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藏颜

傍晚时分,一辆桐木马车缓缓行在官道上,深蓝色车帘洗旧,车身上也平滑无纹,只由一匹老马拉着,远远望去实在有些寒酸。沈居客坐在车内,翻看着膝上刚从宗卷司借来的书册。

他并非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古董,今年只有三十出头,家中有娇妻美眷,并一儿一女,笔挺劲瘦的身量让他看起来很有风度,只是眉间那两道皱痕配上冷硬的性格,就让整个人没那么可亲了。

那日在金銮殿上申诉失败后他仍在继续追查,想从宗卷中找到连攸宁与朝中官员结党营私的证据,但收效甚微,但却在这过程中有了巨大的意外发现。

他将手中书册又翻了一页,目光刚落在纸上,便听得一声巨响,紧接着老马狂嘶,在激烈的鞭炮声中猛退了几步,又抬蹄狂飙起来。

马这一发毛,整个车厢都颠起来,差点将马夫甩出去,沈居客也是扒住车窗才不至于从座位上被掀下去,还将头撞到棚上痛得龇牙咧嘴,一时风度尽失,手中的书册也不知什么时候飞离出手。

幸得车夫驭马熟练,猛扯缰绳,才让马车停住,撩开窗帘望去,一个孩童刚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往巷子里跑去了。车夫大喝一声,那孩童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见车夫追不上他了,又匆匆扮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得不见了踪影。

车夫重新坐上辕座,甩了甩鞭子,问了一句:“老爷您没事吧?”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沈居客静静坐在车里,维持着撩起窗帘的动作,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即使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面孔,神经躁动得几乎要烧断。

叶黎闻了闻衣裳,确认硝烟味散干净了才从角门偷偷地溜回连府,未料一进门就正看到坐在后院的连攸宁,神色阴郁,仿佛就是在等他回来,身旁坐着脸色同样难看的霍大夫。他缩了缩脖子,走过去打了声招呼,甩开腿就往回廊方向跑。

只听身后一声冷冷的“站住”,他双腿就像冻住似的,再迈不了一步,缓缓转过身去,挂着笑容试探地唤了一声:“连叔叔”。

只见连攸宁仿佛是按捺着极大的怒意,说道:“我教没教过你,不准出连府大门一步?”

“所以我是从角门出去的……”叶黎小声嘟囔道。

“在说什么?”

叶黎偏过头,“没说什么。”

霍大夫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怎么就那么不懂事?你还嫌你连叔叔不够累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出门贪玩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我没有贪玩!”叶黎抬起头大声辩解道,“我是去为连叔叔出气!”

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连攸宁心头,霍大夫也听出不对,伸手扣住叶黎的肩膀,质问道:“什么出气?”

沈居客回到家中,忙一头钻进书房翻找,很快就找到了当日通缉的信札,里面附着康王世子的画像,打开一看果然与今天看到的那个小孩的长相相符。

他收起画像,心道按朝廷的说法,这世子应早就意外身亡了,今日又出现在京城,而京城有理由也有能力收留他的只有连攸宁,这样说来,这连攸宁果然心怀不轨,需得立刻将此事呈给皇上。

于是他先派了人到连府外看好府中人进出,防止有人逃出,之后又坐到桌前就着烛光提笔写起奏章。

未写几句,沈夫人就敲门进来叫他吃饭,沈居客搁笔,对夫人说今晚有些要事,就不吃饭了,等下还要出趟门。

“夫君可愿告知是什么要紧之事?”沈夫人在桌边坐下问道。

沈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凡事见识都不输男子,沈居客就把今天的事与夫人讲了。沈夫人思虑片刻道:“今日你可曾看得仔细?”

沈居客摇头。

“人与人的长相多有相似,何况他还是个孩童,只凭一面就判定是世子未免太过草率。万一事情不属实,连攸宁见你反复开罪于他,再在皇上面前告你诽谤,到时不仅扳不倒他,你倒反受其害。”沈夫人明眸流转。

“不如明日你趁连攸宁上朝的时候,再派人潜到他府中暗暗探查,按画像上细作比对,如若无误,再上奏也不迟。”

“夫人说的有理。”沈居客道。

叶黎断断续续将实情始末讲完,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站在那里束手束脚地不敢动弹。

霍大夫打不得骂不得只好叹了一句:“傻孩子!你可知道之前的事都奈何你连叔叔不得,这下子你才是给他惹了大麻烦啊!还报什么仇?因为你做的事,现在我们这些人,一个也保不住!”

