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谋

雪地当中已经围了不少人,齐刷刷地为他们让出道路,道路尽头,易萧端正地坐在桌案后,就像正在等他一般。

易萧率先抬手行礼,“连相。”

连攸宁的目光在他身后匆匆一扫,抬眸应道:“易帅,这是?”

他身后排满席子被褥,上面躺着伤兵,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三个人。与数十万人的军队相比,这是个微不足道的数目,但排在营前,从头到尾,却已然足够壮观,几乎像是在和连攸宁叫板。

但易萧却显然没有这个意思,他将面前的纸张展开,按在桌上反向调转,让连攸宁看清其上的三个大字:军令状。

全场哗然,只有连攸宁在风帽下笑了笑,俯视他道:“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便是我能按军令状办了你,又能到哪里再找一个主帅来?易帅莫要欺我。”

“我使右手剑。”易萧抬手,将乌鞘剑置于桌面,字字千钧道,“战事未结,自是不敢言死,就先赌上一条左臂。”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没能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连躺在地上的伤兵都惊住了,直呼不可。

易萧却没听见似的,凝视着连攸宁道:“易某今日执意带这二十三人同行,若来日因此事贻误军机,其过皆在某,与众将士无关,甘愿自断左臂,以正军纪,待来日战事一了,便以死谢罪。”

呼啸的劲风卷席流雪如浪,于这天高地广的旷野之中,人就如同最渺小的种子,却顽强地扎根入地皮,同气连枝,蔓延成足矣撼动一切的力量。

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近到远,渐次响起,那是铁甲压迫雪地的轻响,待到连攸宁侧目时周遭已无站立之人。听闻变动的士兵们从各处营帐聚拢而来,一个挨一个跪下,没一会儿,这方雪地就已覆上一层耀目的银甲。

“小人斗胆,那二十三人中有一个与我是同乡,我愿意背负他前行,还望连相恩准!”一个挤在前列的士兵请求道。

跪在他身旁的人连忙抬起头,“我愿和他一起!”

“我们营几个人可以换着背!”

“我们也可以出力,求连相恩准!”

恳求声越发密集响亮,震得人耳膜发痛,帐门上的雪漱漱往下落。

连攸宁似乎天生有坐禅一般的定性,仍盯着纸上那三个大字,仿佛能看出花儿来。

“大帅!大帅!”忽见一人喜笑颜开地从不远处奔来,边跑边喊着,“有法子!有法子……”郎子翊定睛一看,认出他是军中的粮草官。

那人在人群当中停定,喘着粗气道:“我刚刚查到,我们运粮的马车正好空出一辆,里面塞着稻草,保准宽敞又御寒,此时用不是正好?”

他跑得太急,两颊都染了团红色,衬着冻红的大鼻头,说不出的喜感,郎子翊不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警报解除似的,一张张绷紧的脸此时都笑开了。那粮草官难为情地捂着自己的鼻子,为自己的大功一件高兴得直跳脚。

“军令状还是要立的。”连攸宁声音不大,却顷刻让所有的喧哗都凝滞了,待到大伙反应过来他话里隐含的许可时,又重新欢腾起来,气氛高涨得像冲天的火焰,把整片雪原都点燃了。

“连大哥,你真的同意了?”子翊不可思议道,他还以为连攸宁认定的事就一定会死磕到底。

连攸宁垂眼看着往军令状上盖血手印的易萧,嘴角勾起一痕不易觉察的笑容,“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这本就该是由易帅定夺的事,我只是做个参谋罢了。何况人心齐,泰山移,都到了这种局面,我还能说什么?”

说罢便行了几步,上了自己那辆小马车。郎子翊仍不死心地趴在辕座上,探过头去问他:“连大哥你可别唬我,别人不晓得我还不了解你?用运粮的空车运伤兵这种办法,一个粮草官都能想到,你会想不出来?”

连攸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你想到了吗,郎将军?”

郎子翊一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难堪地瞪大了眼吼道:“你一定是料到易帅会这么做!你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提高他在军中的威望,对不对?”

