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狡客

沈宿注意到,舒珩话一出口,洛临川的眼神登时就变了。

姜涣跟着欢天喜地道:“那我也和你们一起回去!”

他心里痛呼了一声:“姐姐哎,能不能不添乱?”

只见洛临川将手中核桃轻轻搁好了,露出一个清风浮水般谦和的笑来,说道:“回京复命固然要紧,但阿涣有伤在身,等她痊愈了再一同启程也不迟。”

“可……”舒珩疑虑的当口,沈宿忙接过话头,“那是自然,正好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善后,曹忠留下的积弊不除终究不算功成。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习惯有始有终,就再多呆几日也无妨。”说着沈宿偷偷扯了扯舒珩的袖角,向两人的方向一瞥,嘴角藏笑。

洛临川默契地顺承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在附近有一座宅院,不如我们到那里待几日。一来便于阿涣养伤,二来白老板总不能不做生意,我们都留在这不太方便。”说话间眼角眉梢的不快一扫而空。

“再好不过了,素闻江南园林雅致,此番正好去观赏观赏临川兄的宅院是怎样一番风光。”沈宿连忙响应。

姜涣和舒珩面面相觑,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般好了?

然而几日后当舒珩捧着厚厚一摞卷宗压到沈宿面前的桌案上时,假寐的他却虚虚掀开一面眼皮,又不动声色地合上了,靠在紫檀椅间,双手交放在身前,整个人乖巧地缩成一团,用肢体表明“我睡着了”这个骗鬼都不灵的扯谎。

“是谁说的自己做事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积弊不除不算功成?”舒珩垂眼冷冷看他。

“啊呀……”他扑在卷宗上,散开的头发铺了半桌,眼睛却仍不肯张开,“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事儿还需要我们亲自动手吗?养那些庸官留着过年宰肉吃的吗?让他们去做就好啦……”

“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回京。”

沈宿伸手拖住舒珩,长叹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涣姐估计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罢了还补了一句:“你这个人啊,就是迟钝!”

“……”

“要不然你就当是我贪玩吧。”

他的头枕在手臂间,目光有意无意瞥着窗外干净透彻的绿。春天眼看着只剩了尾巴,嫩黄的新叶舒展成纯粹的绿色,在庭院中筛成阴凉,这是一年最舒服的时节,全身每一处都在半梦半醒间糊涂着,不知不觉间就飞快地虚度了。

在舒珩看不见的地方,沈宿的一双眼洗过一般的亮,眼中弯出几分笑意,却终又苦涩了。

夜幕低垂,永安殿依旧大到空旷,像一只华羽的凤栖落在皇城里,再也飞不出去。白日里粼粼的琉璃瓦片在黑暗中收敛了光芒,一切都归于盲目。

忽见一盏灯火随石阶升起来,灯笼后一双狐狸眼,一抿薄命唇,绣服织纱坠玉帽,默诉着他的身份。这样一个人,却执意每晚亲自提灯巡夜,仿佛纸笼间沁出的一点火光足以焐暖他僵死的灵肉。

吹了灯推开门,无声走进寝殿,殿中长留的四盏短烛刚好照亮被褥下那人的轮廓——维溱怕黑,这不是怪事,很多身处高位的人都怕黑。忽然季澄宣的眉心皱了一下,他睡得很不安稳。

叶维溱向来浅眠,小的时候还会说梦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说了,变为翻来覆去折腾辗转,像在忍耐,又像被什么缠身。季澄宣清楚这时候只需顺着他的背脊抚上几个来回,他就会平静下来。

可这一次当他伸出手去,却被一把抓住了,维溱的手心炙热到烫人,带着些许颤抖却死死不肯放。

你已经多少年没有拉过我的手了?

手腕被攥得酸痛,季澄宣将手覆上去,一声一声轻轻唤着:“陛下,陛下……”

叶维溱血丝充萦的双眼忽然大睁,侧过身扼掠猎物一般扣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问:“小宿呢?”一句话像是从心肺里压出来的,干涩地刮着嗓子,锉出刃来。

澄宣的膝盖猛地跪地,尚能在酸麻的痛感中梳理着尽量平和的字句:“陛下忘了,沈公子还在江南呢。”

江南?叶维溱脑中并不浑沌,只是空白而灼热,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就不耐烦地嚷出来:“快叫他回来……”

“可是那边的事务……”

“朕让他回来!”季澄宣望着他彻底失控的面容,觉得自己的手臂像要生生断掉一般,咬了咬舌尖,劝慰的话刚破唇齿,就见叶维溱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重新躺回,呼吸逐渐平复,乌黑的发丝铺了满枕。

