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幽浮
水陆辗转数日,沈舒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铜铃撞响,马车穿行在宽阔规整的街巷之中,四周楼阁林立,飞甍错落,有别于江南的娴静幽雅,让人的心一下子就沉稳起来。
此时天色已暮,二人在皇城门口示令通行,不多时就到了宫门。那守门的兵士一看沈宿撩开帘子就喜上眉梢,道了句:“公子回来了!”即刻放行。
沈宿对那守卫友善地笑了笑,坐在车前向外望着他熟悉的宫殿,留给舒珩一个单薄的背影。
经过连日的奔波,舒珩此刻能够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可沈宿身上却焕发出了一种游鱼入水般的自在,与舒珩的辗转漂泊不同,这是他生活成长的地方,一切都是那样的轻车熟路。
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但他的身心却已自然而然地融入进了这座流光溢彩的宫城,尽管这融入是怀着不安、排斥甚至憎恨的。
二人下车入殿等候,准备将江南诸事上报天听。内侍的茶还没来得及捧上来,就见季澄宣从后门绕进来,白玉拂尘横在臂上,向二人点了点头,恭顺道:“二位辛苦。今日这天色也不早了,陛下吩咐,江南之事明日上朝时再一一奏报也不迟。二位大人车马劳顿,还是请先回去休息整顿,切莫累坏了身子。”
唇边带着笑,横向沈宿的目光却是凉飕飕的,对他道:“陛下在永安殿等着公子呢,公子先别急着回仰岳阁,去和陛下见个面。”
沈宿撇撇嘴,“哎”了一声,复向舒珩望了望,算是告个别,就出门向永安殿去了。
舒珩无奈地目送他跑出去,打算行礼向季澄宣拜别,却被扶住道:“舒大人先莫要急着走,咱还有件小事要拜托大人帮忙。”
沈宿进了永安殿,四顾正殿无人,内侍迎候道:“陛下在寝殿等着您呢。”他心里一怄,脚步也放慢了些,推开寝殿大门,绕过屏风,果见叶维溱穿着里衣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
寝殿大门在身后关闭,维溱放下书凝望着他,拍了拍床边,压着声音说了句:“来。”
沈宿背后有些发麻,走过去在床边拖了一个凳子坐了,隔了大老远与他对视着。叶维溱倒也不气,掀开被子走下床,只嘀咕了一句:“出了趟远门怎么与朕还疏远了?”
说完就往书架的方向去了,听声音似乎在翻找什么,沈宿也不敢抬头,自顾自解释着:“我这一身尘灰,还未来得及沐浴,弄脏了床就不好……”
他不再说下去了,叶维溱的体温贴在背后,双臂将他拢在了怀里。
“皇上……”他想挣扎,却感到一个冰凉滑润的东西被塞入手中,“补给你的生辰礼物,看看合不合心意?”
半个方寸大小的白玉牌,玉身无瑕清润,倒也算不得稀奇,其上细细雕镂的卷草纹更绝非出自名家之手,比起前几年的生辰礼物,寒酸得不是一点半点。如果物什平常,那必然是寓意非凡,难不成是哪位高僧道长开过光做过法?
他一丝不苟瞧着,指尖抚过正面深刻的文字,那是他的名。将贴着掌心那面翻过来,对应的位置也刻着两个字。
他心神一荡,“安生?”
“对,安生。”耳边气息轻暖,仿佛是贴着他的心在说话。
他不解,君临天下的人求安生和锦衣玉食的人求温饱有什么区别?未免太过荒谬。他微微偏过头,有意地抱怨了句:“真小气。”
“贪心……”维溱训他,意味却是纵容的,“说吧,那你还想要什么?”
