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君灼

沈宿万万没想到舒珩答应得这么干脆,面容还是和缓的,只是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回去一口一口地喝着那酸溜溜的醒酒汤。

他在等他责问他、痛斥他,这样至少可以编造一个较温和的说辞,可舒珩只是轻声道:“没什么,我从未奢望过你能给我一个家。”善解人意到让沈宿觉得自己是在始乱终弃一般。

于方才的缠绵氛围中,他差一点便情难自抑地表露心声,却又被那种感觉缠上心脉,让他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着魔似的,每当他情动之时,潜藏在身体里的某种记忆一般的粘腻知觉就会随着耳边若有若无的笑声爬满全身。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始终不解其意,可这倒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叶维溱,顿时温情褪去,心头凉透——一旦他和舒珩的关系公之于众,这将成为他未来路上留给叶维溱最大的把柄,这就等于把舒珩推到了一个最危险的位置上,只要想想他就觉得心惊肉跳。

错了,这一步走错了,他在心里指示自己,我应该仍与舒珩保持着朋友的距离,直到功成的那一日。

带着少年天生的不解风情和不合常理的冷静,他试着问舒珩:“继续做朋友可以吗?”

舒珩答应了,妥协一般。

过了好一会,他也摸不准舒珩的态度,只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于是解释道:“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知道。”

“目前来说,这可能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我知道。”舒珩淡淡说着,也不看他,食指尖带了点劲力,蹭着手中瓷碗。

沈宿靠近舒珩的座位,伸出手放在他肩上,用最宽慰的口气道:“这一切太突然……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舒珩像是在走神,过了好一会才仰起头,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眼中还带着湿漉漉的余韵,轻声说道:“好。”

沈宿已经离开很久了,舒珩趴在桌上,盯着窗,看着外面似乎有雨落下,不多时又停了,想着也不知他淋没淋到雨,麻木了似的,垂下眼帘,慢慢地把头埋进手臂间。

哪怕是不厌恶,一时也很难接受吧?这条路实在太难,太难了。他可以理解,但他做不到不难过。

沈宿,嫁娶婚姻,人之伦常,我又能等你多久呢?

从那天起,沈宿回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在加紧脚步归拢人脉,在叶维溱首肯的情况下,赶在季澄宣之前把和连攸宁有关的大臣都收到自己的羽翼下,偷龙转凤,减少损失,壮大实力;

另一方面,那种奇怪的知觉近日来频繁地折磨得他不得安宁,尤其是在宫里,他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但他在内心认定这一定和叶维溱脱不了干系,反正他有生以来所有的痛苦都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而这段时日里,十分不可思议的,他与舒珩的关系仿佛真的恢复到了过去的状态。忙碌之余跑到舒珩家消遣时光成了他最快活的事,户部尚书大人不仅蹭吃蹭喝还蹭住,和舒珩仅有的几个家仆都相处得分外融洽,时间长了,小小的宅院甚至比长住的宫殿更有了几分家的感觉。

这一日他正在枝叶繁茂的老树下一边摇着扇子乘凉,一边与舒珩讨论着晚上吃什么,就听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正是仰岳阁长年伺候的小太监,平时唤上一句小青子的。

小青子身后落着那抬芙蓉顶的轿子,整个人哆哆嗦嗦的,略垂着头,低眉顺眼,见沈宿出门,忙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起来道:“公子,陛下,陛下问您……问您还打不打算回去了?”

一重重门后天光豁然,不远处的洗秋水榭淡蓝色纱幔被银钩挂起,下垂着水晶帘,隐约看得到有人坐在席上饮酒。沈宿阔步穿过曲桥莲池来到榭中,也不见礼,直接走到矮案旁,低身跪下来,捧起酒壶给叶维溱倒了半杯酒。

维溱却是没有理会他,只拿起杯将那酒喝了,余下雕镂精致的小银杯在手心把玩着。沈宿察觉到了他的反常,试着堆笑道:“这么好的天气,皇上怎么不吩咐那些乐舞班子助兴,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叶维溱这才看了他一眼,眼中翻涌的神情让沈宿不由得想往后退,抬起手搭在他手腕上,手心带着饮酒后的灼热温度,他往后微微缩了一点就感觉那手的力气陡然增大了,握扣得他动弹不得。

“皇上……”被猛地一扯,沈宿不由惊呼出声,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拽到了叶维溱身前,头靠着他的腿,他自然想翻身坐起,却被维溱那双有力的手臂一压,拢回了怀里,仰枕在他腿上动弹不得。

一时间衣料相贴,体温纠缠,呼吸相闻。

沈宿的心几乎要撞出胸膛,他明显在叶维溱身上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东西,类似于欲念的灼热,带着几许偏执控制意味,沈宿想这种状况下,叶维溱把他掐死在怀里都不奇怪。

