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荧惑
过了年,最冷的时节便结束了,所有的事情也像气温一样,逐渐回暖。
而首当其冲的一件大幸事就是,霍望昭被彦纯非拉来了伏墉县,不仅医好了舒珩,也给纠缠伏墉县多年的恶症下了一剂良药。
那日他二人来时,恰巧搭救了一个身患怪病的流浪汉。霍望昭是好医成瘾之人,医好了那人后意犹未尽,边把自己的小本本记满边抬头问了句:“此地可有像你这样身患奇症之人?”
从这以后,县衙内外来找霍望昭求医的人就没有断过。
霍望昭非但不言累,反而像入了海的鱼,没边儿地浪了起来。当然,这是彦纯非嘴里的话。
舒珩醒后见此种状况,心知伏墉县百姓有救了,对霍望昭谢了又谢,一直压在心上的石头也落了下来,开始考虑回京之事。他刚刚病愈,病容尚未褪,瘦骨如柴,但彦霍二人知他相思之切,便也随他去了,只是在屋中备了酒菜践行。
“其实不必如此。我此番回京,只是想与沈宿见面,那位公公既然说事已无碍,应是皇上宽宥,放过了我二人……”他面上从容又柔和,“我想与沈宿一同回伏墉县,如今有了霍大夫的神医妙手,加之沈宿的机敏能干,到时定然能将百姓们救出困境。”
“难怪他一直在求我,务必要医好你。”霍望昭扫了彦纯非一眼,“俗世之中,能与阁下这等心怀苍生之人结交,真乃平生快事。”
说罢他敬了舒珩一杯,舒珩以水代酒饮尽。
“说来我与彦兄当初不过几面之缘,能承如此悉心照料,舒珩感激不尽。”
霍望昭刚放下酒杯,诧异地又望了彦纯非一眼:“不会吧?我以为你们是老交情,舒珩你可不知道,他在我家时为了求我来……”
彦纯非连忙挥着双手打断他的话,嘿嘿一笑道:“我老早便仰慕舒珩品行,君子相交,隔世亦可奉为知己,与认识时日长短何干?”
舒珩也随之展颜,道:“我们三人本不相干,此时能在此相逢对饮,结交为患难好友,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虽是分别,霍望昭却感到胸中似有热流翻涌,他满饮一杯,向舒珩道:“待你重回伏墉县,我为医你为官,倾我二人之力,必让这贫病之地再不复此时荒凉!”
“还有我!”彦纯非连忙也举起杯,“我出钱!”
邢嘉岭,秦燕盟军大营。
探子快马来报,尤泊聪倚在榻上恹恹听着,一旁火炉烧得正旺。
北方气候与齐境大不同,眼下积雪未化,寒冰三尺,在座诸将着的都是极厚重保暖的铠甲,交谈之际,仍有浓雾似的寒气从口中阵阵呼出。
“……谁料龙朔军不出三日就商量出破阵之法,逼得我军节节败退。庞将军本想着率领大军暂驻大荒山之下,怎知道当夜突遇雪崩,多亏庞将军反应得及时,指挥大军避难,但损兵折将,亦是不计其数。”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遇上雪崩?难道真的是上天都在庇护那姓连的?”座下有一大将当即不忿道。
老将楮威一捋髯须,道:“不然。听闻那连攸宁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莫非是有意设计,诱使庞将军落入圈套?”
在座皆恍然称是,榻上尤泊聪却直了直身子,冷哼了声:“雪崩?我看是人为也说不定。”
“大荒山山势极其陡峭,然土质疏松,林木稀少,夏季时就常因暴雨,致使泥土滑坡而下,掩埋道路车马。”他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眼皮单薄,“坐等天意胜算何其渺茫?呵……他索性就亲手造了一个。”
他恨恨道:“出兵前我反复叮嘱那庞冲,要提防连攸宁借山形之险突袭,若不是他燕人刚愎自用……”
座下其余北燕将领听闻此言,脸色皆是一变,尤泊聪却不避他们,挑眉厉声道:“望在座各位都能好自为之,听从调遣。否则,过了这剑峪关,直入的可不是我大秦的国都!”
