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锦节

简老死了,毫无征兆,突然死在了自己的房中。

舒珩是引了灶火、炊好粥以后,去喊他起床时才发现的,若不是想着让他多睡一会,兴许还来得及救他。

但其实怪他不得。简老死于心悸,发病到猝死不过倏忽的事儿,他的肢体扭曲成异状,两手死命抠按着心口,直到最后一刻嘴犹大张着。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就如同没人在意他死后将埋于何处。

茫茫雪野,遍地骸骨无名。

舒珩落下最后一锄头,勉强在冻实了的土地上掘出个一人大小的深坑,将简老的尸体拖了进去。他搓了搓手,呼了口热气,尽量轻柔地将简老凝固在脸上的狰狞抚于安详,才又提起锄头,将他掩埋了。

他答应过等哪天简老岁数到了,会像亲儿子一样为他送终,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个面色红扑扑的老人好像还在身边抄着手小步踱着,一会儿问句“大人您冷不冷累不累啊?”“大人你的病是不是又严重了?您跟老奴说实话!”一会儿又抢到他前面急急揽着活儿干。

在生死面前,他永远做不到像沈宿那样漠然,他只是太疲惫了。

发现简老再唤不醒时,他跌跌撞撞到了大夫门前,却发现大夫早就收拾行李跑了时,守着渐渐僵冷的尸体却不敢轻易下葬时,惊慌,恐惧,悲痛,无助……所有的情绪逐次在他脊梁上碾了个遍,将他瘦削的后背硬是拉成了一张弦老臂脆的旧弓。

这是他唯一的同伴,大老远跟随他而来,会关心照顾他,活生生的人。

哭一场总不为过,但如今的他亦是一身苦病,一掉泪,铁定整个人就垮了。可他怎么能垮呢?简老的尸体还没有下葬,总不能眼睁睁看老人烂在房里,还有那么多灾民、妇孺,他们今天也是要吃饭、喝药的。所有人都在依靠着他,而他终究是无人可依。

泥土慢慢将老人的身体掩盖,呼啸的北风也乐于助阵,卷起尘沙,扬在尸体苍白发青的脸上。舒珩手中的锄头越来越沉,在填上最后一堆土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好好的老人,说走就走了,人在这座死去的城池里,就如同沧浪中的一粒芥子,再渺小、脆弱、孤独不过。

他此生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沈宿了。可怕的是,这句丧气话正逐渐演变成为高悬头顶的现实。

裹着寒气的北风灌进肺里,他捂着肚子咳得快要断了气,喉咙里像被谁塞进一块炭,将气管灼烧得破烂漏风,一阵阵咳嗽枯哑得不似人声,牵动五脏六腑撕拽着疼。

他倚着锄头站起身来,腕子抖得近乎握不住木把,身边是小小的坟头,近处是几座歪歪斜斜的破房子,再往远看去是一片铅灰色的茫茫天空,除此之外,连一只麻雀也无。

女人尖利的哭号声乍起,激得人头皮发麻,他眼前忽像被什么撞进了似的,一阵模糊眩晕。

屋外冷得厉害,彦纯非一回家就脱了皮裘凑到火炉旁烤着,又用暖和些了的手去焐冻得发红的脸。

沈宿不知是什么毛病,在这滴水成冰的天儿里久站着不回屋,一会望望天,一会又看看地,冻着冻着就红了眼框,却不掉一滴眼泪反而低着头干干地笑,听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发酸。

他便问了:“这么担心他为什么不想办法救他?”

沈宿摇摇头,复又摇摇头,雪地上印着铅灰色的影子。

“你打小就聪明,只要用心想,总有办法的,对不对?”他拽着沈宿的袖子,触到他的手也冷得像冰。

“你知道抓野鸡野兔的套子吗?”沈宿抬头看他,在寒风凛冽中打了个哆嗦,“被套住腿的猎物越是挣扎,那套绳就勒得越紧,猎物越是奋力,就伤得越重。”

他透彻,他明悟,所以就更加动弹不得,舒珩的处境已经很辛苦了,他绝不能抱薪救火。

“我不怕死,但我不能害死他。”他说。

彦大少是眼泪窝极浅之人,往日里看戏台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殉情戏码都会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而今见着沈宿这个样子,他才知道,“殉情”二字,何其有幸。

温羹暖被里硬是熬成的衣带渐宽,他越是不动声色,就越是显得压抑,人越是紧紧缩着,怨气就越是像要冲撞出骨架樊笼似的。彦纯非甚至觉得,面前人的苦胆也要比旁人苦上几分。

“不进不退,这样僵着总不是办法。”过了许久,他开口,却发觉声音涩哑,两眼也湿漉漉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沈宿的大哥,可现在明明是他在劝人家,自己却先没出息地挨不住了。

“要不然你……回去求他吧?我知道这话不够义气……”彦纯非眨了两下眼,缓了口气,“但这皇城之下的情情爱爱你见的也不算少,这种关头……活着,两个人都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只要活着……”记忆中护他在怀里的男人也是这么说,那人胸腹涌出的血像流不尽似的,浸透他的衣裳,溢满指间温热粘腻。

“叶维溱。”他在心里说,“这么多年,从头到尾,你叫我怎么能不恨你呢?”

