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濛芒

沈宿抱着被子一角,蜷缩着睡得安稳,梦里隐约是抱住了谁一顿猛啃,但都在浮沉的酒气中化成了烟花烂漫。可为难了舒珩,断片儿的暧昧影像在脑中循环播放了一宿,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又察觉耳边都是他的呼吸。抱紧手臂低着头坐在床头,脸颊不自然地泛红,活像谁家的小媳妇。

沈宿翻了个身,好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身旁的人,脑仁顿时酸痛不已。

“你……你醒啦?”舒珩手忙脚乱地去端旁边桌上的醒酒汤,目光闪烁着不敢往他身上沾。

醒酒汤到了唇边,却被沈宿拧着眉一避,气氛一时很是尴尬。沈宿绕过他下床穿鞋,冷着脸道:“我喝多了。现在就走,不叨扰了。”

舒珩端着碗,直勾勾望着他,半天都没什么反应,沈宿却清楚地感到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失望。失望?要失望也该是他失望吧?沈宿实在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检讨,头疼得更是厉害。

舒珩把碗在桌面上搁好,无力感从心口麻到手指尖。

他不记得了啊?亏他还以为他对自己也……

慢慢站起身,平视着他的背影,明明没有喝酒壮胆的人,却升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我从来没有瞧不上你过,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瞧不起我自己。”沈宿回过头,那人的声音平而稳,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冷静。

“你看,说你少根弦你还不承认。”说话间竟慢慢走了过来,用手指轻轻拨着他的额发,尽管那手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我之所以反应那么大并不是因为嫌弃,我是在吃醋,连这都看不出来么?”

舒珩的手落下,无视他的惊魂未定,倾身靠近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那微凉的唇一贴即放,但紧接着汹涌而来的记忆却将他冲了一个趔趄。

“我……你……”

“想起来了吗?”舒珩站在那里,那么文弱的人此刻却有着那样强大的气场,“呵,恶心到你了吧?别害怕,我不会纠缠你的。”

沈宿心口狂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本来我还以为,这样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可惜现在连朋友也没办法做了。”娓娓道来的语气,嘴角的委屈却终究有些藏不住了。

“舒珩……”

“你快走吧,我……我自己……”转身背对着他,开始词不达意,眼眶湿漉漉的,他想自己可能就要撑不下去了。

暖意从身后袭来,身子被抱得死紧,好像怕失去似的,沈宿的脸颊贴着他的耳边,带着灼热的体温。“你别哭,别哭……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恶心,你能喜欢我我很开心,打从心里感到开心。”决堤的眼泪倾泻而下,舒珩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哽咽。

他没有觉得恶心,他还愿意拥抱他。

还贪图些什么呢?这就够了。

舒珩转过身去和他拥抱,胸膛相贴,心跳躁动。

沈宿一下一下安抚着他的后背,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努力将记忆拼合,原来……原来舒珩一直喜欢着自己,他爱自己。舒珩还没有哭完,自己笑出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但他的嘴角却忍不住上翘,不由得又将双臂抱紧了一些。

话就在嘴边,他想说,我也爱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舒珩枕在他肩头,被他温柔地抱着,心中的暖意潺潺地取悦着每一处经络,他想他已经积蓄了满身的力量,可以在未来的时光里为了他的爱人而奋不顾身。

围绕着他的手臂似乎轻颤了一下,沈宿贴近他耳边说活,他安心听着,他听见沈宿说:“我们今后……可不可以还做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他还是消化了沈宿话里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一句挽留,所谓朋友,非爱之友。

天气越发燥热起来,连北方也不能在半夜里留下片刻的清凉。营帐里士兵们四仰八叉地睡着,汗脚味膨胀般地扩散,熏得那当空明月都障了云。

易萧半夜里睡不着,提着壶到小溪边舀了口水,慢慢喝了,盘腿坐在岸边回忆着这大半月以来的战事。

尤泊聪擅长排兵布阵,奇门遁甲之术,而他自幼研习兵法,自认在这一方面不见得会输给尤泊聪。但出战之前,连攸宁却反复嘱咐他,只许败,不许胜,败即奔逃。

结果接连几次大战,龙朔军都大败,连京城的皇帝都送来了一封很委婉的斥责信——但说是大败,其实损兵折将倒是极少,只是搞得军中士气低落,子翊和少庭昼夜奔走做足了思想工作才勉强稳定了军心。