“我没想这么多……”听到后果竟这么严重,叶黎吓坏了,瑟瑟发抖道。

“现在怎么办?”霍大夫看向连攸宁,“我们得赶快把他送走!”

“不行,按小黎说的,沈居客既然看到他了,就必定会派人守在府门外,如果小黎现在出门,岂不是正中圈套?”连攸宁道。

“那……那我们怎么办啊?”叶黎哽咽道。

连攸宁不语,霍大夫却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闪动,“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也知道的,对吧?”

“那是下策。”连攸宁拧眉。

“可是除了这一下策我们别无选择!”

叶黎看着两个人,心里也隐约明白起来,这个“下策”是什么意思。

杀人灭口。

夜渐渐深了,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霍大夫坐在房中独自饮着酒,叶黎趴在门口,巴望着往里看。霍大夫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道:“你不用害怕,他有办法保护你的。”

“什么办法?”叶黎绕进屋来,怯怯地问。

“明天府里会运来一口棺材,这口棺材会有夹层,他打算把你藏在夹层中送走。”霍大夫解释着,脸色却褪去红色,变得越来越惨白。

“是啊,要有棺材就必须有死人,还不能是一般的死人,免得那沈居客冲过来要翻凿棺椁,他那种直肠子的人,做出这种事还真不奇怪。”

这棺材要装着什么人才能保证谁都不敢动它分毫呢?

霍大夫把脸埋在一双手掌中,“你连叔叔打算用他的命换你的。”

叶黎此生第一次真切地尝到悔得肠子都青了是什么滋味,他背着手,短短的指甲深深陷在手心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极缓慢而有力地几乎要冲出胸膛。

还报什么仇?你就是个麻烦!心里有副嘴脸尖利地讥讽着。

他感觉自己那颗幼稚的心慢慢生了硬壳,整个人瞬间长大了很多,同时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忽然他眸间一闪,开口道:“要不然我们试着折个中吧。”

月上中天,沈宅在月色中安宁地沉眠着,一个人影闪过沈家小儿卧房的窗前。不多时,那人影又抱着被药粉迷晕的沈家小儿出了屋子,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几乎没有人察觉。

但凡事总有例外。

在这黑影进来之前,沈家小女儿已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弟弟的屋里,在书桌后翻找着白天弟弟不肯借给她的小人书,不料阴差阳错间正目睹了这一切。

说这沈家小女儿在那黑影出屋后也跟出去,先是大喊了两声但却没看到有家人出来,眼看着那黑影要带着弟弟翻过后墙,她心里一急,壮着胆子自己就打开门闩冲了出去。那黑影听见叫声加快了脚步,但无奈怀中夹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实在用不得轻功,竟叫那小丫头追了挺远才甩掉。

沈家小女儿站在路口,找不到那黑影的踪迹,急得直跳脚,往四周一看,竟已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夜晚有风吹过树叶的响动,周遭只有一点月光照在身上,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

叶黎敲开了连攸宁卧房的门,用一种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锋利目光望着他说道:“连叔叔,请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暗室,打开门,霍大夫身边绑着一个水灵灵的男孩子,此刻他已转醒,一双点墨的眼惊恐地望着他们。“连叔叔,我们都不要死。这种手段虽不光彩,但既保住了我们自己,也不用伤害到沈居客,何乐而不为呢?”叶黎扬着嘴角道。

一转眼却没有看到连攸宁赞赏的眼神,只听得一声冷冷的“跪下!”

他从未见过连攸宁真正发起狠,终究还是个孩子,不由得跪了下去,但口中还嚷着:“您要谋的事本就不光彩了,何必在意在这种小事上弄脏手呢?”

连攸宁的心里像被抽了一鞭子,他垂眼看着叶黎命令一般道:“我的手可以弄脏,但是你的不可以。”

“那怎么办?难道要把他送回去吗?”叶黎犹自嘴硬。

正在这时,暗室的门被敲响,管家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说着:“老爷,京城北边着火了,看着好像是沈宅的方向!”