“除了这玉牌,我更想要真正的安生。”侧过脸回望他的眼仍带笑,却幽暗得仿佛深不见底,“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我想亲手一步一步把连攸宁推上绝路,让他跪在我面前,向我沈家三十多口人谢罪。”
等候答案般,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维溱身上。只见他面露犹疑,握着他手腕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良久收敛笑容说道:“不需要你插手,连攸宁的相位也坐不久了,你就静静看着不好么?朕不希望你卷入那些是非,你可以好好的……”
“皇上。”沈宿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眉间紧凑,甚至从他的怀抱退出了一点,“我以为皇上是最明白我的心意的,沈宿苟活至今为的是安逸享乐吗?家仇未报,何以为人?我等待了这么多年,恨不能剔其骨,啖其肉,到了收尾的关口皇上却让我静静看着!”他摇着头,“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维溱看他眼圈发红,嘴上发着狠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安抚道:“好吧,朕依你。”
“现在他不在朝中,正是收服依附他大臣的好机会,稍加手段,就可以让这些人为我们所用,架空他的权力。”沈宿回握住他的手,“皇上就等着看我把连攸宁的羽翼一一剪除吧。”
叶维溱把下颌贴在他肩上,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说道:“朕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恨意而变得面目全非。”
“是恨意塑造了我这个人。”沈宿平淡地说着,几分自暴自弃泄露出来,他忙眨眨眼匿住痕迹,正望到维溱的手,不由一怔,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牌,“这……不会是皇上亲自刻的吧?”
身后的维溱含笑默认,没了真龙天子的架势,倒像是一只伏在他身后等待表扬的大狗。
“何必?”沈宿反握住维溱的手,指腹有意无意划过那些细细碎碎的磨痕细茧,“怎么敢劳动皇上亲自做这种粗活?小臣真是罪孽深重了。”
话是温柔的,却调笑般地讽着他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感谢之意带到了,却不至过分谦卑没了趣味,示好也是朦朦胧胧,意味不明的。
其实维溱对他的喜爱不是没有理由的。沈宿说话、做事,哪怕任性胡闹都刚刚好好飘飘悠悠浮在他心尖儿上,那么合意却又那般自在不经意。这是澄宣做不到的。澄宣的服从向来盲目而偏执,但沈宿有自己的想法,同时他更清楚维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拿捏他仇人的心思远胜过他对自己的了解。
叶维溱果真欢喜,环着他腰的手臂紧了紧,凑在耳边训了句:“不知是谁惯的你这没大没小的脾气,看来你还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朕……”拉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衣襟,“这里有一道战时落下的疤……”往下移去,“这里还有箭伤,小宿有兴趣看个仔细吗?”
感觉怀中人身子猛地一颤,维溱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也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便松开他道:“今晚留下来陪朕吃顿晚饭吧。”
沈宿当然不能拒绝,司空见惯的事再推拒未免矫情。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玉牌,快速思索着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么让叶维溱觉得他不安生了?叶维溱在此埋下的深情厚意他却是半点都没有感受到。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孤零零地坐在镜前用透骨的指节抚过鬓边丛生白发,经年的大悲喜大彻悟从背脊森凉而上,他才终于认同,原来人毕生追寻,也不过“安生”二字。
季澄宣送舒珩走出玉翎司时天色已经暗了,整座皇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没有半点暖意,却显得这殿宇愈加空旷了。二人并肩走着,澄宣和颜悦色地感谢他帮忙修正一些和此次江南之事有关的卷宗,舒珩这才知道原来这座非正式的情报机构竟藏着那么多事无巨细的资料,同时也惊叹于季澄宣过人的记忆力。
眼看着就要出了宫门,正逢一个小太监捧着香炉向二人行了礼后匆匆路过,澄宣神色忽然变了变,脚步停住了。
“舒大人请稍等。”澄宣温声道,向那小太监走去,一句“怎么当差的”吓得那小太监赶忙跪倒在地,香炉抱在怀里战栗不止。
他一改平时在君臣面前的温柔和顺,眼里像藏了雪亮的刀刃,出口的话也冷厉得毫不留情,“不知道今晚公子要宿在永安殿吗?还不赶紧换成仰岳阁的玉沉香!怠慢了陛下怪罪下来,本公可保不住你。还有别的份例,都按那位的习惯约摸着来,办事不长脑子的东西!”
罢了走回舒珩面前,说着“管教无方,让舒大人见笑了”,同时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来,仿佛想解释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又像在说,其中种种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言呢?
