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转蓬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的风波,舒珩瞧着这县衙都阴森森的。燃起的火炉没有几分暖意,半死不活地熬着,好歹烧热了一壶水,他给简老和自己各倒了一碗,暖暖身子。
“您也看到了。”简老叹了一口气。
“嗯。”他捧着碗,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简老总不放心,怕他染上什么恶疾。
“这是座死城,这里没有集市,没有学堂,也没有寺院,每个人都生不如死,但没有一个是真的想死,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全部就是活着,一天也好,一刻也罢,继续活着。”
舒珩凝视着落漆的桌角,明白这里也曾来过众多官员,他们或活着放弃,或至死不渝,但疫病却始终如降落此地的恶鬼,用无数人命滋养着它盘亘的血脉。
“真的就没有什么办法吗?”舒珩道。
简老用衣袖擦了擦沾在唇边的水,“大人,不是老奴触您霉头,您还是赶紧想想办法,离开这地方,别在赈灾之事上费工夫了,没用。”
怕舒珩不肯听,他又道:“伏墉县的灾情与其他地方的最大不同便是,它并非一种疫病横行,而是百毒蔓延,每个人身上的病都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多少年的底子了,岂是说除就除的?实话跟您讲,伏墉县的灾赈不了。”
舒珩不死心道:“朝廷发了赈灾款,我们可以请大夫。”
“哪有大夫愿意到这鬼地方来?报酬少得可怜不说,这里的病千奇百怪,能不能治还不一定呢,哪个愿意大老远来砸自家招牌呢?有那功夫,不如多救几个公子哥还能捞上一笔。”
舒珩望着火炉发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润白的指节摩挲着粗瓷碗面。他心里有个声音极低极低地说着,若是沈宿在……若是他在,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简老看着自己不谙世故的主子,忍不住问道:“大人啊,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了?这根本不是让你来赈灾救人,这这……”这是借伏墉县的疫病,送你去见阎王。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瞧见舒珩的脸色变了,薄唇细细抿成了一线。
仿佛是慎重思索后,他轻声道:“我想……他不想看见我应是真的,但也断不会有害人的心思,妄加猜度未免狭隘了。伏墉县赈灾之务虽苦,却也是国事,科考入仕,便是托身朝廷,志在万民,焉有避重就轻的道理?”
简老不知舒珩口中的“他”是谁,但料想该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他只纳闷大人许是书念多了,脑子都变迂了,这官场之中人害人、人踩人不是常事吗?
京城,御膳房,备料的宫人们脚步急促地进进出出,洗菜择菜都比平日仔细上十几分,御厨们却手足无措地在墙角傻站,咽着口水呆呆盯着被占据的灶台。
季澄宣半挽着袖子站在案板前,锋利雪亮的刀刃节奏分明地起落,刀下的每一片瓜片皆晶莹细润,透如翠玉。
一旁的蒸笼间已有丝缕热气升腾,竹屉上透过清糯弹嫩的面皮,隐隐能看到细剁精煨的馅料,季澄宣将小料以及腌好的虾仁贝肉一同下进烧热的锅中,油花炸开,爆出姜蒜的呛香。
战战兢兢,被当做摆设的御厨们不由暗叹,便是在油烟中炒菜这样凡俗的动作,由玉翎公做起来,也显得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最后一道菜出锅,被宫女盛在盘凤盅里端走,季澄宣洗了洗手,走到门前轻咳了一声,鹫鹰落地般,一人已跪在身前,衣帽皆黑,内襟绣羽。
宫里人都知道,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断玉翎公做菜,否则便是扰了他的兴致情趣,因此刚才这玉翎客才只敢藏在屋顶,不敢出声。
“伏墉县一切如常,舒珩请了大夫去县中诊病,亲自给百姓发放救济粮,还把县衙空了出来,给体弱易染病的小孩和女人住,将他们与病人暂时隔离。”玉翎客禀告道。
“结果如何?”
“起色不大,请来的大夫已经换了好几批,还有一个就死在了伏墉县,钱也花了不少,附近就快要没有医者愿再去诊病了。”
季澄宣轻轻地笑了声,叹道:“多好的孩子啊,你说谁会不喜欢?”
那玉翎客低头不敢答,又听他在头顶道:“跟附近乡里的大夫们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安安分分活着多好。若是真有那不要命的也别勉强人家,送他一程也算是积积德。”
玉翎客低低应了声。
“他和沈宿还有联系吗?”
“沈公子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但伏墉县那头来了几封信,都被我们的人截下来了。”
季澄宣点点头,“到手就烧了,别留下痕迹。沈宿那边盯紧一点,他鬼心眼多,一举一动都要留心。”
他身上还飘着几许饭菜的暖香,眉眼舒展,简直就像一个无比温柔的人。仿佛很累了一般,他不再去想这些事,目光懒洋洋地落在了屋檐垂下的长长冰棱上,对面宫殿倒映其中,恍如一座璀璨的水晶宫。
“陛下这几天胃口都不太好呢。”他若有所思地呐呐道。
舒珩搁下碗,一旁的简老用大勺子搅了搅水米参半的白粥,问他:“再盛一碗吗?”