但让人欣慰的是,大战虽不力,但似乎有神灵庇佑一般,他们的几次奇袭却皆是完胜,光是粮草就烧了五六处,如此算来,也勉强是抵消了战败的损失。但易萧却敏感地觉察到,事情似乎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他们退军的路线似乎一直在和敌军兜圈子,而连攸宁明显是心中有数。

今日的这一战开始得意外的早,两军对峙于断橫谷。连攸宁点数众军,还特地在军前讲了一番话振奋军心。连攸宁何许人也?上骗天子下欺鬼神、一身正气胡说八道的杰出代表人物,大义凛然的一段陈词让将士们都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最后,他走马到易萧身边,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次可以胜了。

秦军布阵如风云变幻,盾戟交错,在晨雾中仿佛蛇走林丛,难以捉摸。易萧一双眼却将那阵形瞧得分明,举起阵旗,仍按以往的成阵方法调兵遣将,两军顷刻混战得难解难分。眼看着自家军队又要败下阵来,他手中阵旗方向一转,挥得猎猎作响,龙朔军训练有素地阵形忽变,以肉眼可见的规模由切入之势瞬间变为合围之势。

原来为了快速建立起主帅与军士们的默契,易萧早早就将几种本门的阵法拆开了作为平时训练的内容,军队中的每一个人对此都烂熟于心,因此今日变阵时虽感意外,但也很快进入状态。这一变阵恰好咬住了秦军的阵眼,转瞬之间,秦军就由压制控制变得乱作一团,招架不得。

懂得个中道理的人立刻就能明白,此时八门已转,必须以相应的变阵来应对。尤泊聪握紧阵旗,未敢变动,思量道他这一遭来得出其不意,秦军连日来凭此阵无往而不胜,疏于对其他阵法的训练,若唐突变化,只怕会惹得军中大乱,不如提早撤军,再作计议也无妨。

鸣金声起,大雾中秦军见周遭敌方兵士位置飘忽不定,刀光剑影无形,便也顾不得什么次序,只想尽早脱离这闻所未闻的阵形包围。于这人踏着人的杂乱之中,秦军所有人的目的地都十分统一——绕过山谷,奔向营地与大部队会合。

孰料还未行多远,就听远处轰隆隆作响,林深雾绕,看不真切,主将意识到不对赶忙大喊退后,但即刻被马蹄嘈杂和那巨响淹没,无数滚石接连从山间砸落,一时间秦军死伤不计其数。侥幸仓皇后退者正与龙朔军追兵相碰,又是一场军心不稳,实力悬殊的恶战,最后突围回营者十不足三。

思绪回笼,易萧明白连攸宁虽只字未提,但一切应当就在他的掌控之中。塞北冬季严寒,历来不利于自家军队战斗,连攸宁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军需有限,每名兵士一般配备两套战甲,一套是寒冬时用一套是其他时节用,但因北方春秋也是凄寒,因而他们的战甲要比龙朔军的军甲厚重不少,到了酷暑时节就成了负担。

这些日子连攸宁带着他们满山兜圈子,看似落败,实是一种劳兵之术,一个月下来,秦军战力已然锐减,但却傲气满满,在这种时候破其阵,必将大获全胜。

而那几次奇袭大胜也并非天意,而是连攸宁有意诱导而成。敌军多西秦将领,勇而坚毅却也好大喜功。守粮驻守这种事情是胜无大功,败即重过,他们眼看着出门对战的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大捷,立功受赏,心中不免羡艳,有能力的将领就会想方设法周转将自己换到前线去。

引导的结果便是前方饱和,后方空虚,奇袭极易成功。如此一来,恶性循环,将领皆极力争取调往前方,而实在走不了的将士们也是斗志恹恹,无心应战,结果就是龙朔军屡战屡胜。

在不由得钦佩连攸宁对人心的把控的同时,易萧也不免想到,这样一个把人每寸心思都剖析得清清楚楚的人,面对这个藏污纳垢的尘世,他的心中该是怎样的痛苦和寂寥。

正想着,忽见不远处的营帐旁一人窝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易萧向那边走了几步,定睛一看,果然是连攸宁。

“连相?”