跑不了了……

在明确了这一事实后他慢慢放松身体,想以沟通的方式代替肢体挣扎。

静下心来却发现上方那人嘴唇翕动着,极小声地说着话,仔细听了却是在唤自己的名。

“小宿,小宿……”

“臣在。”他低声应和着。

叶维溱立即像得到了某种慰藉一般,神色慢慢柔和起来,双臂依旧环着他,只是开始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起来。他低下头来与他讲话,用讲睡前故事的口气,眼神中透露着慈爱,又像根本没有将他望进眼里。

“你以前从来不到处乱跑的,像现在这样,让朕很想把你关起来,这样就只有朕看得到你。”沈宿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维溱却没有注意到,继续单方面说着话。

“你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见到外人就往朕身后躲,手扒着朕的腰,露出半个小脑袋偷偷地看。朕教你用筷子、写字,朕说什么你都相信,真话和玩笑话也分不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你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十五岁的男孩子看起来还没有十二三岁高,朕和澄宣就商量着,想方设法给你补身体,又怕过分了,把你养得体壮膘肥,什么都要掌握度量,在处理朝政上也没花费过那么多心思。”

“刚开始有些东西你还不敢吃,像怕它们咬你似的躲得远远的,有天鼓足了勇气抓起一只螃蟹便咬,被硌了牙,还哭了半天鼻子。”

“皇上……”沈宿试着插嘴,他怎么会不记得?刚来时装蠢扮傻大半年,每日如履薄冰,心惊胆战,生怕透出一点被人察觉,有时候装投入到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低能儿,维溱回忆得饱含感情,他心头却满是窘迫。

“但好在朕的小宿聪明,什么都学得快,那些侯爷大臣们的孩子从小好生教养着,哪个都不及小宿优秀。”

“是……是陛下教得好。”沈宿不禁在暗处抽了抽嘴角。

“朕的小宿好看又机灵,很容易被外面的人惦记上。”似无意般,他的指节由沈宿的额头缓缓滑到鼻梁,沿着挺翘的鼻梁轻抚而下,带着微暖的痒意,止于小巧的鼻尖轻轻一刮,“原本只要你不离开朕身边,怎样都好说……”说到这里语气里已染上了懊恼,维溱自觉酒意上头,头疼得厉害。

沈宿当然听出来他话里针对着舒珩,忙含混着把他摘出去道:“可是皇上,我总是要成亲的。”话音未落便觉下颌被卡在虎口,那劲力几乎要捏碎骨骼,“朕救的人,也是朕一手养大,凭什么要拱手送给别人?”说话间双眼已是泛红。

其实有很多时候,你爱上一个人并不在于从对方那里得到了多少,而只在乎你为他付出了多少。人的本性自私而刻薄,向来记不全别人的好,却把自己的付出一笔一笔记在心里,作为爱人的分量。

九五至尊,杀个人都美其名曰赐死,到了沈宿这里却操起了亲娘的心,那么论在他心中的地位,沈宿自然与他人不可同日而语。

沈宿再冷静这时也躺不住,攒了一股气力便要起身,这一举动大大刺激了正激动着的维溱的情绪。维溱发狂似的扳住他的双肩按在矮案上,沈宿抽了一口气,矮案的一角几乎要撞进他两片肩胛骨之间,将他钉在那里。

叶维溱单膝跪着,心跳声混杂着粗喘在耳边响彻,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沈宿,一瞬不瞬盯着他近乎要把整个人印入眼眸里。酒气翻涌,他知道自己是想的,却因为太过亢奋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沈宿猛地一颤,咬着牙没让自己叫出来,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叶维溱竟咬了他一口,牙齿摩擦着像要带下他一块整肉来,他用力推着前方的胸膛,可叶维溱就是扼住猎物一般不松口,让沈宿一瞬间都觉得,叶维溱本来要咬的可能是他的咽喉。

终于,那牙齿松动了一下,怕他疼似的,离开时舌尖还在齿痕处一掠,十足的温柔,沈宿却霎时面无人色。

叶维溱端详着他,距离不足毫厘,仿佛睫毛都在相触。沈宿是真的怕了,他还有那么多执念未了,此刻却起了但求速死的念头。

“陛下。”有人走进水榭,朗声唤道,沈宿辨认出那是季澄宣的声音,趁着叶维溱愣神的功夫,他赶忙推了一把,站起来跌撞地退了几步。

一偏头,果见季澄宣站在不远处,垂手立着。仿佛是无视他的惊惶和叶维溱的冷眼,季澄宣略俯首,神色如常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病了,请问陛下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叶维溱一动念,酒气上涌,眼前有些模糊。

