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渡

衣饰间在落云楼内的西北角,廊遮帘障,是个顶隐秘的所在。

木门合掩,沈宿伸手轻轻去推,吱呀一声透出一扇烛光,烛光里一人靠在堆积的箱子旁,似是等候已久。

两厢对视,各怀心事。

进了屋,舒珩在他身后闩好了门,秦裳倒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直道:“来帮忙一起把这几个箱子挪开。”

箱子中虽皆是些轻简衣物,堆积起来却颇有些分量,挪开之后几人皆出了层薄汗,秦裳也不去擦,只挽了衣袖弯腰去撬空出那块地面的地板,地板下的泥土皆已被掏空,赫然是挖好的地道的样子。又除了几块木板,地道口完全暴露出来,大小恰够一人通过。

“这条地道直接通往白老板的卧房,虽不能进去,但隔着一块木板,屋中人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眼看手,剔了剔指甲,“我怎么知道?因为这条地道就是我们这些落云楼中最为卑贱的倌伶偷偷挖成的。”

“老板的喜怒,客人的脾性,自己明日的去处,该如何哭笑、如何自处,都要讲究,不然就要挨打,甚至还会失掉性命。光会察言观色当然是不行的,三教九流,每一门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

“地道的事一旦被白老板发现,你们该知道结果,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们的原因。是,你们保得住我,但你们能带走这里的所有人吗?”他抬眼望向沈宿,眼中沉凝却满含期许,“所以你们断不可以失败。”

这个身量单薄,命运飘零的倌伶,孤勇地捍守着自己的珍贵,织补着薄弱的自尊,而对扑面而来的怀疑与鄙弃不屑一顾,连沈宿也不禁为之凝眸。

秦裳打量了二人几眼,嘴角凉凉地翘了翘,“好,我先下去,你们确认没有问题了再跟过来。”

说罢毫不犹豫跳了下去,留二人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下去。

地道不比密室,狭窄不平,更别论灯烛,三个人弯着腰低着头,紧挨着向前行,没过多久就腰腿酸麻,沈宿回手拉了拉舒珩,低声道:“你拉着我,别摔了。”

明明只是短短一段路,几人却似行了许久,终于到头,空间也大了许多。沈宿直直腰,刚想说话就听秦裳“嘘”了一声,用极小的声音道:“我们听得清他说话,他自然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沈宿伸手摸了一把,头顶已不是土基,而是挖到了木板。

此刻房中人应已安睡,听不到声响,但通过来时的方向和大致距离,沈宿也可以粗略判断这地道确是通往白老板的卧房。他们不敢过多耽搁,立即原路返回了。

待回到衣饰仓,将地板还原,推回大箱子,就听秦裳道:“料想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那你们就去自己听吧。前几日你们盯得紧他们不敢动作,如今应该快要坐不住了,你们派人盯好,一旦有动作也好即刻知晓。当然,若真探不到消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足够了。”沈宿眼中燃起希冀,“他们本就心虚,我们再旁敲侧击地施压,他们不可能不有所打算。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收网只是时间问题。”感觉到身后人在碰他,才反应过来放下脸面心悦诚服地对秦裳赔礼致谢。

“不必。”秦裳偏头,睫毛下神采终于点了几分暖意,“我也不是为了……”话音未落竟听到有人在敲门,说敲倒不如说是在大力砸门。

几人神色立变,秦裳忙推他二人到垒起的木箱后藏好,自己却只褪了粘了灰土的外衣,罩上了随手扯来的另一件衣衫,施施然去开门。

说那白老板夜起失眠出来透透风,路过衣饰间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细细看果然有微光透出门缝,但无奈看不真切,索性开始敲门。见里面人迟迟不开门,刚想差人来砸开,却不料这时门开了,秦裳松松披着一件绸衣,无辜而意外地倚门看着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白老板怒视着他。

“夜深难眠,就来挑一挑明日要穿的衣裳。”他低头拢着袖子,“我主子说她爱极了忍冬的花样儿,您看看这件好看么?”

白老板心说“你少拿那群人来压到我头上”,遂冷笑,“挑衣裳闩哪门子的门?还当自己是什么正经角儿……也不知道那女的是什么奇特口味,偏爱被人摸过无数次的身子?”

