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残息
“喂,醒醒!怎么又睡着啦?”
透过昏昏打开条缝的双眼,恰看到桌前一手托腮的少年,那少年一双盛灵含光的眼,此刻带了几分不耐烦的嗔意,像是在气他怎么还喊不醒。神智清明些了,他感觉到脸上湿湿凉凉的,睁开眼原是面前人在用洗净的毛笔往他面颊上刷着凉水,见他终于转醒,忙把毛笔藏到身后……
难怪,刚才他还以为自己流泪了。
人他是认得的,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一身简单的素布衣,与他隔桌相对着读书,当中一盏油灯,像点着残阳。
“沈宿……”他叫他的名字,一切并没什么不对。
“啊?”沈宿荡着脚在对面不明所以地瞧着他,他还那么小,像所有骨架没长开的少年一样,稚嫩而无邪,贫寒却干净。
他伸手去触沈宿的脸颊,又去碰他的肩膀,带了些许劲力,一双眼将灯光中模糊的少年看了又看,直到沈宿皱起眉避了一下,他才松了手。
他好像忽然就知道了,面前人布衣下是没有半点伤的,两个人一同读书也似很多年前便如此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身后火炉烧热,不住掀着小泥壶的壶盖,里屋娘和弟弟妹妹都睡熟了,梁角吊着过年吃的腊味,房子那么小,却那么暖。
“好好读书!”沈宿探过身子,凑近他耳边说,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哈欠。
他低头展了展压在胳膊下的书本,随口道:“你自己怎么不读?”
“我读不懂嘛……”沈宿说着又换了个姿势趴着,“虽说我读不懂,但我可以陪你呀。”
“等你哪一天中了状元啊,我就和你一道去京城看看,听人说京城的楼都有那么高,满街跑的都是大马车……”灯光晦暗,沈宿眼中却暗藏了闪闪亮亮的光。
“好,我带你去。”他伸出手将沈宿的手握紧了,“无论去哪,我们都一道走,好么?”
“睡傻了吗?我不与你一起还能到哪去?”沈宿笑他,他也跟着不自觉笑了。
面前人还在描绘着京城的繁华图景,他就像从没见过似的,陪着他认认真真地憧憬,手中书卷只虚握着,到头来也没读进一个字。沈宿不敢放开声,只扒着桌沿絮絮地讲,起初还能听清说的是什么,不多时就随着壶中水烧开的轻响渐渐湮灭了。
“舒珩,舒珩你怎么又睡着啦?你醒醒啊,醒醒……”
他骤然张开双眼,四周尽是垂野的黑暗,他就蜷缩着倒在道路中央,僵似冷铁的身体早没了知觉——差一点,他就冻死了。
鬼曹阴司的门打开了,他不肯进,可是有人却先走了。当他终于跌跌撞撞赶回去时,正撞上那孩子的娘,瘦弱的女人抱着已不小的孩子,被压弯了颈子,脸上却还笑意盈然,哄着孩子道:“药回来啦!回来了!别哭,别哭,娘在这呢……”
哪还有什么哭声?孩子的尸体早冷了,两只手搂着他娘的颈子,分都难分开。
几个妇人帮忙想把孩子抱开,那女人不肯,嚎啕着骂骂咧咧,不多时又跪下来嘴里念叨着:“求求你给他熬一碗药吧,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的乱发像一蓬干死的枯草,可她眼里却又有那么多的泪水。
舒珩已经站不住了,倚在门边想伸手摸一摸那孩子的尸体,手却抖得难以抑制。他从袖中掏出那份远道而来的药方,塞进孩子的小衣裳里,转向那女人想说什么,张开嘴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
女人像是疯癫了,拦都拦不住,非要抱着尸体不撒手,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念叨着,时哭时笑,凑过去看着舒珩,想了想竟把尸体送到他面前。
“我儿最喜欢大人,大人你抱抱他,你抱抱他他就醒了……”女人歪着头,乞求里带着些许希望,竟在那空洞的眼眸中迫出一点光来。
舒珩接过那小小的尸体,搂在怀里,他真的是没有一点力气了,乍望过去更像是一人一尸紧紧相依。他就像孩子还活着一样,一手拢着他的后背,一手轻轻覆在他脑后,人鬼难辨的世道里,尸体有什么可怕的呢?他生前是个那样爱笑的小孩啊。
若他没有倒在路上,若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是不是就能抢回一条人命?