燕将虽然愤愤,但知他所言非虚,也只好都抱拳称:“是!”
尤泊聪其人极怕冷,肩上披着厚氅不说,腿上还盖了一条白狐皮的毯子,衬得整个人神色分外慵倦。这头探子汇报得也差不多了,他忽然想起,问了句:“那龙朔军中各处的细作暗探呢?有什么收获没有?”
“有,小的都记下来了。”那密探说着将手伸向袖中,取出时却动作飞快,带着雪亮的光。
密探与尤泊聪挨得极近,眼看着手中刀已刺向尤泊聪心口,他却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手中短刀也掉落一旁。他的身体被利刃贯穿,正是秦军主帅楮威的佩剑。
“多谢楮帅。”尤泊聪略微整顿仪容,难掩不悦地望向塌下的死尸:“连我安插的密探都能策反,这个连攸宁真是和窦疏言一样难对付!”
“只能烦劳楮帅亲自率军迎敌了。”楮威听闻此言,双目寒光一闪,如一头亟待饮血止渴的雪狼,虽老不衰。
龙朔军大营驻扎在数十里外的奉原谷,这些日子他们屡战屡胜,斗志满满,如一把钢刀直插向关内,估计不久还要拔营。
连攸宁已经向燕都派去了使者,一旦燕王同意投降议和,这场战争就可以宣告终结,但尤泊聪显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秦将斩我胡、陈两位将军,现正率兵向大营杀来!进军猛烈,势不可挡!”门外来报。
“来将何人?”易萧问道。
答:“秦军主帅楮威二子,楮泽。”
一时间在座诸将脸色都有几分不善,连攸宁微微一笑:“连楮家军都派出来,看来尤泊聪是打算殊死一搏了。”又言,“诸位莫慌,这正说明秦燕盟军已是强弩之末了。攒足力气,胜了这场,咱们就回家。”
话虽如此,但楮泽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楮威最得意的儿子,一向鲜有敌手。柏少庭上前,请求道:“少庭愿率军御敌!”
易萧知他二人实力相当,但还是以目光征求连攸宁意见。
只见连攸宁站起身,从从容容扶起了柏少庭,教诲道:“你与子翊都是主将,怎肯轻言出战火拼?”
罢了,缓步徐行到了门口,伸手撩起厚重的帘子却不向外看,反而像在为在座诸人展示什么一般。比起昏暗的营帐内,外面白灿灿的雪地映得日光分外晃眼,有零星雪花被风带进屋里,留下丝丝刺骨的寒凉。
“不仅少庭不必出战,在座各位将领也都无需离营,只需在沿路设多批、少量轻骑阻拦,拖慢军队行程便可,亦不必死战。”正当众人都在思考是何道理之时,连攸宁终于偏头望向了营外,明灿的日光迫使他虚眯了眼,也衬得束发丝缕柔软分明。
易萧注意到,他的唇边弯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转瞬即逝,又换成那副令人信服的颜容,正色道:“本相昨夜卜了一卦,知不日将有暴雪突降,封山阻道,便是我军不拦截,到时敌军也将寸步难行,又何需白白损兵折将呢?”
“我观敌军来势,进军急而猛,定是想作为先锋为大军开路,并未图谋久战。由此可断,他们不可能携带太多粮草和装备,一旦为暴雪所困,饥寒交加,便会不战自溃!”
他这一说,营帐中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但也有想不通的,出言道:“可这眼看着都要立春,怎么可能有什么暴雪啊!”