听到这等下流话,舒珩不禁一动,立刻就被沈宿按住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秦裳是故意的。

只见秦裳脸色刷地冷下去,道:“欺负我这些年还不嫌腻,你怎么不在我主子面前讲这些话试试,要不现在我们就去找她说道说道?”说罢就要拉着白老板走。白老板也就是过个嘴瘾,事到如今真没有胆量与他为难了,就打掉他的手不干不净骂了两句话。

秦裳一脸不耐烦地听他骂完,两手在门上一拢,问道:“我可以继续试衣裳了吗?”罢了将门一关,贴在白老板的鼻子尖儿。

讨了个无趣,白老板也未多做停留,很快就离开回房了。秦裳贴在门上听着动静,确认安全了才叫他二人出来,示意他二人快走,平静得仿佛刚才被辱骂的不是他。见舒珩关怀地回望了他一眼,他点点头默默地合上了门,而后颓然地靠坐在地,两眼放空,衣摆铺了一地的忍冬。

隔山跨河的异国,也有人彻夜不眠。北燕宫殿里贵为太子的青年屈膝跪在地上,面对着父皇的滔天震怒扑在地上泪流满面。

“若……若我大燕真的因你这一己之私而灭国,不止是你,朕……朕对先祖,对百姓都是万死难赎!朕苦苦经营几十年啊,才让燕国能够独立而北踞!而今都将毁于一旦!贻笑青史,遗臭万年!”燕皇只恨自己不便当着众人对这不孝儿拳打脚踢,只握紧拳头,猛力踏着脚下地面。

“儿臣……儿臣只是不想让小妹妹嫁给那齐国皇帝!他是何等残忍父皇你不是不知,连本国重臣都要屠尽又怎么会对小妹妹好呢?”

“所以你就派人去刺杀他?为了一个女子你是要断送整个国家啊!”燕皇破口骂道。

燕太子抬起头,红着眼嘶喊:“父皇,那女子是您的亲骨肉啊!”

“你怎么能这么……没出息!现在两国战事起,离散的是千千万万家的骨肉!你倒是没把你妹妹送到齐宫,你将她直接推进了鬼门关!”

听到父亲的话,燕太子心痛难抑,再一次伏地痛哭。

“发兵!发兵!”

燕皇脚步虚浮地挥着手中战书,群臣跪了一地,劝阻道:“可陛下,我们的兵力远不及齐国……”

“那当如何?”花甲之年的燕皇背对群臣,身躯虽已衰颓可骨架仍看得出当年的峥嵘之态,他如老去的猛虎般发出吼叫,“不战又当如何!开门献国让齐军一路屠进宫来吗?我燕人起于刀光,男儿当死战场!男儿当死战场……”

群臣皆拜,齐声喊着“为国赴战”的口号,却不知老燕皇的两行眼泪已淌过满脸皱纹,流进嘴里。

齐燕两军于虎蹈关对峙,三日,燕军大溃,连退四十里,驻扎篷山以北,坚守不出。

“尤相国!尤相国!”燕太子星夜赶到了北魏的相府,其间险阻无数,灰头土脸抵达之时却听闻魏相尤泊聪正在午睡不见客。等待得焦头烂额的燕太子忍不住跑到后院,对着卧房大门叫喊起来。

说完燕国状况之时屋中无半分声响,只好喊道:“尤泊聪!要不是你出的主意,我燕国也不至沦落到这般境地!”

“你们的人无能还要怪我的主意了?”尤泊聪推开门,一双吊梢眼写满轻蔑。

“尤相,求你劝劝贵国君,派兵相助啊!”燕太子哀求道。

“刚才还责骂我来着……太子这是求人的意思?”尤泊聪舔舔上唇,“要不然你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头赔罪我就考虑考虑?”

“不可能的!我……我是太子!怎么能……”

“好啊,那就算了。”说罢就要关门。

燕太子膝盖一软,扑通跪下来,流着泪真的磕了三个响头。“我磕!我磕!求你……求你救救燕国。”

尤泊聪走到他近前,看他的头贴在自己脚尖,慢慢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好,我去求求我们的皇上,但他答不答应……”

“只要尤相肯去求,你们的皇帝一定会答应。”燕太子抬起头笃定。

当天下午,尤泊聪就带回了魏皇的意思,他摊开地图,瘦细的手掌在北燕国土上一划,“二十座城池,没问题吧?”

二十座……燕国国土本就狭小,北方更是少有人居,他划去的皆是比较富裕的城池,这是生生地在剜整个国家的心啊!

可是他能说不吗?燕太子颤颤巍巍解下腰间的印,合上眼用力按了下去。

此刻尤泊聪心里的喜悦却是汹涌难停,只一条幼稚的计谋就为魏国争取到一个有力的外援。

魏国虽强,但还是无法与齐国相抗,燕皇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肯与他们结盟,不料却被自己愚蠢的太子断了后路。如今两国兵力相加,必胜齐国,到时他们能得到的又何止区区二十座城池?