“不行……”维溱用很弱的声音说道,“再等等,等北边局势稳定一些,等那时候再接他回来。”

季澄宣知道,如果说之前的是锥心入梦的思念,那此刻他却是在压抑。入魔的思念和自苦的压抑,哪一个都一往情深得令人羡艳。

他扶着叶维溱坐起来,看他面上笼上一层雾似的淡漠,不禁试着唤了一声:“陛下……”

“退下吧。”话方出口就被打断,说完这三个字维溱就不再讲任何话,似还沉在初醒的迷茫中,双眼却是沉静地眨得分明。

季澄宣依言退出去,门板相合刹那,于长明灯火中,他看见叶维溱孤零零靠坐在床上,拢着双臂,整个人都怕冷一般缩紧了,他的唇抿成一线,侧脸看上去坚毅而可靠,可眼中的活气却哗啦啦烧掉了,只余一点明明灭灭的残灰磷火,仍不死心地蚕食着赖以为生的微弱希冀。

他最不忍看到的,十几年前常禁锢在那个孱弱皇子脸上的神色,又在这个夜晚慢慢浮现出来了。

你是皇帝,所以你不可以怯懦,你必须坚强,这种话莫说众人,就连他自己每天也会勒令自己无数遍吧。可是这世上哪有坚不可摧的人呢?

维溱,你可以软弱,哭也没关系。他站在门的另一边嘴唇无声张合,念咒似的一遍一遍重复着,却又不敢被谁听去。

所以他最看不惯众人对沈宿心病的百般呵护。

深宫中人,谁没有几个梦魇呢?

彼时,连攸宁与易萧二人已率援军及补给抵达龙朔军驻扎之地,恰逢两军交战,打得难舍难分。西秦诸军人多势强,洋洋自得,却忽见远处山岗尘土飞扬,蹄声震天,来军挑一大旗,上头竟书一“连”字。率军来战的秦将也是军中老牌,识得这姓氏,忙伸手一招,下令鸣金收兵。

秦军仓皇收兵,形势互转,血战的将士们皆大声呼喝起来。一匹挂甲马穿过队伍,迎向他们,马上那青年也是一身重甲,胸甲俨然一头威武的狻猊,外披染血白袍,经历过一场恶战之后一双眼仍神采奕奕,两道浓眉配上强健的体魄,衬得整个人俊朗十足。

他走马行到援军后方的马车前,对驾车人一抱拳,问:“请问来者可是连相?”眼中满是期待。

“见了主帅也不参拜就开始找我?”车中传来熟悉的声音,那青年大喜,脱口而出:“连大哥!竟然真的是你!”

感到自己失仪,又下马向驾车的易萧行了个大礼,道:“大帅。”

易萧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还没有交接,不必行此大礼。身后车帘挑开,连攸宁望着不远处已不复青涩的青年,唤了一声:“少庭。”

柏少庭露出一个朗然的笑,牙齿雪白,翻身上马对他们道:“我们赶快回营,子翊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此时易萧却隐隐有几分担忧,郎子翊统领龙朔军近十年,虽说之前并无大战,只是驻防,但他在军中的地位必定极为稳固,此时让他脱去帅袍,听人指令,不知他心里该是什么滋味,跟随他的将士们又会是什么反应?

援军本该挑“易”字头的大旗,“连”字旗随后,可是方才为了震慑秦军,就把他们熟悉的代表连攸宁的“连”字旗挑在了前方,易萧当然不会计较这些事,但这也恰恰说明了两人在敌我两军中的威信,自己毕竟前半生只是区区一江湖游侠,又凭何服众呢?

帘后的连攸宁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或者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子翊刚接手龙朔军的时候才刚刚十九岁,当时厉斌方去,事发突然,虽说他是难得的将才,却也难免饱受质疑,但你看如今,这军中有哪一个人不唯子翊马首是瞻?”