舒珩像被闷棍打了一般,过了许久才缓过神,“那……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初夏的京城虽不比江南炎热,但此时弥空也暖融融的,舒珩却感到唇齿有些打颤,转过身向宫门外走去,步子也蹒跚了。
直到走出皇宫,他的耳边都是轰鸣的,震得思绪发麻。宫门在身后重重地紧闭,他才瞪大眼睛回了魂,慢慢转身看那朱红的高大屏障与无边的宫墙融为一体,围成一个紧密无缝的牢笼。
宫门内,那小太监还战战兢兢跪着,动也不敢动一下。澄宣挥挥手让他去吧,他却以为是要处死他,吓得直磕头,不住说着自己错了。
“没你的事。”澄宣垂眼看着他,眼睫扑落如蝶翼,冷笑道,“他那双眼睛一转,我就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思,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该让他长长记性,知道什么人不该惦记。”
舒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一晚的,千万种连自己都觉得狭隘的猜想化作疾风暴雨,将他自以为平静的心绪敲打得千疮百孔——若他是静修的居士,沈宿便是惑心的妖魔。
“不知道公子今晚歇在永安殿吗?”季澄宣的话仍震得心头钝痛。
公子……除了他还能是哪家的公子?
他说过不会轻贱自己,但皇命当头,谁又能说个不字?
更何况,皇上无疑是热切地爱慕着他的,这种事也就只有沈宿自己看不出来。
很早以前他便听说,沈宿的性命是皇上救的,沈宿是皇上亲自养大的,沈宿的仕途是皇上一手铺就的,但凡沈宿有点良心,都极可能对他因敬生爱。
他与他,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
而自己,不过是行色匆匆的过客,远远瞧上一眼,就起了放肆的心思。但那又如何呢?所有他可以拼却性命为沈宿做的事,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他和他之间的联系太牢靠,哪怕自己的嫉妒再尖锐都无关痛痒。
好不容易熬到上朝时分,金銮殿中沈宿向皇帝奏报事务,而他就站在沈宿背后的阴影里,离得那样近,一伸手就触碰得到,气氛却窘迫得可怕,而这窘迫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想问沈宿:“皇上对你好吗?”碰了碰唇边,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望着那人紫色的朝服,像落云楼朦胧的丁香,引诱着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与沈宿的机敏伶俐相比,自己实在是太过笨嘴拙舌。朝列散去,行将各自回去,舒珩想,算了,自己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沈宿。”舒珩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出口有些低哑却意外响亮,沈宿回头看他,晨光下的玉冠也不及他双眼明亮。
“有什么事吗?”沈宿笑着走向他,行止洒脱与往日无异,只一刹那他心头所有的疑虑都化作了心疼——他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委屈自己。
他掠了一眼上位那人,“我们借一步说话好么?”
沈宿打量了他两眼,眯眯眼,“好呀。”
二人没有走远,只站在大殿前的栏杆旁。瓦片投下的阴影下,两个人神情都显得晦暗不明。
“什么事还神神秘秘的?”
舒珩眼帘低垂,袖中手指轻磨,“那个……姜姑娘托我们到周府知会一声,她留在江南暂时不回来了的事……”
“哦,小事情。刚才我就和周大人讲过了,涣姐能有个好归宿他也很高兴呢!”
“还有就是……你刚回来住得惯吗?”舒珩咬咬唇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行。”沈宿望着他的目光很是诧异。
“这么久没见,皇上一定……很想你吧?”他看不到自己的神色,料想不会太好看,“没什么,我……我回去了。”
转身离去,衣袖却被沈宿扯在了手里,再回头屋檐阴影下笑颜已不再,或许是为了掩饰实在暖不起来的神色,沈宿拉过他的手又紧紧握住,道:“我和他之间没有你想的那些事情。”
“我……不是……”他唇齿打架,他想说“有没有都无所谓,只要你能过得好”。
“不是什么?不会看不起我?”沈宿哑然失笑,紧握的手缓缓松开,“舒珩你还真是个老好人。”
“你大可不用为我操心。这样吧,如果我哪天真的要把自己脱光卖了,一定会沐浴更衣,把这个消息誊好亲自送到你府上。这样,你可满意了?”
沈宿转身挥手,脊梁撑得笔直,步子却略显飘摇,话里带笑,唇边没笑,“别管尖刻的还是温柔的,瞧不上就是瞧不上,有什么分别?劳你挂念了。”
明明是让人心碎的事却让沈宿心头升起了一丝畅快,牵连着他与这世间光明面的最后一根细线也应声而断了,他向无尽的黑暗中径直坠落,不觉耳边风疾。
只是喉中血腥味微甜。
在酒肆醒来的时候月已升上中天了,有人大力拍他的脸颊,而后坐下,在对面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那人影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定稳了,面如冠玉的青年不明状况地望着他,他两颊酡红,眼中也是一片雾似的迷蒙。
“纯非……”他呐呐道。
“沈宿我跟你讲,你这个样子说话是引人犯罪啊你知道不?”