连攸宁放下帐帘,面容又隐没在阴暗里,语气却似成竹在胸:“说有,就定会有,子姑待之。”
此时楮泽所率领的先锋军队已距龙朔军大营不足三十里,按此种形势,用不了三天,就能直杀到大门口。
“暴雪?”楮泽大笑道,“这连攸宁还真当自己是神灵转世?”他骑在马上,抬头望望朗朗晴空,“我就不信这三日之内,当真会天降暴雪阻本将军去路!”
楮泽年少气盛,却并非一味冲动冒进。
他嘴上如此说,用以振奋士气,但还是派快马令随后的大军延缓进程,以免全军真因暴雪困于山谷;但为了保证先锋军供粮,仍让粮草先行,并命令先锋军全体,重甲下换上御寒用的冬衣。
准备齐全,楮泽再无畏惧,直向龙朔军大营而去。
龙朔军大营这边,众人心急火燎,听着敌国先锋军不断逼近的战报,外面却没有一点落雪的样子。子翊抄着手里里外外走了好几遍了,看见营帐上吹下来的雪花,都要一惊一乍老半天。
连攸宁正在营中与易萧下着棋。他手边放着好些支令牌,像在有意掐算着时间似的,过一会儿就派人来领一支,带兵出去。还是不求胜,只吩咐定要与楮泽缠斗到某时某刻左右,时间一到,立即撤兵。
这样耗了一日半,敌军距大营已不足五里。连攸宁发了最后一支令牌,令郎子翊亲自率军,务必与先锋军纠缠到天黑,不图战绩,不求斩将,哪怕是耍滑兜圈子也要将他们拦住。
楮泽与郎子翊一战,结束时天色已晚,远远可以看见龙朔军帐前火把已被纷纷点亮。他们虽不惧怕,但也忐忑了一路,可现在看来,别说暴雪,天空中就是一片雪花也无。
“雪呢?他连某人预言的暴雪呢?”楮泽提着长刀狂笑,身后也是哄笑不断。他当即下令,命人骑快马告知后方大军,即刻加快速度赶上,他们明日便要荡平这奉原谷。
此番来得轻松,眼看着猎物就在眼前,楮泽与手下将士们皆是斗志勃勃。有人提议,不必等到大军到来,先锋军率先搞一场夜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到时楮将军您就是首功。
有人反对道:“先锋军毕竟与龙朔军兵力相差悬殊,贸然出击怕是不妥。”
楮泽不屑道:“我有大军作为强援,何惧?况且我们只是攻其不备,给他点颜色看看,到时若是援军不至,先锋军皆是骑兵,再速速脱身退出不就行了?”
夜渐渐深了,龙朔军将士们许是都进入了梦乡,整座大营分外寂静。守夜的小卒提着梆子一边巡视一边敲着,交接时忍不住嘀咕了句:“听说西秦的先锋军已经快到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发生什么?”
那交接的兵卒笑他:“那也要等到他们的大军开来啊,先锋军区区几千人怎么敢攻击大营,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咯!”
话音刚落就被身后黑影割了喉,对面小卒吓傻了,拿着梆子刚想喊,也被捂着嘴一刀捅进了心脏。
一声哨笛长鸣,先锋军骑兵精锐如海潮一般涌进龙朔军大营,直奔帅营而去,看样子是想先擒了易萧连攸宁。
马蹄如飞,从门口到帅营也不过倏忽,几乎来不及思考。楮泽勒马,忽觉情况不对,这座大营似乎太安静了。
不是未及应对的安静,是空得发虚的死寂。
“快撤!”他急道不好,忙高声喝道。
但为时已晚,万千支箭攒着火簇从半山腰涌下,如漫天烟火坠落,又似星海怒涛,化作不计其数的火种,将整座大营烧成一片火海。营帐瞬间被火舌燃尽,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稻草。
山谷之地,地势低洼,宜放火。
潜藏在半山腰的数百兵士见火势已起,并未逗留,按既定路线离去了。先锋军却陷在火场中难以脱出,战马遇火发了狂,四处奔逃,或是被营帐之间的跘马绳跘得栽倒在地,或是不顾骑马者一味往外冲。他们身上换了最厚重的冬衣,一点就着,烧伤烧死者不计其数。
最后随楮泽灰头土脸地从火场逃出的,只有不到两百人。
龙朔军早已无处可寻,他们只好顺原路与即将赶来的大军会合。楮泽骑在马上,还在担忧如何与父亲和尤泊聪交代,忽听有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下雪了!”
