蘋
“稍微吃点吧?”栖云敲开门,看着屋里那个憔悴不堪的人。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才情覆京华的少年状元?他无法想象这些日子连攸宁是怎样过来的,只知他把自己在屋中一关就是几天,需得他日日把饭菜端到门口方能勉强吃一点,才不至于瘦得那么吓人。
他把手中的碗端给连攸宁,“他们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样糟践自己。”
连攸宁接过碗,听话地点点头。栖云趁机挤进屋,亲眼看着他坐下来,一口一口把粥喝下去。
“刚刚观里来人了。”栖云说道。
连攸宁停著,抬头,“是老王爷出事了吗?”
真是瞒不住他啊,栖云抬袖,“就算你现在回去也多半来不及。就算来得及,你能让你那学生收回成命?还是能替老王爷受难?八成是再把自己搭进去,那是老王爷希望的吗?”
“我明白。”连攸宁眼看着碗,神情捉摸不透,“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栖云站起来,犹豫一下,伸出手摸了摸连攸宁的发顶,连攸宁看看他微微笑了笑,“我没事,出去吧。”
栖云退出房间,替他关好门,连攸宁放下碗筷,起身走了几步就捂住胃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脸色惨白,额角青筋隐现,身体单薄而痛苦,唯独那双眼,有一丝光彩从悲伤后面透出,把乌黑的眸子彻底点亮。
夜色又笼罩在清净山,连攸宁打点好行装牵着马从小路离开,待下了山就向京城策马而去了。栖云散人坐在山头看着这一切,抛了一把拂尘,低声道:“我就说清净山留你不住。”
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连攸宁在驿馆喂了马,要了一碗粗茶。他向伙计打听道:“你可知道现在京中……”
“您是在问康王爷吧?”伙计紧着眉头摆了摆手,“都没啦。您进京要是去投奔他老人家的,劝您一句赶紧掉头往回去吧。”
连攸宁放下手中的茶碗,发现自己没有前几次那么悲伤了,只是感觉一丝冰凉顺着心藤爬上来,那是恶毒的恨意,终于不堪压抑,破土而出。
他十六岁独自来到京城,彷徨无路之时,是康老王爷收留于他,还反复向朝中名士举荐他这个寒门少年,今生今世,深恩难报。
“康王爷是个好人啊。”伙计道,“对了,听说王府的小世子没抓着,现在城门口还贴着告示通缉着呢。但愿老天爷有眼,给他老人家留条血脉吧。”
可是连攸宁清楚,叶维溱绝不会给那孩子留下生路。
打赏了伙计,他便又上马赶往京城。伙计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抖抖手中的抹布,叹道:“这好人啊,都死心眼。”
站在皇城脚下,连攸宁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城门,告别维溱离开这里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截刀片——他不肯再动脑子了,心也变冷了,现在只想一刀杀了叶维溱而后再自杀。
疯魔似的,他在心底切切念着:“维溱啊,若你还念着你我师徒一场的情谊,就再来见为师一面,让我杀了你。”
“连攸宁觐见”的呼声层层传进宫门,他拢着衣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一抬头正看到了站在长阶之上的叶维溱,他穿着齐整的龙袍,隐晦得看不清神情。
连攸宁刚欲下拜,忽然见叶维溱抛下众人从台阶上不顾一切地飞奔而来,深深地撞进他怀里,一双胳膊紧紧抱住他,哽咽道:“夫子,朕好想你。”
不知抱了多久,被连攸宁轻轻推开了,犹自像孩子一般抹着眼泪说着:“夫子,朕真的一直都在想你。”
看着连攸宁漠然的表情,叶维溱不可思议地问:“难道您不想朕吗?”又迟疑道,“还是您在怪朕?”