舒珩摇摇头道:“吃饱了。”隔壁又传来不知谁家小孩的啼哭声,嚎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连忙道,“是不是饿的?再给他们弄点吃的。”
“够吃的,够吃!您不要给他们省。”简老长叹了一口气,“您待会不是还要去找大夫?吃不饱怎么有力气?”
“我没有……是真的吃不下。”手上的抓伤有些痒,他无意地碰了一下,简老忙担忧地问:“当真没有感染?”
他笑笑,“您放心吧,大夫说了只是普通的外伤,不会有事的。”简老又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才松了口气。
“最近……”他将双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坐好,“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信?”
“您是在问沈公子吧?”简老毫不隐晦,一语道破,他早就知道舒珩与沈宿关系好,也在疑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那沈大人怎么连个音信也没有?挺灵气个孩子,瞧着也不像是个薄情人。
见简老的反应,舒珩便已猜出个大概,强笑道:“他必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也可能是书信延误了,再等等。”
他自己心思纯良,从不愿意把任何人往坏上想,更何况是心心念的沈宿?可无论他怎样猜测,京城的一切都像被一刀斩断了般,没有人能给他任何回答。
边关苦寒之地,虽无病痛侵袭,但连攸宁他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们同样面对着饥饿、严寒和死亡,而且这一切变得更加残酷和决绝。
北方厚重的积雪几乎能埋了人的小腿,真正的举步维艰。雪粒像沙子一样划在脸上,他们却压根感受不到。每一处皲裂的伤口都在挑战着人的痛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将其撕开,崩出血来,而那滚烫浓稠的血液顷刻就会凝结,为千疮百孔的躯体添上一抹猩红。
莽莽无边的雪原之中,人与草木无异,轻易就能被摧折掩埋。
小小的营帐在风雪中艰难支起骨架,各级长官们围在火炉旁,用力搓着猫挠一样痛痒的双手,面色沉重而严肃。
“很遗憾,但是必须这样做。”连攸宁给出最后的决定,短暂的相互对视后,压抑的叹息声此起彼伏地在狭小环境中响起。
行军的过程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士兵,被冻伤了双腿,无法再行进。大军前行本就极其艰难,再带上这些伤兵难免会拖慢速度,可这在战场上是最要不得的。按照惯例,这些伤兵只有被舍弃这一条路,而在这荒郊野岭的三九天里被大部队扔下,则是必死无疑。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身受重伤,已是不幸,但战争就是生死棋,没有为了一颗棋子毁掉整盘局的道理。
“我不同意。”正当众人都摇着头打算散去的时候,主位上的人终于发话了,他目光沉静,屹然不动,恰如坐镇的山石。
“易帅?”连攸宁侧过身子望向他,似乎颇感意外。
虽然作为龙朔军的主帅,但在这些事情上易萧却极少发表意见,一切但凭连攸宁定夺。自己考虑的绝对没有连攸宁周到,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别的都可以听你的,但我绝不会抛下兄弟。”易萧斩钉截铁道。
原本就心中不忍的众人眼中都亮了一亮,继而将目光移到了连攸宁身上。连攸宁的手畏寒地藏在袖子里,方才面上惊讶的神色已隐匿无迹,只留一派淡定从容。
“大局为重,还望易帅切莫意气用事。”他的语气永远像微温的茶水般,浇得熄怒火,也暖得了寒心,可这次似乎并不奏效。
“连相觉得我是在意气用事?”易萧的手握实成拳,重重地压在腿上,“忠义也好,军心也罢,这股精气神才是三军制胜的关键。行军速度慢了,我们可以齐心协力追回来,但是人心要是散了,就再也聚不成了。”
连攸宁没有出声,垂眼听着,紧抿的唇绷成一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不是可以权衡利弊的事,兄弟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可没有一点私心!没死在敌人手里,却被自己的长官断了后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军队?你我可还配得上这将帅之位?”