像火起那般突然,鹅毛般的大雪滚着团从天际飘落,落在众人的发间、铠甲上。楮泽望着漫天大雪,目眦欲裂,颤声道:“雪……暴雪……”随即反应过来急令道:“快跑!我们快离开这里!”
北方的暴雪足可一夜封谷,连攸宁要阻的不是他们的来路,而是退路。
此时龙朔军早已分批从小路转移到了他们前方,正当他们势如破竹地向山谷中前行之时,连攸宁也有条不紊地搬空了整座大营。对了,如若不是被大雪阻断了通信,楮泽紧接着还会收到粮草被劫的噩耗。
“楮家世代武将,楮泽是其中少有的聪明,因此常自恃有勇有谋。”连攸宁站在营帐门口,看着门外士兵们冒着大雪把一辆辆装满粮草的马车赶进大营中来。
刚刚烧掉的马儿们的草料,顷刻就成倍地补了回来。
“聪明总被聪明误啊。”柏少庭在一旁说道,“幸亏我们的营帐富余,不然这冰天雪地的……”他想想楮泽他们的处境,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有……”他接着说,“抓住的那个细作是我们齐国人,该当如何处置?”
连攸宁一改往日的和善,目光沉暗下去,低声道:“尤不可恕,杀。”
前些日子肃清细作时,他特地留下了“漏网之鱼”,放任他报信给楮泽,否则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大戏。楮泽依仗着那点头脑,颇为自得,其实若放在阴诡多变的朝堂中,他连给吕贲之流提鞋都不配。
“让将士们今夜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明日的战斗。”连攸宁嘱咐柏少庭。
少庭领命,一头扎进飞雪的夜色中,神情凝重起来。他知道,今夜不过奇谋小胜,明日那场才是刀兵相见,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
翌日下午,暴雪已经停了。此处不似山谷,地势平坦,便是大雪覆盖也仍可作为战场。楮泽等人就悲惨得多,被暴雪封在山中,无营可驻,不辨道路,也不知何时能逃出。
秦燕盟军受风雪所阻,但并无停战之意,继续进军,此时距龙朔军大营已不足几里,遥遥可见远方雪烟翻滚滔天。龙朔军将士亦是战甲齐备,严阵以待,望去恰如满江银鳞卧白浪。队伍未齐,正一列一列地补上,在上战场前,这里所有人还有件共同的事要完成。
“清点仔细了?”易萧在马上问道。
“大帅您放心,将士们留下的东西,我们都有登记在册,如果有谁此去不回,定然交到遗属手上,一笔都不会错的!”
易萧回首望了望营帐中码放整齐的一个个小布包,这就是士卒们全部的积蓄,虽然都说着“何惧马革裹尸”,但谁又愿意最终回到妻儿父母身边的,只有这些冰冷的遗物?