他想对这孩子和他母亲说句抱歉,但嗓子终还是沙沙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算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夜里,新旧岁交替的当口,舒珩终是一病不起。
窄窄的桌案靠在床边,油灯已灭了,笔砚未收。勉强写好的信被连夜送出,桌上还余了张纸,题头姓名熟悉,全篇唯有一句话还被草草划去。
舒珩躺在床上,无医无药,赤红的双目难以合拢,目光久久凝滞在桌角,写满空茫。
一道重重勾抹的墨迹下,每一步笔画都含着悬笔时的颤抖,当疾病侵占躯体,所有逞强土崩瓦解,露出了那句在心底隐忍质问了千万遍的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从何时起,这句慕少艾的青涩情话开始变得可怖了。
正月初三,沈宿仍整日坐在庭院中,水米不进。
他绝非仿效那些官家小姐,绝食胡闹,要保存体力才撑得下去的道理他都明白,他是真的咽不下。时日越久,音书越渺茫,他心中的恐惧就越来越浓重。
他遭过难,却鲜受过苦。在连府假扮为奴的时日,那是作戏,怎样受伤挨饿都是死不了的,都是怀着希望的。舒珩过着怎样的日子,他甚至都想象不出来。
虎口的刀子慢慢转动着,手中梨子褪下嫩黄的薄皮,露出浑然莹白的果肉。老树空梢下,他们常围坐对酌的小石桌上,大大小小已经摆了六七个削好的梨子,可都动也没有动。他手上动作未停,打发时光似的,放下这个,又忙去削新的,果皮落地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地面绕叠成堆,最终止于一滴血。
一滴,两滴,滴滴嗒嗒,染红梨皮和雪地。
他后知后觉地拭去刃上的血迹,才把流血不止的食指含入口中——许是手冻得麻木了,利刃轻易削下了指上的一块皮肉,留下道长长的伤口,不住涌出血来,热血腥甜。
这么久了,他从未给舒珩写过一封信,寄不到的信,他不想它们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上。
可舒珩不知道。他那个性子啊,一定写了许多许多封信,雪片一样载满了相思,成群结队地飞入云霭里,无一例外的再没回音。舒珩就那么等啊,等啊,等累了就轻轻地恨一下,再提起笔一笔一划写出新的信来。
他抄起一个梨,奋力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涌进嘴里,冰得舌头都麻了。他吃几口就随手丢到一边又拿起一个,血水把梨子染红,那梨汁又淌到袖边领口,他却像没发觉似的,吃相狼狈又惊悚。不多时地上的梨核多起来,他一下下嚼着脆硬的梨肉,被呛得咳了几声,大口的汁水咽下去,像往胃里浇了一桶凉透的井水。
明明是蜜般甘甜的梨子,吃到最后却咸苦得再难入口了。
听闻背后的脚步声近了,他用力吸了口气,抹把脸直起身,稳了声音道:“什么事?”
“是……是彦公子临行前送来的贺年礼,说祝您万事如意,安乐顺心。”
“临行?他去哪儿了?”他问。
下人却道不知。
小檀木盒子打开,软绸上并无什么贵重物什,只是碎碎撒了一把干龙眼,沈宿却睁大了双眼,摸着那盒边,半天说不出话来。
“桂圆,桂圆……”他口中不住念叨着,一时不知当哭当笑。
贵在团圆。
当你身陷囹圄,动弹不得时,切莫绝望。别忘了,你还有朋友,哪怕是一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纨绔朋友。
彦纯非出京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回头透过车窗看了眼城门里,又捂了捂围在身上的被子,腾出手来还不忘颤颤巍巍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嘴边嘬了。
高头大马,锦绣香车,仆从成群,走得是穿街占巷,浩浩荡荡。
那杯酒还没转到肚里,马车就停了,马前一人抱刀独立,却生生止住了整个车队的去路,透过帘缝只见那人帽侧坠玉珠,窄袖黑披风,一看就是名里带鸟儿的。
彦纯非倒也不惧他,撩开厚重的车帘探头招呼:“客使好晚啊。”
“彦公子这是往哪里去?”
