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讫

“大人!彦公子回来了!”

沈宿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跑起来的力气,急迫的步子就像愈来愈快的心跳。从没有过,见哪个人像这般,激动得牙关都在打颤。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到舒珩了吗?”

“舒珩他过得好不好?”

他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就像一个哑巴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太多想问的话随着心头热血一股脑地涌上头。

他奔出院子推开门,却在看见彦纯非的那一刹,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彦纯非站在马前,见他神色有变,却也顾不得了,几步迎上他道:“沈宿,舒珩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宿拦下了。

沈宿双手按住他的肩,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似的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回去!回去好好替我照顾他!你不该这样贸然回来……”一边催促着,一边推着他往外走。

“沈宿……”彦纯非喊着他的名字想解释。

沈宿却根本不去听他在讲什么,一味地把他往出赶。可他现在这种身体,哪里推得动彦纯非?遂只能垂下手,怒目注视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人,“求你了,你可不可以别再由着性子胡来……”

彦纯非却认真庄重得反常,道:“舒珩病很重,要死了,他很想你。”

只一句,就打断了沈宿的话,也打断了他汹涌繁杂的思考。

一时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这几个字了。

沈宿退了几步,忽然抬不起头来,两只手不知是在因胃痛捂着肚子,还是在强撑着被压弯的腰。他的瞳仁凝滞,仿佛在飞速地想事情,又像是在茫然地放空。

“他让我来找你,想最后和你道个别。”彦纯非知道他心里难受,但事不宜迟,只得硬拉住他的袖子道,“走吧,别想了,去见他……最后一面。”

“不……”沈宿奋力从他手中扯出袖子,一双眼瞪得几乎要突出来,“什么最后一面……”

舒珩他还那么年轻,行善积德,理应长命百岁。

该死的是叶维溱……或者是他自己,是阴险诡诈,机关算尽的叶黎。

“没了舒珩我去哪里?没了舒珩我该去哪里?”他沙着嗓音问着,问自己,也质问老天。

他只是不想舒珩死,也不肯丢弃他们的感情,这有什么错?

他一遍一遍戳着心口问着:两个人痴痴坚守,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一滴泪砸下来,重得能听见声响似的,他忽然之间就彻悟了,抬起头亮着一双眼对彦纯非说:“舒珩得活着。”

心中所有的杂念捋成一股,就剩了这么一句简单而坚定的信条:舒珩得活着。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缀着流苏的玉珠,塞到彦纯非手中,说:“拿着这个去瞿镇,找一个叫霍望昭的大夫,他一定可以救舒珩。”

彦纯非还有些没缓过来,犹疑道:“可是宫里……”

“宫里那边我会去解决。”

沈宿没有回屋,而是径直出了门。他走上台阶,回头冲彦纯非笑笑,红斗篷的雪白毛领衬得一双眼越发的黑了,他眼角绯红,开口的语气轻松且带着几分人情味。

“等舒珩好些了,你就跟他讲,说沈宿这个王八蛋不要他了,他恨我也好,把我忘了……也行,总之好好活着。你说的对,命比什么都重要。”

大门口的六角灯笼依然悬着,沈宿沿着叶维溱那日来过的路不反顾地向皇城走去。他每走一步,心头就会念上一声“不该如此”,又隐隐感到,似乎早该如此。

季澄宣站在殿前,举棋不定。他手中捏着一封信,落款是舒珩,却并非写给沈宿,而是呈与圣上的。官印信符在上,不便私拆,所以不知内容,他稍作思忖,抿唇作一笑。

此种景况,写再多也不过是落魄之人的求饶之态,让陛下看看也无妨,正赶上近日陛下心情不佳,权当笑柄,博君开怀吧。

思罢,在左右侍人躬身后,开门入殿。

“陛下,伏墉县那边来信了,请您过目。”他行至御案前,将信高捧在头顶,语气略带急切。

叶维溱正头痛得厉害,一听那地名,更是烦闷,随手拾过信,丢在一旁,“朕不想看见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东西。”