“皇上醉了,还劳烦玉翎公好生照顾,我先去代为探望一下娘娘。”勉强笑了笑,沈宿便匆匆离去了,经过季澄宣身旁时几乎要跑起来。

纵是沈宿再不谙人情也该发觉了,叶维溱对他是另有特殊的感情在的,只是他不想信也不敢信。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在极力取悦叶维溱,邀取他的信任,但也不过是作为一个孩子或幼弟,最过分也就是一个宠臣,但世上哪有那么估计正好的事情。

不知是谁的错,这份好感现在满得实在是过了……

恨之入骨的人的爱,哪怕感受到一点都会被烫得体无完肤,所以逃避起来也会越发的彻底盲目。

“这个人疯了,他是个变态的控制狂。”

这是沈宿最后平衡出的结果,他对此深信不疑,反正叶维溱在他心里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但另外一方面,经此一遭,沈宿还是怕了他,将去舒宅的频率裁减为每月两次,以免他起疑心。大多时候都心猿意马地在宫里陪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来到坤宁宫外,沈宿的呼吸方才平复,顺手拽了拽衣后领。出了洗秋水榭他便把束发解了,半绑起来,用长发掩住颈侧偏后的齿痕,但无奈还是浑身不自在。进了门,吩咐人把礼品交付给坤宁宫宫人,他在宫女的引领下便大步走入寝殿内。

皇后生病,理应皇帝前来探望,便是叶维溱一时来不了,也万万轮不到别人来插一脚,但沈宿却不同。维溱膝下无子,沈宿少时进宫没少承皇后娘娘照顾,虽然现在年龄大了,不便过多来往,但皇后一直待他很亲。

但其实见皇后沈宿心里还是很复杂的。皇后姓吕,小字缥莹,是京城吕家的最后一口人。

一入寝殿便嗅到一股檀香气息,抬头望去,幔帐床帘皆是素色,其上连一枝绣花也无。屏风是刚入宫时的,已经有年头了,其上织绣的合欢花看着仍淡雅娇柔,栩栩如生,除了屏风和一些香炉烛台之类的小物件,殿中就再无其他摆设,殿内后方设的小佛堂用绒帘围着,透出香灰气来。

知道沈宿来了,皇后微微睁开眼,看着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她容颜清秀端庄依旧,只是因病面色过于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对旁边侍候的宫女道:“扶本宫起来。”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

沈宿忙拦着,道:“娘娘病着,还须好生养着。”

“又是澄宣吧,他这个人啊就是心善,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又去惊扰你们。”皇后道。

听她说的是“你们”,沈宿立刻会意道:“应该的。听说娘娘病了,皇上也是很担心,只是暂时不方便来,就派臣先行。”

听到“暂时不方便”皇后忙问道:“陛下身体可还安好?”

“娘娘请放心,皇上安好着呢,只是方才与外臣多饮了几杯,怕酒气冲到娘娘,影响娘娘养病,这才托臣带了东西先代为探望一下。”

听他这么说,皇后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个难以掩饰笑容来,又很快收敛了,复又说道:“酒还是少饮为好。”

沈宿跟着重重点头。

看了看周遭的布置,沈宿叹道:“娘娘也太过朴素了。”

“清简是福。”皇后道,“每日焚焚香,念念经,置办那么多俗物也是累赘。”

“可是娘娘身子本就虚弱,还天天吃那些清汤寡水的东西,也不出去走动,怎么能行呢?”

皇后的眉目间罩上了一层愁云,许久才舒展开来,小声道:“陛下仁德,留本宫一条性命,连封号也虚挂着,由是感激,便也不再奢望其他。本宫只求每日在这宫里诚心礼佛,折销罪孽,也当是为父亲赎罪。”

沈宿低头看着她,眼中并无更多情绪。

“对了。”她给宫女递了个眼色,宫女将两只香囊呈到他面前,“这是我这些日子闲着没事给陛下和你绣的,绣工粗陋,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沈宿半跪道:“谢娘娘赏赐。”

“那么客气做什么。”皇后略微偏头,谦和地笑着,“本宫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心愿了,只求陛下和你能好好的,朝堂上和和顺顺的,让他少费点心,斗来斗去的没意思。”

“臣定当尽力为皇上分忧。”

皇后有些疲惫地望着他,用一种长姐的口气说道:“一转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本宫也老了。”

他本应讨巧地奉承一句“娘娘容颜永驻”之类的鬼话,可是看着她双目中枯槁的神情,沈宿最终还是跪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那件事情过去已有大半年,沈宿虽对此事只字未提,但也无论如何不敢对维溱表现出半点亲昵了,恭敬有度就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星汉一般的鸿沟。叶维溱暗恨自己的酒后失态,想方设法弥补着自己的过失,连沈宿的行踪也不敢管得太严,可对方的态度就是不冷不热,仿佛刀枪不入一般。

叶维溱能忍,可是有人先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