“我怎么会不想?”连攸宁听见自己说,“但故人已逝,说不难过就是欺君了。”
维溱抱住他的胳膊,软了声音道:“朕也知道自己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夫子就不要怪朕了。”撒娇的口气就像孩子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求大人原谅一般。
连攸宁的手指抚过他的发间,道:“陛下年纪还小,做错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但也不全是朕的错。”叶维溱道,“夫子您的手好凉。”
连攸宁抑制着浑身细微的颤抖,翘了翘嘴角道:“夫子只是累了。”
也正是这一刻,他清醒过来,他想杀的是他的学生维溱吗?不,酿下一切惨剧的是这个唯我独尊的帝王,唯有打碎那金碧辉煌的王座,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况且老王爷的孙子还危在旦夕,他不能不救,想要一死了之的想法实在太过懦弱。
他看向叶维溱,“皇上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叶维溱高兴地圈着他的手臂走进宫殿,在当时的他的心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夫子都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没有说谎,在每个被鲜血浸染的梦里,他都无比地希望这位和蔼的夫子能陪在他的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异常热络地相处了三天,这三天里叶维溱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他所怀念的时光里,他不再是重任加身的一国之君,只是那个备受夫子疼爱的孩子,这宫殿也因为有了他最依赖的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暖可爱起来。
可连攸宁拒不接受他的一切封赏,这让他从心里感到恐慌,因为即使他坐拥天下,依旧不知道该用什么留住这个一无所好的夫子。
那一天终于到来,当他再一次来到连攸宁的住处的时候,却只看见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这才知道,他这位夫子竟不告而别了。
派人四下寻找,终于在宫门口拦住了连攸宁,叶维溱用力扣住他的双臂,恳求道:“夫子,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朕了,朕一个人住在这深宫之中,真的很害怕。”
连攸宁淡淡地看着他,疑惑道:“我只是来看望陛下,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可以的。”维溱睁大双眼,“尚书,丞相,以您的才能,您想做什么官职都可以!”
“陛下,可不可以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连攸宁训斥道,见叶维溱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他放缓了声音道,“恕我只想归隐山水,请陛下不要难为我。”
叶维溱不说话了,却还是摇着头,他是下定了决心不愿夫子再离他而去。这时只见身旁的澄宣上前一步道:“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照奴才看,两位都先回去,考虑两天再作计议。”
这一招果然管用,连攸宁也同意先回去了。维溱回到永安殿中,向季澄宣问道:“你可是已有了什么法子?”
季澄宣笑道:“陛下,康王的孙子今日不是抓回来了吗?太傅他不爱名利,总该在意这孩子的性命吧?一切,就交给奴才来安排。”
次日崇庆宫内,维溱正陪着连攸宁饮酒叙话,忽见几名御林军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孩子上殿,只听季澄宣上前道:“陛下、太傅,现废王之孙叶黎已伏法,等候陛下发落。”
那六七岁的孩子一双清亮的眼在满面尘灰中显得格外锐利,狠狠瞪着叶维溱,还放声骂了两句不堪的话。
维溱瞥了眼连攸宁的反应,果然见他虽未说一句话,身子却下意识绷紧了,遂吩咐道:“罪童御前无礼,就在这里,杖毙。”
连攸宁猛地一起身,又缓缓坐回去道:“何必对一个孩子施以如此酷刑?”
叶维溱听着那边棍子打下去,孩子哭叫得愈发惨烈了,才回应道:“夫子就是心软,但这叶黎是罪臣之孙,按律本就该处死。”
连攸宁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殿中血肉模糊、泣不成声的孩子,眼中越发不忍,叶维溱又接着道:“夫子要是看着不舒服,那还是直接推出去斩了吧。”说罢就挥手下令,惊得连攸宁连忙跪地道:“请陛下饶这孩子一命。”
“夫子凭什么替他求情呢?”
连攸宁拜了一拜道:“若陛下肯留这孩子一命,攸宁愿留在朝中任职,再不提归隐之事。”
叶维溱与季澄宣对视一眼,上前扶起连攸宁道:“那好吧,朕就看在夫子的面子上破一次例。免去叶黎死罪,将其送往南郡生活,终身不得入仕。夫子看这样可妥当?”
连攸宁抬手,“谢陛下。”
送走连攸宁,叶维溱对季澄宣说:“这次的事办得不错。”
季澄宣抿唇一笑,道:“可是陛下你真的要将那叶黎送往南郡吗?”
叶维溱闻言横了他一眼,道:“这还需要朕来教你吗?”