弦外之音已经再明晰不过。

他相信,郎子翊当年做到的事,易萧也能做到,并且可以做得更好。

易萧按紧了腰间的乌鞘剑,眼眸中深沉的雾障后透出天光来。

三人率军回到龙朔军大营,众军见补给强援忽至,皆欢喜不已,列队举刀呼喊,响声震天。下马进入营帐,却唯见一人,手中握着盘蛟银枪,见他们进来,立刻单膝跪地,久久不敢抬头。

柏少庭率先喊了一句:“子翊……”

郎子翊银甲在身,赤色披风垂地,整个人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最终还是连攸宁走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子翊,起来吧。”

郎子翊抬头,眼中满是苍凉的凄哀,十余年的边疆风霜将那张曾被笑作女娃娃的脸打磨得棱角如刻,可在连攸宁的面前,他还似那个青涩稚气的饥儿。

“子翊无能,败于敌军,有愧于诸将弟兄,有愧于朝廷托付,有愧于厉帅。”对阵磨出来的嗓门喊出来有些震耳,每个字落在小小的营帐里都炸成了雷。

“你将声音放小一点,否则很快就要有愧于我了。”

易萧注意到连攸宁嘴角很自然地浮起一个笑容,出于性情的那种。身处京城时,或许是端着丞相的架子,他带给人的感觉总是高高在上且生人勿近,到了这枕戈待旦的军营,他反倒是卸下了防备,变回温柔可亲的人,或者说,一位先生。

“当年我们这里有厉斌,有你凌恒哥哥,有疏言、周承、我还有吕贲,我们打了多久的仗才险胜啊?为此还送走了凌恒。你和少庭两个人能撑到现在,几回大战之后竟没丢几座城池,还将他们堵在关口,已经无愧于任何人了。你们,还有帐下那些军人们,都是好孩子。”

易萧上前扶起子翊,子翊起身退后一步以示敬意,横枪抱拳道:“今后大齐的疆土,龙朔军的存亡和众位弟兄的生死,就托付给易帅了!”他直呼易萧“易帅”,表明他已认可易萧取代自己,甚至圣旨还没有宣读,他就已经坦然接受了,青年的胸襟让易萧不禁钦佩。

众人走出营帐,连攸宁宣旨,易郎二人交接帅印。帐下众军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才齐声呼喊“易帅”,场面虽然一样壮观,但终归有些不同。

易萧生性沉默,也不打算多说什么,未料郎子翊却抢先一步道:“众位兄弟,请听郎某几句话!”

众军肃立,将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我们这些人投身军营,有的是饥贫所迫,有的是征役所逼,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建功立业,可诸位不要忘记,易帅与我们都不同……大家应该都听过乌剑破寒天的名号,那可是与连相一般的名声!请细想一下,如果不是打从心底里想要保家卫国,易帅又何必远道而来,与我们一同过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苦日子?”

虽然他所言非虚,但被人当众这样不吝言辞地高声夸赞,迎接这么多霎那间变得崇敬的眼神,易萧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环顾一周,“子翊十四岁来到龙朔军,生死尚不足挂又何况声名?若是众位兄弟为我沮丧那大可不必,为帅为将都是杀敌,就算哪日我项上头颅埋进黄土里,做了孤魂野鬼也要横枪作战!”

这时不知队伍中的谁大喊了一句“为国杀敌”,原本沉默着积蓄了力量的军队立刻被点燃,“为国杀敌”的呼号直冲云霄,震得脚下的大地阵阵作响。

“好吵好吵……”记忆中有人以手掩着耳朵,拖着火似的轻薄氅衣百无聊赖拐回营帐,留得万千将士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那人却毫无自觉钻进帐中,自己摆着筹策玩儿得开心。

似曾相识的热闹场景,只是后面那段像是被谁硬生生掐掉了,在连攸宁眼前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那个似妖还仙的窦疏言终究是不在了。

回到自己的帐内,连攸宁从带来的少数行李底下找出那个沉香木的小盒子,端端正正摆在案中央。盒子左下角烫着一朵小小的海棠。他指尖抚过那花纹,冰凉。

推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满了竹制的细长筹子,这些小小的物什曾指引着龙朔军打赢了多少场战役,挽救了多少黎民的性命,已无可估量。

后世史书有载:窦氏疏言,山野闲客,家世不明。善占卜,善兵法,善筹算,与西秦战,所料几无不中,时谓之“策仙”,帝友之。厉斌死后自尽于私宅,亦传帝赐断箭令之自裁,不详。

也许,他一生只错算过一件事吧?

他拾出几根筹子,排成最简单的阵形,十几年过去了,他仿佛还记得那个人手心薄薄的温度,合在自己的手背上,难得一丝不苟地教习。那时他还颇愚蠢地问了句:“有你在,我学这些东西做什么?”