十几年前他赢不了窦疏言,可是现在,窦疏言已经死了。

他望着案上地图,抖着嗓子出声笑了起来。

前方加急战报传来,雁北军于篷山之北遭燕秦两军夹击,伤亡惨重,壅、鄢二郡失守。

朝堂之上一片肃穆,众臣皆是低首压抑不敢言。

上头叶维溱不嗔不骂,难以掩饰的雷霆之怒却沉沉地压下来。他指尖在战报上摩挲,似在忍耐着什么,良久开口:“敌我形势如何?”

兵部尚书上前,奏报道:“燕军人马约有十二万,秦军三十万,我雁北军加之北疆诸郡共四十万左右……相差并不许多。”

“那为什么败得如此之惨?给朕个解释。”兵部尚书袖中的手抖得不能自已,且不说自己不在前线,知晓不详,便是真的有理由,讲出来听在皇帝耳中也会成了推脱的借口,这让他如何讲起啊?

“说。”叶维溱眉间紧蹙。

“可……可秦军的元帅是十年前陇平之战的大将楮威,还有十余位威名赫赫的老将,又有秦相尤泊聪亲自担任军师,我们的郎、柏两位将军还是太过年轻……”

听他说着,叶维溱的目光却在连攸宁身上一扫,连攸宁抬头与他对视,眼中的怨怼溢于言表——若是凌恒厉斌坐镇,还哪里有敌军嚣张的机会?

可时过境迁,再想这些有何用处?

兵部尚书察觉他神情不对,停下不再言语,维溱收回目光道:“接着讲。”

“还有就是北疆偏远,相比之下我军的粮草补给十分困难。若战事持久入了秋,龙朔军大多是中原人,不耐严寒,对我们也是分外不利。”

“连相怎么看?”维溱低声问。

连攸宁上前半步道:“粮草寒衣需速派人前往调配支援,宜早不宜迟,补给充足了,前方将士才会有斗志,近三年都是丰年,只要陛下肯下拨,这不是问题。”

“朕也正有此意,户部着手去办吧。”维溱吩咐,户部领旨。

“目前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从各方面来说,龙朔军都需要一位克敌制胜的主帅。”连攸宁接着道。

“龙朔军的主帅是郎子翊!”叶维溱斥道。

连攸宁力争道:“子翊确实战功赫赫,但陛下心里也明白,他是在龙朔军无主的当口临时登上主帅之位的,与楮威相抗,还是颇欠火候。”

堂下一时凝重,连攸宁虽未挑明,但指责埋怨之意已不言而喻。

维溱气闷,但也心知他所诉句句在理,遂挑眉复问道:“那依连相的意思呢?”

连攸宁又向前半步,深揖道:“臣推举一人。”他以眼看手,眉目低敛,“兵神宋惊涛之徒——易萧。”

维溱猛然抬头,很快眼中光彩又黯淡下去,指节扣着案面道:“朕又何尝不知易萧乃是惊世之才,但他早言不愿为将,朕又能怎么办?”

“陛下又凭什么让人提刀入阵,洒尽一腔热血呢?”连攸宁唇边浮起一痕冷笑,谁知道凯旋归来之时等待自己的是荣光还是屠刀?

一君一臣,久久对望,谁也不肯偏离目光。几步之遥,往事呼啸,相隔深冤血海,万水千山。

最终还是叶维溱叹了口气道:“大局为重,朕会亲自去请易萧出山……”他抬眼,“不过,素闻那尤泊聪精通阵法,恐为大患,若是疏言还在……”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叶维溱马上住了口,却还是撞上了连攸宁如刃的目光,他心下一横,索性道:“放眼朝中,能与尤泊聪分庭抗礼的也唯有连相了,不知连相可愿领此重任?”

“臣领命。”他脸上一派平静地跪拜,却让叶维溱吃了一惊。

他只是想挽回些脸面,让连攸宁服个软就罢了。如今形势紧迫,二人不宜冲突,但使连攸宁说个“不”字,其实他也奈何不得,却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为什么?

战事一起至少一年半载,他不怕朕趁机剪除他在朝中的羽翼吗?

此时的叶维溱丝毫兴奋不起来。十几年了,连攸宁始终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而他却连他的半分心思都猜不透,他是皇,而连攸宁却是掌控者。

安排好诸多事宜,朝列散去,叶维溱半靠在龙椅上,凝视着殿门外的一掌碧空低语道:“会胜吗?”