当日,连攸宁受丞相印,当年的连府也提了相府的牌匾,供其入住。
也是这天夜里,送叶黎去南郡的马车跌落山崖,全车人无一生还。
“霍大夫,这孩子怎么样了?”连府暗室中,连攸宁问道。
霍大夫擦了擦手,皱着眉道:“虽不至残废,但他小小年纪遭此重刑,需得修养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地走路。况且伤及筋骨五脏,今后怕是习不得武了。”
康王爷昔年驰骋疆场是何等英勇?可最景仰他的孙儿却再提不起长枪,命运总爱将人生拉扯成扭曲滑稽的姿态,却让人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怜悯的目光刚沾上叶黎小小的面孔,就被他嘴角一个腼腆的笑消融了,小叶黎咬咬下唇,似是无所谓般说道:“没关系的,爷爷说大丈夫不以拳脚论英雄,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双手交握颤抖着,却是痛苦的姿态。
连攸宁叹了一声,想起他满月时在包被中熟睡的模样,白嫩的小拳头放在嘴边,似是做了什么好梦似的吧嗒着嘴,平和安宁,转眼已是樊笼荆棘加身。不忍再去看,便对他说:“你好好休息,等风头过去了我就送你离开。”说着就要出去。
“连叔叔,您等一下,我有话对您说。”床上的小孩身上缠着厚重的绷带,不哭也不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望着他。
霍大夫看了他们一眼,提着药箱出去了。
连攸宁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心道可能是孩子刚经历了这样的惨剧不敢一个人睡,就想留下来陪他说说话也无妨。未料叶黎吃力地往前蹭了蹭,眼里映着烛光,认真道:“连叔叔您可不可以帮帮我,我要报仇。”
听到“报仇”二字,连攸宁心里一震,肃然道:“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我知你此时固然是怨恨,但复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不想你因为这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叶黎终究还是个孩子,抬头看着连攸宁绷紧的脸,想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眨了眨眼睛道:“可是我已经七岁了,这些事我都会记一辈子的。我的爷爷那么好为什么要死?我的爹娘又犯了什么错?”
“保护我的伯伯满身是血地挡在我前面,告诉我活下去,可是我有这么多难过的事,怎么还能好好地活?”回忆像细沙碎碎地筛在伤口上,一动念就是钻心的疼。
连攸宁没想到这样一个孩子在经历过这样惨烈的家破人亡之后,表现出的竟不是恐惧和胆怯,而是沉静的思考和冰冷的恨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说:“相信叔叔,时间会让你忘记一切的。”
“忘记?”叶黎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所有人都会忘记爷爷吗?”
“到时候是不是就没有人再相信爷爷是个好人,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我的家人是做了坏事才被杀的?”
兜头的冷雨倾泻,浇打着眼前的烛火扑朔,于这刺骨寒意中,连攸宁注视着他的眼睛,极力让自己的安慰显得温暖。
“我和你,我们会记得。”
但这微弱的暖意却在满眼水色的绝望中轻易溺灭,叶黎小声道:“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终将死去,惟青史独断而永存。
叶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泪水顺着脸庞涟涟地往下淌。
“不要多想了,我很快就会送你离开。老王爷对我有恩,我救你性命,自此两清,互不相欠。”连攸宁冷冷道。
他起身就走,却听身后咚的一声,叶黎栽下床去,拖着一身的伤,一下一下吃力地向他这边爬来,每一下都牵动着浑身筋脉痛苦地抽动,他咬着牙抬起头,眼中混着泪水和倔强。
连攸宁赶忙回身抱起他,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用尽胸中气力发了一声叹:“小黎,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其实没有人会为真的功臣的死叹息,因为猎物捕完了,猎狗注定是要被杀掉的,历朝历代,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不,连叔叔,不一样的。”叶黎趴在他肩头说,“冤死的这些人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介大臣,一个姓名,可对我们来说呢?”
是同僚,是兄弟,是提携之师,是莫逆之交。
答案如一块冰冷的岩石沉入了他的心底。
他抱起叶黎放他在床上躺好,为他掖好被子,轻声道:“好孩子,我答应你。”
复仇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他毫不迟疑,可他本不想把叶黎卷进来。但让他背负着屈辱和悲苦走下去就真的是对的吗?他总该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但你也必须清楚将要承担的痛楚,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孩子了。”
永安殿内,叶维溱还在因为连攸宁的留任而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不知道,能与辜负等价交换的只有背叛。
而他在斩断那些假想的恐惧之后,也已然失去了一切。
连攸宁拜相后的一年里,叶维溱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尽地纵容着连攸宁的权力,而连攸宁也将一切拿捏收拢得不动声色,渐渐的,朝野开始习惯以这位连相马首是瞻。
终于,一丝疑虑开始在叶维溱的灵台间跳动喘息。
而挑动它苏醒的,则是一声突兀而锋利的疾呼。
这一日霍大夫熬好了药,唤叶黎过来给连攸宁送去。叶黎接过锈苦的药汤,问道:“连叔叔生病了吗?”