连攸宁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冲他眯了眯眼道:“就你会猜吗?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子翊志得意满地冲他晃了晃脑袋,露出孩子一般的神气劲儿,被连攸宁一挥袖轰了下去。

从车帘的细缝目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连攸宁弯起的嘴角又慢慢展平,眼中尽是浮冰碎影。

郎子翊的确猜对了漂在表面的那层缘由,但却没有往深想,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帮易萧,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认定了,这是智者对仁者一种友情上的无私馈赠,大抵心性纯正者为人处事要简单得多。

外面军队集结,鼓声雷动,连攸宁的思绪已然飞纵到更远更深,目所难及的地方去。

他要让易萧成为名副其实的龙朔军统帅,而不是事毕便可拂衣而去的过客。要打动一个率性之人,非真情不可,他确实是在有意创造一个机会,让易萧与龙朔军建立深厚的情义,为的却是拘住他,为日后的大计谋篇布局。

有朝一日他们与叶维溱反目,龙朔军他是一定要握在手里的,到时易萧必然会成为他与叶维溱的争夺对象,而这种情义就极有可能变成让易萧站在自己这边的有力筹码。

连攸宁攥紧了冻得苍白的手指,迫出一点暖意来。这世上有两种人,是他万万不愿与之为敌的,一种譬如沈居客之清流,另一种,便是坦荡落拓的易萧了吧。

“那些大夫真是没有良心,还悬壶济世呢!我们又不是不给银子,连门都不给开,难不成为了躲我们,连生意都不做了?”简老抄着蒲扇不住扇着老药罐,浓重的陈苦味顺着敞开的门散出去。

舒珩坐在窗边透着气,听他又抱怨起来,开口劝道:“别气了,没什么的。大不了我明日再走远一点,兴许能请到大夫。”他声调温和却还是难掩低哑,遂掩了口鼻,目光转向窗外不再说话了。

“其他事都好说,老奴最担心的啊,还是您的身子。”简老放下蒲扇,将药壶从炉上端起,让黑漆漆的药汤倾倒入一旁的碗里。又将滤出的药渣倒在门口踩了两脚,方才回身把药碗端到舒珩面前。

“要真是像大夫说的,只是受寒还好办,就怕那些人的病没治好,先把您自己搭了进去……”像是懊恼自己又说了晦气话,他伸手擀了把懈松褶皱的面皮,“图的是什么呢啊?”

“生死祸福皆是定数,我想,这场戏还没到我退场的时候,阎王应该也不会收我。”那药苦得厉害,舒珩放下碗,脸色青了又白,想扯出个笑容,但舌尖却麻得不行,连声音都着了苦味,“退一万步说,便是真的回不去了,倒不如有生之年多做点事。”

听到这话,一种灰暗的念头就在简老的心中产生了。原本就微驼的背压得更弯,他用带着点哀怨的口气试探着问道:“我老早就觉得您不对劲,来这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要命似的。您跟我说实话,您现在是不是已经没有盼头了?”

寒窗多年,终于熬到金榜题名之日,紧接着又立大功一件,仕途本应该一片光明,却只因得罪了不知什么大人物,而落得如此下场,这样想来,也难怪简老会做出如此猜测。

舒珩唇边仍沾着苦意,眉间却已然舒展了,像勾起什么美好记忆似的,他望着窗外那一轮合圆的明月,温声道:“您放心,我不是不想活。我比谁都渴望活着回去,我还有想再见一面的人,他可能也在等我。”

纤细白净的十指环成一个整圆,恰好圈住天边那一轮月。沈宿抬头望着,仿佛要透过那皎白无瑕的玉盘看清谁的影子,一直望到脖颈酸疼,眼睫发颤才收回目光,颓唐地垂下双手。

出宫后他住进了舒珩原来的宅院,怀着某种偏执的念头似的,仿佛住进了他的家就是他的人了。

窝在他的被褥里,枕边是他常看的书。翻了几页,内容枯燥得紧,便寻着他的批注看,一笔一划的小楷字,赏心悦目。

读到入迷,时而眼尾和唇角微微飞翘,仿佛那人又近在眼前了。灯烛幽暗中,他隐约瞧着他端正的坐姿,柔软的发缕,悬腕握笔,用心地将眼前每一个字誊于书册。

周遭的一切好像在有意地将他引入一场梦境,让他产生舒珩还在身边的错觉,不觉昼夜飞逝。可当梦沉沉地醒来,有一个声音犹在耳畔冷冷说着:“舒珩身在他乡,受尽苦难,如今生死未卜。”