沈家小女儿兜兜转转回到家,站在门外却唯见滔天的烈焰。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却踩到了软软的什么,低下头就看见奶妈的尸体横在地上,双目大睁着,胸腹还不住往外涌着血,她抱住奶妈,哭喊着却是怎么都唤不醒,抬头又在不远处望到了爹爹的尸体,往前走了几步,正看到端庄的娘亲躺在被火烧得坍塌的残墟中,尸体已被烧掉小半。

小小的女孩站在仿佛人间地狱的火宅里,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胡乱奔跑着,努力不让火舌和鬼魅追上自己,一抬头忽见一根枕木砸下来,她将手臂举在头顶,双腿却丝毫动弹不得。

火柱沉下的瞬间,有人一把抱过她,将她抢出宅院,她透过满眼烟瘴看那人的样子,那人乌发披散,有两叶同样漆漆的眉和一双如刃的眼。

连府众人赶到沈宅时,火势已渐消,仆人们帮忙灭了火,勉强抢出了几具完整的尸体,运出京去安葬了。一同前来的沈家小儿已哭得断了魂,红着一双眼发了疯似的冲连攸宁嘶喊着,说连攸宁杀了他全家。

叶黎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道:“我连叔叔就在这里呢,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杀人了?他要是真狠得下心杀你全家,我还绑你做什么?”

沈家小儿惊惶地说不出话,望着沈宅的残墟,颤抖着说:“那到底是谁干的?”

是谁一夜之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记不记得你父亲这几天说过什么话?”连攸宁问道。

“他……他一直在说你的事。”沈家小儿回忆着,“还说……他还和娘亲说过先帝……先帝是被人害……我记不得了。”他抽噎着说。

连攸宁顿悟,原来这沈居客竟是与自己有同样的怀疑,并可能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才横遭杀身之祸,而这怀疑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

晨光渐从东方升起,真相同黑夜一同被抹去,流言在京城开始疯长。沈家灭门案成了一桩悬案,但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将凶手认定为同一个人,并且都自作聪明地把这个秘密封在心底,而连攸宁的不辩解更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默认。

这天下午叶黎正坐在连府的墙角用树棍掘着蚂蚁窝,连攸宁和霍大夫正商议着送走沈家小儿之事,他背对着他们,却留了耳朵用心听着,当听到连攸宁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就送两个孩子一起离开”时,他闷闷地说道:“我不。”同时加大了手中的力气,一下一下戳着泥土。

“我没有在和你商量,你这次必须走。”连攸宁道。

“不杀了叶维溱我是不会走的,你要是非要我走我就死。“他回过头,死盯着连攸宁道,“反正我报不了仇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义。”

“沈家的孩子都同意走了,你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霍大夫皱着眉道。

叶黎站起身,扔了手中树棍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会哭得像他那么难看……也不会忘记,忘记是谁杀了我康王府满门。”

“可是你也看到了,以你的身份,留下来帮不上什么忙的,只会添麻烦!”

霍大夫的话如倒刺狠狠在他的心上钩了一下子,他垂眼看着地面道:“我的身份?那……是不是只要我不是叶黎就可以留下来了?霍大夫你不是精通易容吗?你把我的脸换成他的不就行了?”清楚的一字一句,像是带着笑,却让人听着心里发寒。

“你疯了!?”霍大夫下意识退了一步,“不可能,你当换脸是那么容易的事吗?那种痛苦不是你能承受的!”

叶黎抬眼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化出一个笑,“我没疯,我只是不甘心罢了。您不要总把我当孩子好吗?我将性命留到今天就是为了报仇,您说,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做人啊,最怕的就是固执。再聪明伶俐的人儿哪怕你当时拗不过他,时日长了,不用人劝,他自己也就淡了。但固执的人不一样,他当时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那股劲埋在心里了,三年,十年,一辈子,越扎越深,至死不渝,你能有什么办法?

连攸宁看得出,叶黎就是那种人,就像他自己,都是射出去的箭,锋利而不肯回还。

“把药配好吧。”他低声道。

“攸宁?”