“一定会胜的,陛下天命庇护。”季澄宣在他身后温声道,他的声音不仅不尖利而且很清越,因为维溱很厌恶那种软腻的音调。

“天……天庇护过谁呢?”他仰头看着屋顶的蟠龙,“它只晓得,成王败寇。”

一个念头在脑中碰撞出响,他忽扶着扶手挺直脊背坐起,“不好!连攸宁那么恨朕,若他到任后鼓动龙朔军反投西秦……”

“陛下。”澄宣扶着他的肩,轻轻按着,“陛下不要忘了当年凌恒便是死在尤泊聪的手中,他是断然不可能与西秦合作的。”

叶维溱抚着心口,“是朕有些慌了。对了,拟封信给小宿,告诉他不用担心,老老实实待在江南,北方的事不用他操心。再在南疆给他置办个小庄子,存些金银,造个假身份,若哪日……哪日真不成了,也好让他安生一世。”

身后的澄宣阖眼,细密的睫毛贴下来,称了声“是”,唇边浮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若真不成了,就由他沈宿苟且逃生去,只有我至死都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沈宿执信的手有些抖,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种完全超出他预想的情势,但他却明白,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首先,连叔叔断不该走。现在他身在江南,不得脱身,连叔叔再远赴北疆,那他们辛辛苦苦谋划多年的朝中局面该由谁来维持?如果他归去时朝廷已重新洗牌,那从头再来又要花费多少个春秋?家仇何时能报?他又要在叶维溱身边虚与委蛇多少年?

再者,连叔叔为什么要推举易萧?易萧怎么可以为叶维溱所用?连叔叔疯了吗?他到底在想什么?刻骨的恨意窸窸窣窣地爬上来,恍惚之间他甚至想,就算与燕秦两国合作,只要能诛灭叶维溱又有何不可?

血海深仇加身,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心头的烈火翻腾燃烧,他推门而出的力度甚至吓了门外人一跳,沈宿呼吸急切凶兽一般盯着舒珩,只有一个念头,趁着连攸宁还未出发他要赶快阻止他,不惜一切手段。

“沈宿!”舒珩拉住他,“你冷静一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宿将北疆战事匆匆给他讲了一遍,还说了连攸宁要同去,请易萧出山为帅的事,心里急躁,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恐说错话让舒珩看出什么异样。听了他的话舒珩明显也是慌了,眼睫扑朔着,一口气在胸腹里乱窜,指尖扒在他的手臂上颤抖个不停。

沈宿眼看着舒珩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定睛地一字一句道:“那我们能做什么?”

明明是那样单薄文弱的人,说起话来却字字千钧。

听来似乎很容易,但这却意味着他在刹那间便已决定将一切都交付给国家。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此谓卿士之风。

而这也本该是作为皇族的他最先想到的。

沈宿一瞬间就明白了连攸宁的抉择,这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太像了,哪怕如今的连攸宁已成了一朝权臣,但他和冯焕通之流终究是不同的,阴谋算计没有消磨他的骨气,他还是那个随时可为国家赴死,顶天立地的倜傥人物。

这时他才想起,连攸宁早教过他的:休说一家恩仇,当国家蒙难之时,任何人理应为之付出一切,包括性命。

“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了。”他低头看着握在自己臂上的手,在唇齿间低语。

“你放心,有连相和易大侠坐镇,北疆之战定会大获全胜。我们只须做好手中的事,让朝廷稳固,将士们才能安心赴战!”他把手覆在舒珩的手上,眼中光芒闪烁。

“可是不是据说易大侠曾立誓终生不入朝堂吗?”舒珩疑虑。传说易萧出自兵神宋惊涛门下,武艺超凡,有将帅之才,但奇怪的是宋惊涛在离世前却逼他立誓,终生不得入朝廷,因此易萧半生都空怀武艺,却只做一江湖浪客。

“皇上已经亲自去请了,不行的话还有连相,他有那个能耐让易大侠破例。”而这也是他心头横着的一把刀。易萧不入朝廷还好,只要进了叶维溱的朝廷,以他坚毅不阿的性子,就绝不会再叛离。怕是来日疆场相见,恐要少一强援,多一劲敌了。

连攸宁又何尝不知晓?

他凝望着舒珩一双清润平和的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臂,心中回响着儿时连攸宁的教诲:在你斩除妖魔之前,万万不要让妖魔先将你吞噬。

现在的他,也唯有这颗跳动的心是自己的了。

(作者有话说:这是架空,国名是我随手编的,和荆轲刺秦没有半毛钱关系,没有半毛钱关系……对照一下就知道了,不要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