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决绝

得偿所愿了。

他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人,此时应正在内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而后坐在床头,静静地等他过去。小宿身上犹沾着水汽的暖,乌顺长发束着轻带,垂下的睫毛根根分明,也许红晕会染上他白皙的面颊,直烧到耳朵边。

定是他想象不出的美好。

今天是他们俩的好日子,纵没有大红织锦、龙凤绣被,也总该是欢喜的。

他唇角微微抬起,在触及镜中人空洞的目光时,又沉沉展平了。

“澄宣,朕可怕吗?”他反手抓住季澄宣拿着象牙梳的手,手指交错处,未干的发缕微凉。

季澄宣摇头,只觉梳子齿尖硌得手有些难受。

“朕面容可憎吗?”

澄宣望向镜中人,“陛下从小就生得好看。”

叶维溱不说话了,放开他的手,头也低下去,情绪隐在沉默和散下的发丝里,澄宣就默默地为他把每一缕发丝梳顺。

“朕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澄宣你知道的,可是他现在就要和别人走了,朕……朕没有办法。”

澄宣取出绸带为他束好发丝,每个动作都极尽轻柔小心。他都知道的,他的维溱在很辛苦地做一位好皇帝,不兴征役、不好奢靡、不沉沦于酒色,他只想要一点微薄的爱,可是天偏生不许给他。

“朕可以把他锁起来囚在笼子里,不许他再和别人说一句话,再看别人一眼。”叶维溱说着,事实上他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可是朕不能。”

“朕看不得他不幸福。”

是,沈宿过分极了——不听话,忘恩负义,擅自喜欢上别人。但一切惩罚到此为止,他那么喜欢小宿,怎么舍得真的折磨他呢?

叶维溱站起身向外走去,门口轿辇已然备好,澄宣为他披好外衣。

“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朕就发誓永远都不会放开他,没想到最后朕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寒梅坐蕊,瘦骨暗香,自他接沈宿回来那天起,掐掐算算整四年了。

沈宿坐在床头,低着头一下一下扯着腕上红绳编织的长命缕,在皮肉上留下道道红印。单薄轻滑的里衣依旧贴身,裤腿宽松,恰露出截白生生的脚踝。

他不想见舒珩了,也不想做什么清清白白的朝臣,装模作样的,让人笑话。兜兜转转,自命清高地挣扎了好几载,自己还不是成了他们口中的“宠佞”?

不知是不是该感谢沈宿这一副好皮相,走投无路时还能变卖个好价钱。

他仰起头,细细瞧着镂刻精细的床柱,指尖抚过身下云龙锦褥面。他在这张床上睡了不知多少回,却从没想过,这里会成为他最终的归宿。说起来,他要是早放下身段,在这方面动动脑筋,可能早就拉着叶维溱共赴黄泉了,自古祸国妖孽的老路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是,舒珩会难过吧?

他心里重重地跳了几跳,来日再见,他将如何面对舒珩呢?京城这么乱,还是想个法子把他送出去好……

他双手盖在脸上,合成了一声叹。老天真是残酷,明明注定让他走上畜生道,却偏要给他一副人的心肠,爱恨取舍,凡动念皆是断肠之痛。

门扇响动了一声,叶维溱走进来,侍者都退身下去了,只留他们二人在屋里。

外头天色还是亮的,但阴翳的日光不愿透进来,便上了两盏焰色昏黄的花烛,算个彩头。桌上盛了一杯清甜的青梅水,袅袅散着热气,乃是净口之用。维溱饮罢,坐到沈宿身边,道了句:“你眼睛红了。”

跟前人却不理睬,只顾伸手为他解披风的结,放在一旁后又去脱他的外衣。

“好好地听朕说话。”

沈宿仰头看他,正好露出纤细的脖颈,“是。”

这双眼太冰冷了,连含着的笑意都不沾分毫感情,尽管如此,叶维溱还是伸手捧住那张脸,让他望向自己,“朕问你,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舒珩,是不是?”