“你连叔叔太累了。”霍大夫坐在火炉旁皱着眉仰头道。
“连叔叔每天要干很多活吗?”叶黎不解,他知道柴房的老邓每天劈完很多柴后都会喊累,可连叔叔也不像是能干重活的样子,每天只是乘车上朝、回房看书,怎么会累?
霍大夫敲敲他的脑袋噗嗤一笑,“傻孩子,你连叔叔累的是心……可能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累的人了吧。他这是郁结于心,唉呀,说了你小孩子也不会懂的。快去吧,待会药凉了。”
叶黎双手捧着药碗,晃晃悠悠往书房走着,想着“郁结于心”,是心里打结的意思吗?那一定很难受。
药房里霍大夫放下手中的蒲扇,起身去药斗旁把下一顿的药抓好。不似叶黎的懵懂无知,从连攸宁的脉象中,他清楚地触到了那人非常的忧愁苦闷,藉此轻易看出在那人端方舒雅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愁肠百结。
同时,他也明白,这苦闷的根源来自于最近发生的一件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故,只是叶黎刚好被隔离在这高墙之内了。
黄昏时分,夕阳残照,叶黎牵着霍大夫的手,仿佛站在梦里,梦中有一个人独自坐在石桌旁,背对夕阳。淡黄的暖光镀在他的衣衫上,而他只是望着远方。
那双眼里此刻没有让人羡艳的智慧,而是盈满了怀念,可在那怀念勾起他的笑容之前,幻灭就沉重地压在他的嘴角,告诉他一切都已成梦幻泡影。
从他的背影里,叶黎第一次读懂了“孤独”二字是为何意,不知为什么,这个陌生的词语蓦地跳进他的头脑中,让他没来由地想哭。他抬起头问霍大夫:“连叔叔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因为他的知己、师长和学生都离开他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霍大夫缓缓道,“多少人仰慕他的名声,又有几人知道他只是个失去了一切的可怜人。”
“我不想变得这样孤独。”叶黎凝望着那个背影,摇了摇头。
由不得人的。霍大夫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做什么要夺走一个孩子的希望呢?他握了握叶黎的手,道,“小黎你去吩咐厨房,今晚做你连叔叔喜欢的香菇烧笋,可能会让他高兴一点。”
哄走了叶黎,他走到连攸宁对桌坐下,对他道:“要不是你正在用药,真应该给你一壶酒才对。”
连攸宁勉强笑笑,“那算什么,独酌无相亲?”
“还在为沈居客状告你一事烦心?架势确实吓人,但皇帝不是将他的状书驳回了吗?还是你担心皇帝会因此怀疑……”
“不是的。”连攸宁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几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为扳倒权臣而舍生忘死,转眼自己却成了所谓的弄权之臣。沈居客说的没有错,我不是企图颠覆社稷,又是在做什么呢?”
“你和冯焕通怎么能一样?”霍大夫脱口而出。
“你不必为我开脱。”连攸宁说,“我如果想留得好名声就不会出清净山,无论是骂名亦或是地狱,只要能为他们雪恨,我都不吝背负。”
“只是我该如何与沈居客此等清流为敌啊?”他仰天而叹。
叶黎藏在不远处的廊柱后,将他们的所谈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但连攸宁勒令他不许出府,他只能手扯着衣襟满心苦闷。
心里揣着事,他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入夜躺在床上睡去,满脑子都是“沈居客”这个名字,仿佛已经化成了可憎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呼啸来去。
在他的心中,连攸宁是神佛一般不可动摇的存在,这个沈居客居然敢与连攸宁对敌,那就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在睡梦中攥紧了拳,整个身子蜷缩在被子里,眉头也跟着拧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