这是最后一战了,双方皆倾尽军力,注定惨烈。不论谁胜谁负,都会有数万人失掉性命,谁又能肯定自己不会死在这场战役里?马倒了拔出剑来拼,剑断了用牙也要咬断敌人的喉咙,尸骨成山的修罗场,每个人都是用命在搏斗。
忽听队列末尾隐隐有抽泣之声,望去竟是个肌肉遒劲的中年汉子,脸上黥了墨字,发现大帅在看他,连忙抹去眼角泪水,挺起了胸膛站得笔直。
“为何哭泣?”易萧走马到他身边。
“大帅勿怪,小人并非贪生怕死。”他昂首答道,“小人本是乡野罪徒,打伤了人被收监,出狱后承蒙郎将军不弃,加入了龙朔军。”
“这些年小人随龙朔军驻守边关,又经历了生死大战,心境大有不同。刚刚交付物件的时候,看到能留给妻儿老母的只有几块纹银,又想起过去做的那些错事,不由得感到愧对他们。”说到此处,颇有几分凄怆,引得前方的士卒也纷纷回头看,“想想这辈子为夫为父为子,小人都……”
他再忍不住愧悔,粗糙的双手盖住脸,“噗通”一声跪在雪地上。
“站起来。”听到易萧的命令,他抬头望去,马上人一身银甲,横着饮血长刀,他像塞外之人那样散漫着乌发,浓眉间却镌着非中原人不能有的忠贞和坚忍,迫使人不得不服从他的号令。
“你要真的觉得对不起家人,那就握紧手中的兵器,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他目光如雄狮,刀锋雪亮,“你必须自己走回家里,走到他们面前去偿还欠下的债!记住,你对他们仍亏欠良多,只要还有最后一分力气,你都不能死!”
那汉子缓缓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刀,仿佛整条生命都化作了熊熊的战意,在眼瞳中燃烧。他对着易萧行了一礼,转身向队列中走去,易萧看着他坚毅起来的背影,更坚定了必胜的信念。
他调转缰绳,刚欲走马到军前,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易帅且慢。”
连攸宁正披着一件靛蓝色斗篷踏雪而来,步履从容。他赶忙下马,急道:“连相还有何叮嘱?”
这话问得连攸宁偏头一笑,他呼着白气道:“事已至此,我还哪有什么用处?真刀真枪地开战,还得靠易萧和诸位将士,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谋士只能坐在帐中喝茶了。”
“一路走来,连相辛苦,日后千万要保重身体。”易萧用一种近乎壮烈的目光注视着连攸宁,“很多事能放就尽量放下吧。”
“我早已舍身入魔。”连攸宁的声音低下去,如平素轻声叙话,“你若真的挂怀,就回来继续度化我吧。”
连攸宁虽说着骇人的话,却难掩通身气质高华,他拱手肃然长揖,易萧却一时忘了还礼,只觉风吹落了满树的雪白梨花。
“易帅保重!”连攸宁送易萧上马,他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高声道,“请务必要活着回来,否则连某心中亦会有愧。”
战马长嘶了一声,抬蹄向军前而去,易萧扯住缰绳回首,他想告诉连攸宁不必觉得自己是被他牵扯进来,却在看到他眼中化不开的凝重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即便是惯了独来独往的人,也渴望被记住,不论是以何种残酷的形式。
这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惨烈战斗,对手是征战无数的老将楮威,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秦军便是由他统率,那是一把岁月都不能摧垮的老骨头。
连攸宁坐在营帐中,只闻战鼓不断,厮杀之声震天动地。不论传来的战报是喜是忧,他都没有离开座位半步,如此日复夜,直到鸣金声起,他掀帐出门,放眼所见之处的雪地皆被赤血浸透,几无方寸洁白。
他捂着胃,转身干呕了几声,竭力仰头去望天上月。那未圆满的玉盘不知为何,也被染成了殷红,落入眸中,半晌才恢复成清润的色泽。
胜了。
易萧、郎子翊、柏少庭,还有,还有……他点数着熟悉的面孔,多半都浑身浴血地回来了,就连那个战前哭出来的汉子,也断了一臂被抬了回来。活着就是万幸。
还有那么多不知姓名的,没有回来的。茫茫沙场上,残肢遍地,连尸首都拼凑不齐,而这样的战士,足有几万。
秦燕盟军大败,楮威身死,残部向燕都逃去,不知在此存亡之际,尤泊聪他们会如何处置引狼入室的燕皇。
此夜连攸宁照旧观星,见北方有星阵偏移本道,疑有大凶之事即将发生。弥空有血腥气掠过,他发觉,无论胜与败,他对于战争从来都只有厌恶,十几年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