季澄宣提了衣摆,不紧不慢地双膝跪地,将信捡起,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舒珩……怕是活不久长了,但陛下和公子的日子还长着。濒死之言,陛下不妨一看,说不定这就是个契机,让公子认清,谁才是真正值得依靠、信赖的人。”

叶维溱原本灰暗的目光骤然亮了亮,五指慢慢将信封攥紧了。

澄宣眼看着他抖开信封,拆信从头读起,眼中的刻毒便也化出一点温柔来,站起身在旁静静候着。

那信足有七八页,厚厚一叠,叶维溱还未看上两行,便神色骤变——他眼角眉梢的矜傲渐渐褪去了,唇边展平成一线,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这样读了几页,澄宣看见他微仰起头,阖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才复又睁开眼,接着读下一张纸上的内容,神色中并无哀伤,但眼眶确实红了。

季澄宣摸不着头脑,自觉当出言劝慰,却眼见着维溱神色稍稍缓和,还勾出一个笑来。

“澄宣啊。”

“奴才在这儿呢。”他低眉顺眼地应着。

叶维溱扶案站起来,手中还攥着信,他这些日子何尝不是寝食难安?站稳时气息尚有些不定,叹着:“舒珩……舒珩这个人可真了不得!”

季澄宣猝然抬头,满是不解,未容他多话,维溱便接着说道:“朕见舒珩第一面时,就觉得这人不染尘俗得过分了,写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好文章,不必争,旁人就统统黯淡下去。”

“直到有一天,朕也黯淡下去。”他眼帘低垂,仿佛陷入回忆,“小宿的目光全被他吸引了,即使就在朕身边,眼里也全是他,只有他。”

“而他又是争都没有争,”他冷冰冰地笑了几声,“凭什么?朕是皇帝,是天子……”

季澄宣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失控了,他平静地听着,指尖却深深压进掌心。

“朕嫉妒他,难以抑制地嫉妒,”维溱道,“其实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朕多少也都知道。朕贬谪他、羞辱他,想把他踩在脚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这时,他眼中的疯狂抽丝剥茧地化为自嘲,垂眼望向手中信,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你看,多讽刺。”他扬散那叠信,任它们雪片般落在季澄宣身上,“朕赢不了他。”

季澄宣连忙接住,又弯腰捡起落地的几张,甫一打眼,就悔透了心。

“你也很想知道,他给朕的信里写了什么吧?”

维溱望向他,徐徐说道:“一封信,从头到尾他都在求朕,却无一字,是为自己而写。”

“他开篇便说,自知朝不保夕,一旦撒手,全县灾民不知交付与谁,求朕尽快任选贤良,好接任他的官职。”他与澄宣擦肩,踱下覆毯的台阶,“他还说啊,自己起于白衣微末,命不足惜。若能易一县百姓无恙,他甘愿洗净头颅,奉在御前,来给朕泄恨,他也定当感念于心。”

“不仅如此,他还与朕讲,伏墉县的百姓有多么多么苦……什么百姓易子而食,什么合县病饿似鬼,他当朕不知?一条一条将治理之法列出,当真老实得可笑……”

维溱咧嘴无声地笑起来,“你说,啊?你说他这个样子,为官不懂得半点圆滑,朝堂野下,他见过哪个不为己谋的人有好下场?这样的人还妄想与小宿……”

澄宣知道他说不下去了,方才还笑得开怀的人,此时却哽住了。

人没那么容易被感动,叶维溱只是忽然被点醒,原来自己这个胸怀天下的君王,早堕落成了一个只顾感情用事的庸夫。他引以为傲的体面自我,就这么被那个磊落的别人比对得一文不值。

他背对着澄宣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朱红色的殿门构造精巧,放进柔和璀璨的天光,正投在他身上,勾勒着萦绕周身的天家贵气。

季澄宣猜不出他的神情,也不敢上前半步,打破这种沉默,还是维溱开口,语气却大不同了。

“想朕昔年,何曾不想,君臣相得,共济苍生?便是今日朕也常常念着,若有爱惜朕之黎民,如惜自身性命者,朕愿以千金高官与之,却忘了,自己早把那一片冰心弃置在了荒凉瘴蛮之地。”