“伏墉县。”知他明知故问,彦纯非答得毫不避讳。
那玉翎客转向他,披风猎猎,“彦尚书在朝中德高望重,在下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奉劝您一句,明哲保身。沈宿之事,还望公子莫要插手。”
彦纯非这个人便是冷笑也不太冷,盘腿打着哈哈道:“客使这话说得有趣。舒珩与我和沈宿可是同一回认识的,兴许舒珩还喜欢我多一点呢。我去探访我的朋友?干他何事?”
如此胡搅蛮缠,竟顶得玉翎客一时没了话,俄而才冷着脸威胁道:“若是到了那伏墉县,我再碰上公子,可未必会是这般礼遇了。”眸中隐然已现杀机。
彦纯非搔搔头发,“要是那地方当真好玩儿,搞得我乐不思蜀了,我家老爷子铁定头一个杀到伏墉县把我这不孝子拎回去,哈哈哈,就不劳烦客使啦!”
玉翎客避身,眼睁睁看着车队直驱而去,回去如实禀报给季澄宣。澄宣听了,扶着桌角笑出了声,“谁说彦家孩儿痴傻的?都知道搬出彦老头儿来压咱们。”
事实上彦纯非哪敢告诉他爹自己去的是伏墉县?这样对玉翎客讲,不过是吓唬他,谎称彦尚书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他敢贸然动自己,彦尚书绝不会善罢甘休。
“需要在路上拦下他吗?”
“任他去。”季澄宣眼珠在睫下轻转,笑意盈然,“若是让舒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病死在伏墉县,又有何趣味?还得靠他把这一切细细讲与沈宿听呢。”
舒珩曾记下过几副医肺病发热的药方,住在县衙里的妇人们替他煎了服下,也拿不准对不对症。就这么一半靠药,一半靠熬,睡睡醒醒地撑了三五天。
有时候神智混沌着怎么也醒不过来,连他都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但一想到沈宿,心口那一块儿就跳上一跳,好歹也算活过来。
偶尔身上有了力气,他就披件衣衫坐起来,断断续续地写上一封信报个平安,明明笔都抬不动了,还要一遍一遍地道着“平安”、“勿念”,过分纯直的人连说谎也编得不成样子。
彦纯非赶到的那日,他正给沈宿写信。本想嘱咐沈宿“天冷添衣”,烧得发烫的眼睛却像蒙了层雾,模模糊糊分不清笔画,改了几次都写不出一个像样的“添”字,勾抹的墨点连成黑乎乎一片。他没有办法,只得改成一个“加”字,搁笔时腕子已抖得不成样子。
“舒珩?”
他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抬眼却没瞧见人影。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没一会就又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止不住似的,到后来“哇”的一声,痛痛快快地嚎了出来。
彦纯非蹲在门口,脸埋在手臂里哭得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才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吭哧着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住……对不……”彦大少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哽得困了气,受苦的人还没怎么样,他哭得这么凄惨似乎太不成样子,“我……可是……”
“舒珩……你是舒珩没错吧?”难以置信般,他跌绊着扑到床前,瞪着一双兔子眼将床上瘦骨嶙峋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舒珩啊,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人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啊?”