“是。”

沈宿不知他这样问是何用意,但事已至此,没必要再多隐瞒。

“只喜欢他一个?”叶维溱一出口就后悔问了,用力抿了抿唇,还是一把将沈宿搂进怀里,“好,不必说了,朕都知道了……”

“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皇上答应我会放了他的。”沈宿没有躲,反而往他肩上靠了靠,他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他知道沈宿是在怕他反悔。

“在你心里朕成了什么样的人了……”他苦笑了两声,将沈宿抱得更舒服些,仿佛能抱一会儿多一会儿似的,“想那个人想得仇也不报了?留在朕身边,朕至少还能帮你报仇。”

靠在肩上的人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起初朕只认定,是舒珩把你从朕这里抢走了,后来想想,即便没有舒珩,得知朕对你心意的那一天,你也会逃的吧?”

维溱永远也忘不掉他吐露心意的那天,将自己的脸抓到血肉模糊的沈宿,他望着自己时目光里的厌恶,非经年累月不能沉积。

“不管朕一直以来多么努力,其实从来就没能讨你喜欢。朕早该感觉到的,你不过碍于朕救了你、是你的君主,才忍耐着留在朕身边,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就已经疏远了对不对?”

沈宿声音很轻,“对,不管怎么装模作样,我对皇上,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但它真的在胸口积压太久,不吐不快。

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一个眼眶涩然发红目光却不减温柔,另一个唇边却勾着破罐破摔的残忍。

良久,他听见叶维溱在耳边苦笑了声,自暴自弃般说道:“果然,你我之间的亲近,原来只是朕以为。”

叶维溱伸手托起沈宿下颌,指尖轻轻带过他的面颊,那是亲吻前的动作。

沈宿则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瞧他倒也是剑眉星目,五官无一处不俊朗,怎么就拼凑成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张脸?

或许果真反感这面容,在贴到极近时,沈宿还是没忍住合上了双眼,却只感觉到额头被珍重地吻了一下。

“朕……成全你和舒珩,好不好?”

被触了逆鳞一般,沈宿双手推开叶维溱,眼中的怨毒藏都藏不住,缓过神来,一句“还望皇上别再拿此事调笑于我”说得犹是咬牙切齿。

叶维溱压在心头的一句话卸下,本就觉着空落落的,听闻他如此回应,更是绝望透了,从头到脚发虚。

“朕……怎么会拿那种事说笑?”他略带仓皇地安抚着,“朕只是想着,若朕今日放了你,你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厌恶朕了……是不是哪日追思故人,也会念着朕的一点好?”

越说到后来,底气越不足,他撑着床沿,低声下气得不像个君王的样子。沈宿却无暇顾及他的脸色,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了,定定望着他,浑像离了魂,手脚霎时就凉了。

“你是说真的……”真的让他离开?

叶维溱拧着眉望向他,道:“君无戏言。”

沈宿从没想过放弃复仇,尽管不甘不堪,但最坏的走向也没有改变他认定的道路,却唯独没想到叶维溱会放他走,一下子就把满盘图谋都打散了。

没错,他为了舒珩的性命宁可摒弃自尊,但并不代表他起了放弃复仇的心啊。筹谋十余年的大计,不知搭上了多少条性命,只要他有的,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报仇之事不可能!

他这一恍惚迟疑,看在叶维溱眼里,就勉强成了点不舍的意味。找回些许安慰,维溱说话时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朕……昔年时陪你支网捕过麻雀,陪你在青花缸子里养过小黄鱼,还陪着你喝了人生的第一壶酒……这些小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住。”

他的声音就在沈宿耳际,沈宿感觉得到自己每眨一下眼,睫毛上都沾着这人故作轻快的气息。叠叠画面在眼前闪过,他忽然想抬手止住叶维溱的话,让他别再说了。

“你每次都说‘谢谢皇上’、‘多谢皇上待我好’,朕就当真了,没想到徒然做了那么多多余的事,却没有一件能让你真正心生欢喜。”

语气中带着一点遗憾和抱歉,他将手覆在沈宿将要动作的手上,“至少最后这一件事,朕总算做得合你心思。”

“为什么?放我走皇上可就一点胜算都没有了。”沈宿忽抬眼,不自觉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叶维溱的话虽然说得情真意切,但他不敢尽信。

放在身边还兴许有日久生情的可能,放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赔本的买卖叶维溱这样的人怎么会做?