沈宿猛地坐起,额边沁满冷汗,烛光仍亮着,油蜡烧去了大半。他推开被子蹬上鞋,捡起落在床下的书册,心口一下一下撞得生疼。

心绪纷乱,难以成眠。

推开门,冬夜冷风呼啸,再厚的衣衫也轻易被打透。他执了酒杯酒壶,顺了张凳子,坐在小雪人身边慢慢喝。苦叶酒,白玉杯,饮到口中实像含了冰,冻得人血脉通畅。

地上雪光,天边月明,丑时刚过瞧着却像天就快亮了。这个冬天意外的长,院中老树空枝,听得见沙沙的雪落声,沈宿倾壶倒了满杯的酒,朗声对着虚空问道:“各位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四下静寂,无人应答。

他举杯斜倒,酒水在身前雪地里洒成一条弧线,如祭奠亡者一般。这个极具挑衅意味的动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切听着就像他在自说自话。

他知道附近有人在盯着他,而且不只一个。在这个看似空旷的宅院里,季澄宣布下了一张巨大的网,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一旦他有所动静,或设法与舒珩联系,立刻就会被叶维溱所知晓。

他阖上双眼,喉咙里苦辣辣的。他曾以为自己攒够了足够的力量,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筹谋着扳倒叶维溱。时至今日他才彻悟,自己不过是叶维溱养大的一只金丝雀,心情好了放出去煞有介事地啾鸣上几段,稍有不听话,等待他的只会是冲不出的牢笼。

“永远不要自恃洞察人心,因为人心是九曲回环的无底洞,没有人能知道漆黑的尽头到底是贤者还是鬼魅,抑或都是。”连攸宁的告诫,他如今才记起。

细微的坠地声在耳边响起,他偏过头,看见小雪人圆圆的脸掉了一块。红布片还系在身上,黑棋子一深一浅地凹陷着,脑袋和身子化了又冻,在外层结了镂空的冰晶,想必里面也松散残缺了。

斑驳丑陋的小雪人仍歪着头,呆呆地与他对视。沈宿笑了一声,抬着凳子挪到它身前,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糊在那块空缺上。他用的力气不大,很小心仔细,可非但没有将那圆脑袋补全,反而使雪人半边脸都塌下去,再不成型了。

手还举在空中,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残缺的雪人,呼吸起伏。一阵北风刮过,他倾身将小雪人拥入怀中,温暖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雪上,肩背剧烈颤抖着,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一定会把他踩在脚下,然后杀了他。”如果雪人有灵,它会听到伏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用极低极阴狠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大人,门外来客了。”早饭过后,沈宿在厅中翻着一本闲书,刚低头啜了一口茶,就听家仆匆忙来报。

住进来以后,宅中一切布置未变,沈宿与过去的仆人相熟,也就让他们留下来,继续服侍。

以为又是季澄宣,他眼都没抬一下,不耐烦道:“说了再来就告诉他,我病了,不见客。”

“这次不是那位,是……是……”看他支支吾吾,沈宿霎时就明白了大半,用力将茶杯往桌上一坐,放下书卷,阴着脸大步迈出门去。

叶维溱仰靠在暖轿里,平日里光华流转的眼眯成细长的缝,隐匿住全部的情绪。轿中安神的熏香催得人昏昏欲睡,他一手支住额角,听闻声响,目光向半掀的窗帘外一瞥。

“不知圣上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门轴吱呀,大门缓缓敞开,门内故人如故,嘴上说着客套的话,面上却无一丝敷衍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叶维溱蓦然觉着这冷若冰霜的脸也别样的好看。

被季澄宣扶着下了轿,身后銮铃叮铮,他用一如往常的柔和语气对面前人道:“许久未见了,小宿。”