他仰首望向藻井上的蟠龙,那恍若有灵的图腾威压得他难以注目,“如今臣心未辍,朕却早已负了当日琼林宴上之言。为人君者,竟劣性至此,相较之下,倒也难怪小宿青眼报以他人。”他试图释怀却不得释怀,回首望望身后人,勾起的嘴角徒留自嘲。

季澄宣并未觉得维溱有什么错处,心头痛恨交织,同时却又难以抑制地狂喜起来,因为他知道过去的那个维溱,回来了。

先帝在位时,这座宫殿曾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年祭,百官王族皆来朝拜,唯独维溱被禁足在崇泽殿中,不得露面。

也是大冷的天,季澄宣就陪他站在院子里。听金銮殿那边传来钟声,四十八声,又四十八声。

前为叶维洺奏,后为冯焕通奏,依大齐礼制,四十八者,帝王之数也。

年少气盛的维溱终于忍受不住,双手攥实成拳,恨恨道:“若哪日我为帝,必要做千古明君。”

季澄宣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殿下,慎言啊!”

掌心下是少年渐渐平复的躁动呼吸,澄宣近距离凝望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那里写满不甘。

叶维溱拉下他的手,凑近到他肩旁,澄宣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就呼在自己耳际,维溱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够了……父皇是,皇兄也是,皇权任人僭夺,哪有半分为帝者的气度?澄宣,若我为皇帝,定要肃清朝堂,泽被苍生,纵哪日盖棺入陵,也要受万世景仰!”

季澄宣就愣在那,漂亮的双眼微微张大了,稍作反应,他听见自己说:“奴才至死长随殿下。”

视线转回,眼前人已是一身龙袍,虽渡过了动荡尘劫,却又被错付的一腔痴情所困,而他,总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无能为力的角色。

“朕心里一直都知道此事怪不得舒珩,更恨不得小宿,朕之心结,怨只怨在,小宿他如何心不在朕?”维溱道,颀长的身影映在他眼中。他执掌玉翎司多年,对于人情冷暖有着非人的麻木,唯独叶维溱的这份痛苦,他却感同身受。

“澄宣,朕觉得朕快要被撕裂了。”

被什么撕裂叶维溱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有什么从里到外细细刻凿着,日复一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一分为二。

“明早……明早你陪朕再去一趟。”仿佛在割舍心头肉,季澄宣察觉到,维溱放在身侧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算了,只要小宿答应回来,朕就真的放过舒珩,再不难为他……他的心放在谁那,朕也不再计较了,咱们像过去那般,好好地过活。”

他说这话时语速极快,上下齿打颤,仿佛连自己也不愿将这残忍的话听入耳似的,收尾时的语句,却一字一顿地缓下来,“其实想来,真心假意也不那么要紧,是不是?”

澄宣在他身后泪意模糊了视线,死命摇着头,嘴里却温声说着:“陛下说得是。”

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了,门外传来的声音略带急切,“陛下,沈公子他……回宫了!”

沈宿屈膝跪在雪地里,宫里并非没有除扫干爽的道路,他却非要如此,也不知是在难为谁。

如果一个人不疼你,你怎样作践自己他都不会动容的。叶维溱对他有多深情,其实他心里早就清楚,因此利用起来驾轻就熟,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罢了。沈宿想想都觉得自己龌龊极了。

再龌龊一点,或是献媚讨好?又或是玷污先人坟冢?

在这种决定舒珩生死的关头,沈宿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灭门之仇远高于性命,但死者毕竟已经消亡,舒珩却还活着,自己得救他。

他知道叶维溱想要的是什么,隐秘而强烈的,积蓄经年的渴望,就等着他点一点头——不知这个是否足够作为交换舒珩性命的筹码?