在他的记忆中,舒珩还是披拂街初遇时的样子,温雅白净,文而不弱,绝非现在这样一副碰下都怕散了的骨头架子。
舒珩倚在床边,没有应和他的悲伤,皮包骨的面庞勉强透出温柔,仿佛眨一下眼都要费好大力气。
“这……沈宿看到了非要心疼死啊!”他握住舒珩冰凉的手,指尖滑过的地方都是紫红的冻疮,看着都钻心的疼。一低头正看见桌案上的信,他倒了口气,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沈宿他……”舒珩回握住他的手,声音嘶哑得近乎怪异,但彦纯非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擦了把眼泪,干脆地舒珩说:“沈宿一直在等你,他没有放弃你,除了你他谁都不爱,皇帝也不行。”
直到喊出这句话来,彦纯非才明白为什么沈宿决意不回宫。他伸手轻轻安抚着舒珩的背,伏在桌案上的青年后背瑟瑟颤抖着,脊梁骨透过衣衫节节分明。
没有人知道,在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煎熬下,他是用了多强的意志力才能令自己不崩溃,他就像是一棵枝叶落尽的树,万念俱灰,干枯着不肯死。
但只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身上直至头发梢的每一处,就都回了生的神采。软弱潮水般席卷而来,从脚下浸透到头发梢,他忽然就撑不住了,跌落成为一个凡人的样子。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彦纯非都担心他是不是晕了过去,他才抵在桌面哽咽着出声。
“我也爱他……”
所以才一直留着这一条命,想见他。
彦纯非就怕舒珩过得苦,大包小包带了好多食材补品。想不到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彦大少在烹饪上居然还真有一手,忙活没一会儿,扑鼻的饭菜香气就从厨房中传出来。
县衙里的小孩们闻着了味儿,趴在窗边口水都要淌了出来。他就顺手塞几块肉,几方甜糕给他们,但那一小锅鸡汤谁也没动,全给舒珩留着。
“能不能……再喝两口?”他看了看手里的鸡汤,又望了望靠在床头的舒珩,眼底还是有一点失望透出来。熬了好半天的鸡汤送到舒珩床前,他只沾了沾唇喝了两三口,就再也咽不下了。
碗中鸡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油水,应当是很美味的。舒珩把冰凉的手覆在他手上,轻声道:“给他们分了吧,好东西别浪费了。”他们,当然指的是外面那些灾民。
“成,等你什么时候病好了,我再做给你喝。”彦纯非笑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去。
“纯非……”彦纯非忽然有点不敢看舒珩的样子,愣了一会才回过身去,就见他面色平静地说,“我怕是好不了了。”
“说的什么胡话?”他撩了一把额发,故作轻松地在原地踱了几步,“舒珩这我就得说你了啊,圣人讲什么来着……我想想,我想想……就是说生生死死这种事,是不好挂在嘴边上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一阵响动,彦纯非几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捂严实了,打断他道:“大夫来了。”
同一种状况,没有舒珩请不来,彦纯非却请得来的道理。但他不是舒珩,手下人出门前,彦大少就面容凶狠地嘱咐好了,“人命关天,就是绑,也要把大夫给我绑回来!”
不知道从何处捉来的倒霉大夫被绑成一团,哭得涕泗横流,“这人我不能治,我不能治啊……”
臭名昭著的公子哥彦纯非高靴踏在石凳上,露出光华莹莹的碧玉,一手拎起那大夫的领口,满目杀机地喝道:“敢情你怕宫里人就不怕我?你要是不赶紧给我进屋诊病,彦爷爷我手起刀落,这就叫你人头落地。早死晚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围的下人都辛苦忍着笑,心说少爷是从哪折子戏里学来的话,还真有几分恶霸的样子。那大夫哪里知道他是装的,吓得上下牙不住咬舌头,挂着两道泪痕可怜兮兮道:“我治,我现在就治……”
彦纯非给大夫松了绑,拎着药箱随他进了屋。
再回去时舒珩已合上了眼,虚靠着昏昏欲睡。他把药箱放在桌案上,在床边轻轻唤了几声,床上人这才转醒,睁开朦胧的眼对那大夫点了点头。
大夫坐下来诊脉,手还是抖的,半天也摸不准,舒珩有些疑惑地望向彦纯非。纯非站在床头抄着手,解释道:“外面太冷了,冻的,缓缓就好了。”大夫不敢反驳,连连称是。
就见那冻坏了的大夫诊了好半天,中途还换了手,没一会儿就大颗大颗冒出汗来,望向彦纯非不敢说话。
“怎么样?到底什么病?”彦纯非看他这样子,心里也急了。
大夫两手攥紧了衣角,脸越憋越红,最后竟转身给他跪下了,“我……我不知道!我实在是诊不出……”
彦纯非心头火起,一脚踢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怒道:“你少跟我装蒜!我看你不是诊不出,是压根不想诊!”吓得那大夫直磕头。
舒珩赶忙开口:“你别难为他,他也不容易,放他去吧。”
“难不成是痨病?”彦纯非不肯罢休,他记得舒珩咳得很厉害。
“不是痨病。”大夫叹了口气,“痨病也不是没法子治,可是大人这病,脉相错乱奇异,我当真是诊都诊不清楚,更别说是治了。”
送走了大夫,彦纯非扶着舒珩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就又要出去,“小地方的大夫就是医术不精,等我去寻个名医回来。不用担心,没事的没事的,哪有治不了的病呢?”
“纯非,别忙了。”舒珩偏过头叫住他,声音沙哑,“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