望着六乘轿辇四周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沈宿只觉遍体生寒。

仿佛是觉察了他的抵触,叶维溱安抚道:“你不要怕,朕不是来接你回去,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劳皇上记挂,臣如今一切安好,再不必担惊受怕,活得轻松自在。”

叶维溱听他说完这一席话,点了点头,目光却扫过他身后的宅院,道了句:“当初赏舒爱卿的这座宅子还是太小了些,果真不够两个人住。”

一听他提起舒珩,沈宿的目光霎时凶毒起来,指甲死死压进手心里。

“我求你放过他。”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放过他与你远走高飞?看看你这副模样,这不是求的态度。”叶维溱眼中的丝缕笑意沉落冷却,“小宿,你真绝情。”

无视沈宿眼中的复杂情绪,他走近了几步,又轻快道:“不请朕进去坐坐吗?”

此话一出,沈宿的神情立刻就变了,满怀防备地望着他。虽然脚步未动,但他双肩微展,紧握的双手也不由得张开,像护食的小动物一般。

“你已经把这当成家了吗?”叶维溱略微弯下腰,迫视着沈宿的双眼,“果然还是小孩子。”

沈宿眼中寒霜出鞘,气势正盛却明摆着羞怒难掩,嘴上死犟着,“皇上愿意的话,大可以进屋来坐一坐,也尝尝家的滋味。”

“知道为什么说你还是孩子吗?”维溱却没有理他,仍咬着之前的话头,“你问问自己,真的有胆量一辈子也不回去吗?”

像被他的呼吸灼烫,沈宿猛地向后退了半步,他本该毫不犹豫说“有”的,却生生压在了舌尖。

“你可以一月不回宫,半年不上朝,但你当真甘心放弃原有的一切吗?财富、权力、地位,生杀予夺的资格?”

如愿看到他的瞳孔慢慢长大,维溱拢住他紧握成拳的手,感受他细微的颤抖。

“看吧,你放不下,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情深意重。”他压低声音贴在沈宿耳际蛊惑着,“回来吧,我们才是一种人。”

像被毒蛇的信子舔着耳廓,沈宿偏开头,连退了几步,挣脱出对面人的阴影。

“不,不一样的,我是为了复仇。”

“若没有家仇压身,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舒珩放弃一切……”

他在心里这样争辩着,抬眼却正撞上叶维溱嘲弄的笑意,早有所料似的,看穿他内心的卑劣。

“但又有什么区别?”他自问自答着,“在舒珩心里你无疑是第一位,而你终究给不了他同等重量的爱。”

或许叶维溱说的没错,他们才是一种人,虚伪自负,站在世俗最深的漩涡里,搅动乾坤。

“说到底,你只是在闹别扭。”叶维溱也不再多作停留,回身向轿辇走去,“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回来吧,朕把一切都为你留着。”

沈宿眼看着轿辇离去,御林军逐次撤走,只留他独自站在门口,起驾前季澄宣冲他笑笑,留下了一瞥诡诘的目光,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靠在轿中,叶维溱面容上的睥睨之意很快就消褪了,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耳边是北风呼啸,哪怕怀中抱着手炉,他也只觉遍体生寒。

隔着轿帘,季澄宣听见他似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冷笑。

“朕居然会用那些俗物去逼他。”随即这样一句话从车中透出,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自言自语,“可除了这,朕还有什么能留住他的呢?我们之间竟然已经不堪到了这种地步。此番就算他回来……回来做什么呢?心都远了。”

季澄宣看不见他的面容,但透过声音亦能感受到他积压的悲恸。随轿披甲前行的御林军显然也是听得到的,但无一人神色有变,他们都明白,主子的闲话听不得。

“十年前是,十年后也一样,都是要走的。朕早该认清,人就是人,剖心掏肺也养不熟。”这话出口时犹带着几分愤恨,收尾时却又归于自嘲了。

“陛下,放手吧。”季澄宣忍不住劝道,在他心里沈宿怎样都无所谓,但是维溱不能再这么煎熬下去了。

轿中一时静默,过了许久维溱才出声,声音却虚弱极了,“不,他得回来,朕要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