叶维溱望向他眼里,下定决心般郑重地剖白:“无论如何,朕……不想你把朕当仇人。”

听了这话,沈宿竟主动靠在他心口嗤嗤地笑了,笑出声来,但叶维溱不傻,听得出这笑声里并不快活。

可此时不快活又怎样呢?日后等着小宿的尽是他和另一个人的畅快日子。而这皇宫中,又只剩他一个人熬日子了——反正他这辈子总共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有那么小几年,还是他自欺欺人来的。

他像之前安抚沈宿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把心里想说的话捡出来一句句讲给他听,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些日子朕也不好过,如今朕成全你们,也算两清了。朕想了想,你在朝中官位照旧,好让朕还能时时看着你。小宿你也不妨还当朕是兄长,时常回宫里来看看。只是舒珩的官是不能再做了,毕竟有过这么一回,朕终究看不得你们在朕的眼前出双入对……”

任他再想多啰嗦,话也有收尾的时候,他低头吻吻沈宿发间,温声道:“我们就此别过,也算好聚好散。”

他无力地放下拢着沈宿的双臂,怀中人却没有立即逃开,仍靠在胸口,带着方寸若有若无的暖。过了好一会儿,沈宿才反应过来似的,推开他,起身走了,他似乎是在有意避开维溱的视线,眉眼间的颜色都隐在额发垂下的阴影里。

从床榻到门口,他走得很慢,并非预想中的兴奋欢喜,也看不出丝毫的不舍。叶维溱靠在床头,望着他的背影,没指望他会回头,于是光鲜的面具也慢慢褪下,显出几分悲戚来。

可沈宿还是回头了,声音在寝殿中格外清明。

“叶维溱,我不会感激你的。”

他总觉得应该说句告别的话,却固执地不肯服软。

“小畜生。”叶维溱遮着眼眶的手还挡在眉目间,嘴角却硬生生地勾起来。

腊月入夜早,才酉时天色就已擦黑。大殿中更漏精巧,制成了铜叶错叉半拢的雕花笼样式,龙凤呈祥覆顶下停了四只栩栩如生的黄雀,羽毛根根分明,各衔了枚碧水琉璃珠,水就顺着珠上小孔垂滴而下,四滴一齐坠落到铜莲瓣,而后汇入花心。

季澄宣取了火,点燃了莲蓬支起的小烛台,火苗一闪,正映着水火交融的奇观。

果真好看。

他望着火光下光彩斑驳的琉璃珠,无声叹着。端仪太后被废软禁后,她所有东西都烧的烧砸的砸,唯独留下了这一座更漏。

年少时,面容稚嫩的小皇子对着这更漏,跪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两膝下屈辱阵阵窜麻。他咬紧唇不肯和那女人讨一句好,盯着那点跳跃烛火下点滴时光的流逝,将每一痕花纹都深深印在了心里,从此世间再无珍宝能精巧过这座小小的摆饰。

更漏被精心养护着,与十余年前并无差别,其他珍稀百倍的物什,却不知早化作了哪一处的尘与灰。维溱他总是这样,决定舍弃的,碎尸万段也不心疼,真正心疼的,却宝贝得近乎偏执。

他望向门口,辨不清门口走来的叶维溱的脸色,看见的只是夜色和光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知道,维溱刚把沈宿放走了,他也知道,维溱定然说了很多逞强的话,就好像他自己的心不会痛似的。

十几年来,维溱始终在用心血熔铸着一身铠甲,隐藏每一处脆弱,而现在,他那层坚不可摧的铠甲落叶般纷然剥落,露出眼前的这副形单影只的肉体凡胎。

季澄宣忽然发现,他竟意外地很想念这副肉体凡胎。

他安静地站在更漏旁,等着维溱走过来,就像若干年前,他等在崇泽殿门口一样。

彼时的维溱难过时,通红的眼圈还会包着泪,个子也要比他矮上一截。每当委屈得受不了了,就会不声不响地靠在自己怀里,头抵着他胸口,偏生还不许抱,就一味抵着叫人看不清神情,倔得很。

如今维溱个子高过他了,也不会哭了。他放轻声音,开口欲唤“陛下”,却见面前人的影投下来,身子挨着他,头沉沉抵住他的肩,默不作声。

光阴啊,短得仿佛拦不住,又仿佛要凝固于此般悠长。

他曾以为,这辈子再不会那样恨了,恨得每一根毛发都在战栗。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放下可笑地僵在半空的两只手,在身侧握紧,一双狐眼中有星辰陨落似的,闪闪烁烁,痛得发麻的心中只剩一句自嘲:“还好我早就是个坏人了。”