说来讽刺,这东西本该是藏在叶维溱的御书房内的。

那日他回宫向叶维溱讨那个赌注,指明了要这盒筹子,气得叶维溱差点当场掀桌子。

人是他杀的,他却要留着那人的东西,放在身边,一藏就是十几年,可能夜深人静时,还会翻出来偷偷看几眼。这样一个人,究竟生的是怎样一副心肠?连攸宁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但“帝友之”却不是一句假话。窦疏言虽然长了一张随时要成仙的脸,但其实比连攸宁还要大上三四岁,与叶维溱相比大得更多,可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除了与方济海亲近就是和他合得来。方济海是与所有人都要好,但他那个徒儿却是出了名的别扭性子……

那一年秦齐之战,战况惨烈,却刚好赶上叶维溱触怒了冯焕通,权倾朝野的冯焕通当着众臣的面奏请,派当时刚满十二岁的维溱去出征御敌。

边疆安危,关乎国之根本,就算不在意维溱的性命,是个正常头脑的人也不会拿国家命运去开玩笑,可他们的先帝偏偏是个窝囊而又天真的奇葩,或是忌惮这个弟弟已久,想都没想就准了,当即将叶维溱及他身边的一干人等一脚踢到了边关去,这其中就包括连攸宁和窦疏言。

人说战场上结下的情义是最深厚的。他们熬过了饥寒天灾,熬过了无药之疾,熬过了刀光剑影,于无数场战役中死里逃生,恩义深厚到觉得他人都长到了自己的命里……

连攸宁长长地舒了口气,手心那一根细细的筹子深深戳进了皮肉里,留下一点刺目的红印。筹策终传到了他手里,握书的人还是拿起了刀。

营外忽传鼓声震响,有兵士来报,秦军来攻。连攸宁整顿出去时,天边风起,两军已呈对阵之势,将来人细细瞧了,发现对方也算给足了他面子,虽然楮姓那几位没到,但大将却毫不吝啬地派出了好几位,明摆着要来杀杀他们这些初来客的威风。后方坐于兵车之人更是面熟得很。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他,坐着远远一拱手,吊梢眼中沾满了笑意,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轻慢十足。不同于之前仓皇逃窜的那几位将军,尤泊聪何等人物?虽然二人都为国相,但当年他与窦疏言斗法之时,连攸宁还是个晚辈,他当然有那个资历不将他放在眼里。

连攸宁也不去理他,只甩了鞭子,驱马慢行到阵前,在郎子翊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子翊略有诧异,却仍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事发突然,真的要调兵遣将还得靠子翊。易萧在一旁略低了头,散发拦下阴影,马蹄踏退了半步。其实并无深意,却被对方大将看在眼里。

那人两板青斧,身形颇为敦实,却是口无遮拦,出阵直指易萧大笑道:“莫非齐国当真无人,还要请来走镖贩刀的野徒来充数哈哈哈……啊,不对,听说你们可宝贝着呢,还要靠他来带兵打仗啊!”

说罢高举手中双板斧,只闻秦军起哄嘲讽之声呼啸而来,他张口还欲说下去,就听一人声如金石:“你他妈的到底能打不能打!”

声音刚从耳边擦过,那赤色披风就已经掠到他身边,枪尖向他咽喉而来。他连忙抬斧格挡,斧枪相撞,郎子翊的劲力却一点也不输于他这虎背熊腰之人。枪尖一退,晃着银星刺来,一开始他还能勉强应对,但数十招后却连那枪尖的影子都看不清了,只能仓皇自保,向后退去。

郎子翊的枪法是从凌恒那里传来的,虽气候不及他本人,但岂是等闲之人能招架的?

眼看着那一枪直冲那大将心口而去,却硬生生被一把长刀拦了。“大哥助我!”

原来来将竟是那人的亲兄弟,子翊将枪握紧了几分,他与这位是交过手的,明白他比他弟弟的水平高出多少。那弟弟却丝毫不顾脸面,也不知退后,这一兄一弟竟合攻起了子翊一人。

“我去助子翊!”少庭策马便走,几人在两军当中缠斗起来,擂鼓声如排山倒海,但易萧眼底依旧一片沉静,既不出阵,又不后退,仿佛眼前不是千军万马,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黄沙碎石。

你不杀人,便有人来杀你,这句话似乎总能在战场上应验。

那飞马而来之人迅捷异常,连攸宁一眼识得他乃是快锤李散,一对钢链双锤趁人不备之时不知断送了多少大将的性命。只见那沉重的双锤从他手中脱出,化作了一对蹁跹的银蝶向易萧扑去,劲风凛冽有声,霎那就到了易萧身前,而他手中乌鞘剑却还未来得及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