彦纯非当然不懂他的心事,只道他是在犹疑,便故作轻松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颊,“会没事的。”

“多谢。”沈宿一笑,那笑却比涟漪一闪还要短暂。

彦纯非收回思绪,暖炉间檀香袅袅,徐徐驱散了方才的忧虑,忽听一声“混账东西”,他膝盖随即一软,转身就跪下了,两手挡头怂蛋至极地喊了声:“爹!”

直到他爹站稳了,垮着老脸怒目瞠视着他,他才敢在双臂下微微抬起头,问了句:“我能不能问一句,我这回是又做错了啥?”

彦老尚书一挥袖,斥道:“不知道全家人都在等你回来吗,你……你是不是又找那沈宿去了?”

彦纯非跪着垂眼不作声。

“这些天跟你讲过多少遍?不要再去找他了,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彦老尚书苦口婆心地讲,“爹还能害你不成?”

“人家得势就巴结逢迎,一旦失势就划得干干净净,您要打便打吧,您儿子做不出这么昧良心的事儿……”话音未落就被卷起的书卷狠狠打了嘴,彦老尚书一把年纪,出手倒也干净利落。

“什么叫昧良心?咱们只是避避风头,这种关头不落井下石就算讲道义了!”彦纯非舌头舔了一圈小白牙,只觉牙龈被磕得还有点发麻,直直盯着他爹那张纠结的老脸看,“圣心难测,你以为这是你小子一个人的事情?万一卷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里,全家都得陪着你掉脑袋!”

“听到没有?”

彦纯非眼睛溜溜转,点点头姑且“唔”了一声。

县穷人贫马也瘦,舒珩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双臂抱着马的颈子,贴着这一丁点皮毛的余温,颠簸着行过空旷的大街小巷。北风轻易打透了他难以御寒的衣衫,阴恻恻地擦着骨头缝吹,他眼皮之间却炽烫起来,几乎要焐出泪来。

县里的孩子出了疹子,高烧不退,他还得再去请大夫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再到哪里能够请得到,县邑内外,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明明是面皮极薄的人,却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哑着嗓子道了几百句吉利话。本是宁可冻饿至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清高寒士脾气,可这么多条人命系在手里,头颅不得不低下来,自尊也无足轻重地埋进泥土里。

当空的日头过了火候,阳光刺目地投在身上却无半分暖意,路上的雪已老了,不复绵软,掺覆了泥尘和冰霜,又被马蹄踏平压实,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出疹多是急病,孩子可能挨不了多久,他不能再耽搁了。

已经走了很远,他回望着身后延伸向落日的银白色道路,附近该没有大夫认识他了吧……再远,可能就要到京城了。他马上苦笑着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京城自然还远得很,更何况无旨而返,是欺君也。

策马入巷,行过寻常人家门口,火一般红艳的灯笼挑在家家户户门前,他才想起,这是要过年了。

“给我一串。”

卖糖葫芦的小贩看着面前这位早不能算孩童的公子,愣了愣神,才从稻草靶子上摘了一串递给他。

此时各家各户应该都在宅子里热热闹闹准备年夜饭,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偶有马车经过也是来去匆匆,他看这公子衣着尊贵,实在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见这人神色和善,便仗着胆问:“您是今年来赶考的试子吧?”

“怎么这么想?”那人笑了,呼出白气来。

“要不然哪有大过年不回家的?”小贩说,“每回考完啊,都会有很多屡考不第的试子,不敢回家见爹娘,就留住在京城的客栈里。”

“还有这种事?”那公子摇摇头,“我不是,我有家的。我家那人……出门去了,我在等他回来。”

小贩心道难怪,又想这公子当真是思妻心切,这么大冷的天,还出来等,看得他也想快点把这几串卖完,好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却见那公子自袖中掏出一块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布口袋里,道了句:“回家过个好年。”

小贩老实,连忙拦着,“贵人,可使不得!”说着就要把银子还给他,却不敢用皲裂的手去触碰他。

“不介意的话,把这些散碎铜钱给我吧。”

沈宿袖中荷包沉甸甸的,走在路上哗哗撞响,他咬了一颗挂着糖浆的红果,又酸又冰的果肉沙沙黏着牙,清甜的冰皮嚼到后来渐渐苦涩了,吃到最后心口一阵一阵反酸。

墙角巷口一个个小脑袋巴望着,瑟瑟发抖地抽着鼻涕,见他回过头来就又猫回去。

“来。”他蹲下身来,向他们那头招招手,“没事,过来。”