“今晚都到药房来,去留由他自己抉择。”连攸宁手指摩挲着衣袖,又缓缓地攥紧了。

药房的灯烛被点燃,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苦气,药罐被小心翼翼地从炉上端起,揭开盖子,棕褐色的液体仍然沸腾着在罐中轻晃。

霍大夫脸色低沉地望着罐药汤,那是他一生的噩梦,不只是蚀骨的疼痛,还有心中难以走出的阴霾,上一次他配这种药是在五年前,从那以后他蒙上了现在这张让他作呕的脸。

“过来。”旁边的连攸宁唤着叶黎,一把拉过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蘸了一点药,滴到他的手背上。

叶黎霎时就感到一股烈火烧灼的疼痛从滴落的地方扩散开来,他疼得大叫了一声,眼看着那一块皮肤开始溃烂,牵动着周围的经络剧痛难忍,不多时那片皮肤就由白变红,显出猩红的肉色来。

渐渐的,伤口开始痛痒交织,叶黎的整条胳膊开始剧烈地痉挛,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把那块皮肉削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

霍大夫伸手撒了一把白色的药粉在上面,伤口由痛痒变成单纯的疼,叶黎竟意外地觉得好受了不少,上瘾似的留恋起这种剧痛。

“还坚持要换脸吗?”连攸宁问他。

他捂着那只手,僵着双腿坐下,抑制着生理上的恐惧,苍白着一张脸道:“我说了要换,就绝不会反悔。”话说出口,却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药房的门关紧,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里面传出来,他不是不疼,也不是不怕,只是心中有一种更加难以忘怀的痛苦让他不愿回头。

当药效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幻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看到那些他曾深爱着的人们在向他微笑,那笑容转眼就被鲜血淹没,脸上的伤每痛一次,他就更恨叶维溱一次,用他能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个面目模糊的堂哥一次。

拆开纱布的那一天,叶黎把自己关进了屋里,门窗紧合,只有微弱的阳光从纱间透进,勾勒着满屋的细腻光尘。

雪白的纱布蘸着干透的姜黄药浆丢散在身边,木底鎏星云纹的铜镜里端坐着朱点玉砌的孩童,一双猫儿一样的眼嵌着乌玉,看着当真秀致可爱,不似当初那双眼的锋芒毕露。

叶黎伸出手触碰那冰凉的黄铜,轻抚过镜中人的脸颊,眼中渐渐弯出一个笑,倏尔咬住下唇神色认真起来,教习似的一遍一遍对镜中人说:“记住了,你叫沈宿。”

那双眼中的沉静冰冷年复一年,只是镜中人渐渐长高,柔软的头发变得乌黑,柔软短粗的手指变得骨节分明,唇边的笑意也更加灿烂熟稔。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叶黎仿佛从这副身体里消失殆尽,唯有那份对上位者的恨意顺着骨髓,越渗越深,揉进了一对勾魂摄魄的无双眉眼里。

“所以你到底是谁呢?”叶维溱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一只冰凉修长的手顺着脖颈擦过脸颊,轻轻地扣在喉咙。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心头,他突然浑身激烈地战栗,心跳随呼吸猛然停滞。

“沈宿?”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他冰冷的指尖,缓缓收拢,他回过神,看着舒珩那张担忧的脸,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抱歉,出神了。”

听觉恢复,身躯重新在温暖现世里逐渐放松,眼前是高台朱绸,笙乐歌舞,曹忠等人仍坐在身边谈笑,抬起头,落云楼梁上那四只饕餮依旧栩栩如生。他偏过头去,又痴痴盯着舒珩看了一会,笑了一声。

“傻笑什么呢?”舒珩不肯与他对视,眼珠稍转,盯着台上歌舞纷乱。

“没什么,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了自己的前世。”他双手举起,伸了个懒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人间好,人间有美人如玉。”

未等舒珩开口,一旁的曹忠伸过头来笑着搭话:“沈大人果真有眼光,现在台上献舞的正是这落云楼的头牌姑娘啊!”伸手一指,台当中那白衣姑娘飞转的裙摆翩然落地,广袖遮面,缓缓现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来。

“沈大人你看够不够美?够不够媚?可当得上绝色二字?”

沈宿向椅背上一靠,眨了眨眼,复又抱臂摇了摇头,道:“美则美矣,绝色可还差得远。这样和你说……”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不及玉翎公之十一。”

曹忠闻言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在脑海里将宫闱秘事肖想了一遍,心道这我赞同不赞同都是个死,最终还是缩了头,坐回去,半声也没敢多吭。

沈宿笑容收敛,余光正在回廊暗处瞥见一双剪水的美眸,那人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掠现一片碧绿镶丝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