他孤注一掷地回来,却没有料到,叶维溱甚至不肯让他见上一面。

双腿下的雪化了又冻,身子渐渐麻了,等待变得难熬起来。他隐约看见窗子挑起了小缝,心里大概摸着个底,知道殿中的人耗着他,也在看着他,于是忍着酸麻,跪得更端正了些。

手下人收走了开窗的挑杆,季澄宣向窗外瞥了一眼,唇际浮起一丝难言的快意。

叶维溱就负手站在窗前,透过那半开的窗,刚好能看见冰天雪地里的一小点,那件绣百蝠的大红斗篷,还是他亲自择的花样儿。

“腊月冰雪,该有多凉?”他絮声言语了句,澄宣怔着看向他,还以为他心意要变动,未料他冷冷地接了一句:“总不会比朕的心更凉。”

现在是他爱到骨子里的人,为另一个人跪下来求自己。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理智,可以妥协,却在看见他跪下来的那一刻彻底翻覆了心绪,原本的决定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徒留一片灰漆漆的悲哀。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沈宿一般让他感觉到,自己有喜怒,会嫉妒,不是圣人。

“他体质虚寒,往日里朕连口凉水都舍不得让他喝。”叶维溱自说自话着,“哪学来的荒唐伎俩,偏要用在朕身上,何等愚蠢?”

杀亲诛友,自己是何等的铁石心肠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是故意为之,其心可诛。

“他哪里是在求?他是在逼朕!他是在拿朕的疼爱做筹码!”他沉沉地吼了句,嘶哑得近乎破音,着实吓了季澄宣一跳。

可下一刻,他却露出了澄宣从未见过的脆弱神情,转瞬即逝,却让身旁人整颗心都揪紧了。

“这些年朕不是和他在一起,就是在等他回来,现在他要和别人一起离开朕了,坚定得命都不要。”

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嘴里发着狠,牙根咬着恨,却还是在雪地中打了个冷颤后走出殿去,殿外一片雪光与玉的白。

沈宿还在雪地里跪着,瘦弱的身体于衣衫下瑟缩成一团,见他出来忙伏下身去,极尽卑微地把额头贴在地上,两手拢在身前冻得僵紫若死物。

曾几何时,他还将那双手护在掌心仔仔细细地焐,期望着指尖的温暖哪怕有一点,能沁进这人心里去。

脚步已到了沈宿身边,却又果决地绕了过去,为别人求的情,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送沈公子回去。”直到听见这句话,沈宿才真的慌了,挣开要扶他起来的两个内监,转过身膝行着抱住叶维溱,上半身紧紧贴在他腿上,不肯放手。

“是我不懂事,我不听话!求您了皇上,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沈宿的哭腔听得叶维溱头皮发麻,“我今后就陪在您身边,哪都不去,我愿意和他断清关系!我是皇上的玩意儿,您想怎样都行,只求您放过他!”

沈宿身上寒凉,维溱被他抱着,也冷到了心里,他的手指动了动,不知是要去摸身下人的头发,还是要推开他,

“沈宿,你心真毒,你是在欺朕疼你啊。”他俯下身,贴近了望着沈宿,目光仿佛要穿过漆黑的瞳孔,透进他心里。

紧抱着他腿的手臂骤然放松了,小动作骗不了人,沈宿明明就是一副忙不迭想避开的样子,却又僵在原地,跪得老实。他仰起头与维溱对视,红着鼻尖可怜兮兮,眼中是不改的切切哀求。

维溱笑了一声,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带着几分轻佻问道:“那……朕想要你呢?”

不带丝毫犹豫,一双冰凉的手环上他的脖颈,沈宿竭力向上送着身子,唇瓣贴上他的唇,带着难以自持的细微颤抖,就像霜雪奋不顾身地扑上炭火。

软的,凉的,绝似梦中的滋味。

叶维溱狠狠一把将他推在一边的雪地里,转身而去,任沈宿跪在身后如何奋力呼喊也再不回头。

他哭了。

大滴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涌出,淌下脸颊温热一瞬便已凉彻。

明明是他高高在上,明明是沈宿在求他,但不过是一个冰冷虚假的吻,他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其实他一直有个愿望,期盼着有一天能和沈宿走遍大江南北,不要护卫,不要仪仗,就他们两个人,两匹马,卷一截席子,吹着细风一路走,累了就把席子铺开,窝在一起睡一会。耳边只有鸟鸣,心中只有彼此。

梦就做到这儿吧,该醒了。

“传旨下去,准舒珩病愈后回京。”叶维溱偏过头瞥了眼他好看的小臣,“送沈宿至永安殿内寝候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