蓬头垢面的小流浪儿们见他掏出荷包,终于咽了咽口水凑过来。他把铜板都倒出来,一一与他们分了,又看着他们蹦跳地散去了,才站起身,独自回去了。

他自认没有心肠变软,他只是太过想念。

回到门口时,府里的灯笼已经提起来了。下人们站在梯子上,轻转着六角灯笼调整位置,大红糊纸上是泼墨的“舒”字,规规整整,一如其人。

他仰头久久看着,脸冻得发白,鼻尖却红了,直到下人们爬下梯子,摇晃的灯笼已在空中停稳,他才搓了搓手,拢着袖子走进宅中。

天色暗了,灯笼却明亮起来。

大街小巷的烟火都在笑声中被点燃,在黑暗里逐次绽开,偶有成串的鞭炮声炸响,京城的除夕夜,仿佛不容任何忧愁藏身。

祭礼过后,群臣宴上,叶维溱厚重仪服尚在身,上绣十二纹章,冕冠垂旒,广袖垂展,他双手擎杯,声音沉稳,“众卿请起。”低眸时目光恰落在那空位上,手中玉杯顷刻似有千钧重,座下编钟丝竹徐徐奏起,一杯凉酒火辣辣地饮入喉。

舒珩驱马快行着,那瘦马随着颈上铃儿声不住呼着白气。苍穹渐没,雪野树木在灰白之间交错——天是白的,雪地是白的,只有夹缝中的人世是蒙蒙的灰。他久跪在雪地里的膝盖起初还碎裂一般的酸疼,此刻早已没了知觉。

他还记得,那个小孩出疹前就已患了很重的肝病,可他每次都会痛快地喝光整碗的药汤,不似其他孩童那般哭哭闹闹。

脸还苦着,嘴里豪言壮语却已喊开了:“我一定要把病治好,长大以后带我娘离开伏墉县!”

“离开伏墉县去哪里?”舒珩替他收好碗,仔细擦了嘴。

那孩子不假思索,“去京城!”

他拿着布巾的手顿了顿,还是笑着轻声问道:“去京城做什么呢?”

“考状元!当大官!挣好多好多的钱养我娘!”那孩子张开双臂,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自然没有注意到面前人的笑容已凝滞在嘴角。

舒珩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沉沉大梦。

裸露在外的双手滚烫却发不出一点汗来,他瘦得透出根根肋骨的胸膛起伏着,企图平复越来越快的呼吸,可气息就像不够用似的,到后来只塞给他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到他胃抽动着疼。

“不是我不愿同大人回去,实是不敢啊。我一人性命倒是不足惜,但您看这一大家子人,好生过着年,我……我对不住大人……”神智已是模糊,但方才那大夫的话却在耳边愈发响亮起来。

小院门口,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正对着长跪的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头痛得更厉害了,好像有成百上千只虫在噬咬着一般。他记着那大夫说:“宫里来的人,不许咱们这些当大夫的去伏墉县诊病,被抓到了,那全家都是个死。”

老大夫虽不肯同他回去,但于心不忍,还是将治那孩子病的药方开给了他,临别时长叹了声:“好人好报,可……可您犯的是天子之怒,开罪了上天,这天底下还怎么容得下您啊?”

舒珩笑了。

那笑压得低低的,于胸膛里困出闷声来,不多时笑声放开了,他高仰起头望着天,那笑声就向弥空中散去,寂静中清晰得诡异。他笑得仿佛什么都不顾了,如有路人经过定会想此人是遇到了何等的喜事,竟笑得一身瘦骨都要散了架,如此情态是他一生少有的放浪形骸。

终于他不笑了,缩着身子咳嗽起来,夺眶而出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在了马颈上。

不可笑吗?

我还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寻到大夫,到头来竟是我一己私事害了伏墉县的百姓……

你想要我性命便拿去,可你怎能不顾自己百姓的死活?我本道你是位明君啊!

他自知资质浅薄,不足以治国平天下,倾力所求也不过是做一介清官。平生志向尽是荒唐,他仿佛看见那些写满策论的纸张飘散满天,落在他睫上发间融成几点凉。

下雪了。

沈宿,人间……真冷啊。

一股热血冲进胸腔,他眼前骤暗,摔下马去。

“沈公子那边……依旧一切如常。”玉翎司中,堂下人报。

季澄宣轻笑了声,“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不愿意辜负爱人吗?”他指间描金小乌扇轻轻展开,“即使相隔千里,但凡还相望一日,情分就不算断绝……”

对于沈宿的执拗,叶维溱始终不懂,为什么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不愿意回还?难道他甘愿眼睁睁看着舒珩因此而死吗?只要他低下头服个软,要把舒珩调离伏墉县也并非不可能……季澄宣对此却有着出人意料的了悟。

君可亡我,不可弃我。

身死情存,心死魂灭。

也许爱人之间拥有着某种不须说的默契,沈宿比谁都明白舒珩所珍重的到底是什么,他不愿舒珩死,更不愿他一个人如遭遗弃般悲哀地活。

堂中火炉过分暖了,烤得人心头乱念丛生,他掌中扇一合,“且容他拗着,回宫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知,他心心念着的舒珩能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