听到有人唤自己,连攸宁下意识回过头去,抬腕遮在眉宇间,形容憔悴。就着营帐外的微弱火光,易萧发觉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加之近日来瘦了不少,整个人像是纸糊的一般,不由得想去扶他。

“无妨……”连攸宁正说着,没挨住,推开他的手又转身捂着胃呕吐起来,但却只勉强吐出了些酸水,咬着薄唇,脊背有些发颤。

在易萧的搀扶下,两人走到了帐外的火堆旁坐好,连攸宁漱了口,不自主地缩着身子,目光在升腾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易萧难得看到他如此虚弱的一面,向他伸出手,诚恳道:“要是不舒服的话,可以靠着我歇一会。”

连攸宁摇摇头,默然拒绝,又望着他双眼点了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两个人这样坐了好一会。易萧刚想开口问他这是怎么了,就见连攸宁伶仃面容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来,仿若雪地上映出的一点暖煦日光。

“不管怎么说,还是老了啊。”

语气轻松而自嘲,拢在袖中的一双手也活络了起来,伸到身前烤火,十指白净无茧,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

想来也不必问,易萧一看便知连攸宁应是有着陈年的老胃病,这些日子复发得尤其厉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只是平时勉强振作着精神,不叫人瞧出来罢了。

“怎么一直不说?延误了病情怎么办?”他不免忧心。

“胃病而已,还不至于要了我的性命。”连攸宁顺手掸灰似的在易萧左肩拂了一下,换来他猛地一躲,“你不是也一直忍着没说吗?”

今日交战之时,他的左肩不慎被敌将刺中,伤口近乎洞穿了他的血肉,他反手将那人斩于马下,未多做停歇就继续战斗了。他害怕众人担忧,回营后自己草草做了包扎也没和任何人提过,不料却被连攸宁看在眼里。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闲聊了一会,连攸宁打了个哈欠,道了声“困了”,就起身慢慢回了自己营帐。易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想起了十年前见的那一面,围在厚重裘衣中的青年气质高华,浓烈的血腥味都冲不掉那股淡定从容的儒雅,他的手中握着一卷书,身前的案上安放的白玉瓶中插着一枝红梅。

肤白如玉,唇红若梅。

美好得让年轻的剑客一时竟愣了神。

易萧轻轻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子翊和少庭都是愣头青,每日风风火火出战,回营填饱肚子后倒头便睡,几乎没有过程,他们当然意识不到连攸宁的日渐消瘦。这些年来,抑郁和失眠加重了连攸宁的胃病,在府中起码还有清粥药材调养着,到了这边关战场,吃饱都是问题,哪里还顾得了他的身子?

像他们这些高阶人物,每月是有部分细粮供应的,但凡连攸宁提上一句,这部分就会变成全部,但他一直没有吭声。

其实所谓细粮,不过是一些舂得比较好的白米。除此之外的口粮都是一些粟米杂粮,混杂着稻壳沙粒不说,还偶有霉米,煮熟后整锅饭都透着让人作呕的潮味。

最折磨人的反而是像今天这种全军期待不已的“改善”。行军到山林附近,若幸运捕到了一些飞禽走兽,就会在当天宰杀了给大家伙开开荤。夏日里不算清洁的肉在火上被烤得半生不熟,热情地塞到连攸宁手里,他总不好扫大家的兴,结果往往就是当天晚上捂着胃吐得死去活来。

易萧盯着火堆中噼啪作响的碎木,心中涌出一股近乎痛惜的情绪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自那日以后,有细心的士兵发现,递到连相面前的烤肉总要先转到易帅手里,再烤上好一会,易帅还会不吝惜地用他的乌鞘剑在肉块上割上几道口子,直烤得外焦里嫩再送到连相嘴边。

还有就是连相口粮里的细粮一点一点慢慢多了起来,易帅的碗里却渐渐地看不见白米了,可他却坐在帐外捧着碗大口大口吃得满足,仿佛那糙得难以下咽的粗粮入口便立即转为了使不完的伟力。

被微温的目光所感,蓦一抬头,恰见不远处营帐帐帘翻落,带入一片靛蓝色暗纹的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