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早已人性褪尽,劣迹斑斑。

沈宿面对着重重宫阙,平白打了个寒颤。

转身离去,却丝毫没有如蒙大赦的喜悦。脚步行得慢,三五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琉璃瓦的宫殿,汉白玉的雕栏,说不清是在看些什么。

舍不得吗?笑话。

他还没有下贱到这种程度。

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他好不容易动了最不堪的心机,下了最狠的心,就在他都不惜自轻自贱了的时候,对方却珍重地擦擦他身上的脏污,大方地放他全身而退。

摊在眼前的唯一解释,这次他再也无法回避了——叶维溱是真心喜欢他。

不是玩弄、不是欲念,是宁肯失去也不弄痛的珍惜,叶维溱是把他当成爱人来对待的。

可家仇缠身,这份喜欢和自由叫他如何消受?

“恭请公子上车。”小太监领来了车马,朱漆雕壁芙蓉顶,帘幛间细绣龙纹,是皇帝差人送沈宿回去。

“滚!”出口的狠戾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小太监更是霎时就跪倒在地,不住叩头求饶,“我和他……如今没有任何关系了!”宣告一般,他奋力抓紧斗篷的领口,不反顾地阔步向宫门口迈去。

可还没走几步,他的手就渐渐脱了力,眉梢也低垂下来,眼中满是荒唐和无可奈何。他蹲下身来,黑夜中的雪地依旧白得发亮,朱红色的斗篷散落开来。

说什么没有任何关系?这件斗篷,内衬里衣,他身上的一针一线哪个不沾着叶维溱的记号?即便是哪一日逃远了,他的教养,仪态举止,甚至于爱人的方式,都不可能不肖似叶维溱。

沈宿,从他被称为“沈宿”那天起,就早已逃不脱了。

另一头彦纯非赶到翟镇时,天还是亮的,云彩刚染上几分灿灿的金,投映在村庄的排排草房上,行经处鸡鸣狗吠,祥和安宁。

霍家的院落也并无特别,除了扑面而来的草药苦气和堆在角落里的瓶瓶罐罐。彦纯非在门口下了车,心里琢磨着现在是求人办事,务必要抛去少爷作风,万事恭敬礼让为先。

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透过柴扉的缝隙,正看见一人从院内石桌旁站起,前来开门,看身形约摸着是个青年人。

他舒展两袖,手掌抱合,深深躬下身子,只待那门扇一开,就客客气气道:“在下特来求见霍公,如有叨扰,万望见谅。”

来人却没有接话,静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凉飕飕地说道:“这里没有什么霍公。”转身走回院里却留了门,“你要是来治病就进来吧,还说那么多屁话。”

彦纯非连忙跟上,抬头瞄了那人背影一眼,劲瘦矫健的人,衣裤都是窄制,用布条打紧了,是乡下人便于劳作的样式,头发也是束得干净利落,只是脾气似乎不太好。

二人进了院,门口的石桌上大大小小摆了不少陶罐,里面盛的药材气味刺鼻。彦纯非掏掏袖口,还没摸到东西,就听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昭儿,是来客人了吗?”声音温和,听着像是青年的娘亲。

果然,青年应了一声,“没事儿,娘,是来求诊的。”口气与先前不同,意外的乖巧。

彦纯非大惊,道:“原来阁下就是霍望昭霍大夫!真是失敬失敬!”

霍望昭颇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两道浓黑的眉下是拘不住的桀骜,周身筋骨瘦削,问了句:“你有病?”

“不是我,不是我,我这么活蹦乱跳的!”彦纯非比划着解释道,“是我朋友,他病得很严重,不然也不会这么远找到您……情势紧急,还请快随我移步伏墉县。”

“伏墉县?”霍望昭听后却是冷冷淡淡的,瞥了一眼屋内,“太远了,不去。我娘目不能视物,不能离开我太久。”

“这你就放心吧,你外出诊病的这些天,我会派下人来,保准把令堂伺候得舒舒坦坦!”彦纯非见他稍有动摇,却还没下定决心,忙自袖中取出那缀流苏的玉珠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也是这个人的请求。”

正常来说,沈宿让他揣着这个的意思,不就是借着他的面子好办事嘛?谁知道那霍望昭一看见这东西,却登时变了脸色,连原本那点动摇也消褪殆尽了,咬牙切齿道:“少拿他来压我!和那些人有关的事,我霍家一丁点也不想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