正当众人都渐渐习惯易萧在千军万马前驰骋纵横的形象后,此时的他却又露出几分寒山夜雨中侠客的萧瑟气来,一人一剑,义字当头,孤高洒脱,不负天地。
激昂如火的语气渐渐转为劝说的口吻,“如果连浴血奋战的兄弟都可以放弃,还谈什么生死与共?我们不能没等敌军打过来,就自己先拆了脊梁骨。”
连攸宁飘忽的目光终于又定在他眉间,这次强硬而又冷利,仿佛能剥皮抽骨,逼出人的魂灵,看得众人不由得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他冷冷说道:“易萧,这里不是江湖。”
“这里也不是朝堂。”目光相接,无半分闪避。
向来和睦的两个人第一次剑拔弩张,四目相对之时,宁静的水面下波涛汹涌。二人都是固执界的一方泰斗,认定的事决不肯退半步,却谁也无法说服谁。
众人鸦雀无声地围观着,明明是沉默的局面,却明摆着插不进一句话,他们心知,哪怕是一根针不识相地加塞在其间,也要被其中涌动的电光火石给崩断。
争论的结果是不欢而散,向来温和沉稳的连攸宁拂袖便走,推开帐帘就头也不回地踩进雪地里,连件厚衣裳也没穿,吓得子翊手忙脚乱地拿起翻毛斗篷追出去。
这下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静坐的易萧身上。
易萧虽铁甲在身,但还同过去一般乌发披散,投下的阴影半遮着眉眼间的喜怒。十几年来他对连攸宁一直敬重有加,朝夕相处后更是关怀备至,如今却陷入这种局面,他心里想必是最不舒服的,但如果要他为此放弃自己的原则,更是不符合他的性情。
“少庭先替弟兄们谢过易帅!”柏少庭上前几步,半跪在他身前,又劝道,“连大哥与龙朔军几十年的感情,必是周密考虑了,才做出的判断,还望您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易萧紧绷的神情这才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微微仰起头,脸庞的轮廓铜铸一般坚毅,“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声长长的喟叹,帐外的风雪愈疾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避着他,一直到夜里,易萧都没能再和连攸宁照面。整座大营议论纷纷,无论是怎样开始的,都归结于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和一瞥落在东南方的目光——那是伤兵营的方向。
明日大军便要开拔,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顿晚饭了。
多少还是提前听到了些风声,坏了腿的伤兵们平躺在营帐里,各自望着头顶那一方帐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声依旧在无休止地肆虐着。
实在太安静了,每个人都盼望着谁能出个声来打破这种沉寂,但每个人也都害怕一开口恐惧就再也藏不住了。都是些年轻人,有的才刚刚及冠,对未来有无限的向往和抱负,谁愿意葬身荒野,埋骨深雪里?
但军令如山,不容申辩,哪怕红一下眼眶,都是耻辱。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龙朔军将士,便是死也要刚强无畏地死。
帐帘被打开,饭菜的热气飘进来,引得他们不由得回了神思,仰头往门口望,这一望却看到一个不得了的身影。
“易帅?”
饭菜盆在帐中安放,易萧蹲下来,亲自给他们一一盛上饭菜,送到跟前,好像自己不是三军之帅,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伙夫。
安置好众人后,易萧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一句话不说,大口大口吃起来。
伤兵们心中疑惑,但饥饿催促,也管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待到饭盆已空,空碗再一次被叠起的时候,他们听见易萧背对着他们叹了一口气,用同乡兄长般质朴的口气说了一句:“我很抱歉,不是一个好大帅。”
寂静的营帐躁动起来,少顷,只听一个仍显青涩的声音小声道:“你是最好的大帅。”众人眼看着那坚实的背影颤动了下,没有转过身来。
他们知道,易萧没什么对不起龙朔军的。
他本江湖人,投身战场为的只是家国大义,列奇阵,斩名将,功勋无数却无半点矜傲之气。哪怕面对秦军那般强大的对手,他都能带领龙朔军力挽狂澜,半年的时间,过篷山,越虎蹈关,直将他们打得再无力向齐境内进攻。
这个男人已经很努力了,只是人生总有不如意事,没有人能兼顾所有的细节,而那点细节,不过是他们这些小卒的性命而已,实在不足挂齿。
“我们都盼着仗打完的那一天,凯旋回朝,再回家看看父母婆娘。可那么多兄弟都没了,难保下一个死的不是自己,这我们心里都有数。”一个与易萧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按着腿,吃力地坐起来,他肢体僵硬,脸上的笑纹却是舒展自然。
“怕是怕,但想开了,也没什么的,生死有命嘛,怪不得连相,更怪不得易帅您,只是遗憾不能战场拼杀,死得痛快。”
营帐里渐渐活跃起来,他们争前恐后地说着逞强的话,不多时竟有了笑声,好像一个个都是盖世豪杰,无所畏惧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没过多久,这点由大伙齐心协力营造的假象就消散了,四下又归于沉寂,不多时有人说了句:“多谢易帅来送我们一程。”
小小的灯焰只能照亮半张桌案,连攸宁随手将桌上筹阵打散。郎子翊趴在桌子另一角已经睡熟了,身上盖着羊毛毯子。
到底是与连攸宁相识多年,子翊是第一个觉察出他态度有异的,并一口咬定他一定是有什么事隐瞒,而不是单纯因为易萧意见不同而发怒,看来是这么多年执掌大军长了点脑子。子翊一直纠缠,无奈之下连攸宁只好道,只要他能学会一套筹策卜法,自己就告诉他。
连攸宁满意地低头看他,轻轻摇了摇头,拢起筹子,整整齐齐地码进小盒子中。
次日一早天未亮时,雪就已经停了。武将们在外整顿三军,像连攸宁这种文臣还能安坐在帐子里,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
他撂筷没一会儿,就见子翊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呼出一口寒气道:“连大哥,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看什么?我又不懂得调兵遣将之事,要是准备好了就走吧。”说罢整整衣袍,扶着桌案起身。
“不是!是易帅,他……唉呀。”子翊性子急,恨不能拉着他立刻出去,“你随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连攸宁倒也不磨蹭,流畅地系上斗篷,戴好风帽,不急不徐地随他而去,神色怡然,仿佛是去看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