“呵。”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沈宿一手撑起下颌,眨着一双猫儿似的眼,“有胆子就来啊……”
彦纯非缓缓探出的手不由抚上他的头发,而后一把将他的头按在桌上,“少爷对童男没兴趣。”
“无聊。”沈宿也不再和他说话,只一杯一杯灌着酒,桌上酒壶酒杯散落,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渐渐下肚,周身的那股妩媚劲就上来了,彦纯非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好友竟很有祸国殃民的潜质。
“哎,我问你,你总不会是因为回来太高兴了才出来买醉的吧?”
沈宿像是没理解这一长句的意思,懵懵懂懂点点头,“呃,高兴……”
高兴才有鬼。
彦纯非思虑了一下,发现了问题,“舒珩呢?你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吗?”
沈宿嘬了一口酒,笑得凄凉,“和人家不是一路人啊,人家清风朗朗,明月昭昭。”
“你也是朝廷一品,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彦纯非话音顿住,试探道,“难不成……是他也误会了你和皇上的关系?”
沈宿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糊在脸上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所以你就到这来喝得酩酊大醉,沈公子,你有没有点出息?”沈宿不说话,慢慢伏下身子,把头搁在臂弯中,像被教训的小动物。
彦纯非不学无术,但胜在头脑活络,很快就转过弯来,疑惑道:“不对啊,在这京城中误会你有那层关系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没见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怎么到了舒珩这里,你就跟丢了魂似的?”
说罢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一般大声道:“你喜欢舒珩吧!”
沈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舒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酒倒进口中。
“你说是不是啊?”
视线已无法集中,沈宿迷迷糊糊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说罢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怎么唤都唤不醒。
“唉,年轻人。”故作老成的彦少爷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费了好大气力才和车夫一起把醉成一滩泥的沈宿扔上自己的马车,吩咐道:“往宫城去。”
孰料快到宫城门口的时候他竟从窗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吩咐道:“停车。”
“舒大人。”他撩开车帘,舒珩看到他也着实意外,但目光很快就转到了马车里那人身上,略显急切地走过来。
“彦公子,沈宿他……”
“舒大人真有闲情逸致,大半夜的到这皇城根来夜游。”舒珩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彦纯非回头看了眼不省人事的沈宿,跳下马车信口胡说道:“我忽然想到还有些公事要去趟披拂街,还烦劳舒大人送这家伙回去……回哪去你们自便。”
舒珩担心沈宿,又被他的目光紧催着,只好上了车。彦纯非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正抬腿要走,想想还是对舒珩说道:“我这兄弟,别人都以为他是运交华盖,其实命挺苦的。命苦的人都很能忍痛,别人怎么害他折磨他他都可以无所谓,但是你不一样,他在乎你,所以你的一句话都可能要了他半条命,我希望你能够记住。”
马车调转方向,舒珩坐在车中,沈宿枕在他腿上,两个人贴得那么近,近到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但车厢内漆黑,他却看不清沈宿的面庞。
他在乎你……经由别人口中说出的回应已经足够他感动,哪怕最后没有结果,他至少还是在乎自己的。而想到沈宿大醉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他心中的自责无以复加,种种念头驱使下,他伸手拢住了自己膝上的人,在感受到那人清晰的体温后又将双臂紧了紧。
这并不十分亲密的动作做得犹豫而又小心,只在车中这一小段时光,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睡梦中沈宿挣动了一下,他的手也有些麻,刚想调整一下坐姿,却被一双手勾住了脖颈,那双手带着略高于平常的体温,柔韧而略有劲力,只轻轻一带就拉得他低下了头。
起伏的呼吸声中,舒珩不知所措地想唤他的名,却感到什么湿润温软的触感贴在了唇上,带着丝丝缕缕酒气,缠绕着探向他齿间。感觉那齿列还未为自己打开,沈宿的手将那人的脖子拉得更低了些,指腹在他颈后轻轻摩挲着,终于感觉唇下呼吸一重,轻笑了一声,如愿碰到了那人的舌尖。
“舒……珩……”贴着他的唇边,沈宿断断续续唤他的名,舒珩一瞬间觉得就这样溺亡也很好,于是慢慢阖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