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枯桐
“下去吧,别让任何人上来。”
轰走店老板,沈宿闩好了门,把自己单独关在那间房里。他转身扫视过房间的每一处,逐一还原着舒珩在的场景,最终目光还是止于正中央悬着的那根白绫。
就是在那里,舒珩选择了自我了断。
仿佛被引诱似的,他走过去扶起了倒下的凳子,两只脚都踏了上去,就像模仿舒珩所做的一样。沈宿竭力想象着,舒珩在做这些的时候,都是怀着怎样的绝望?他踢倒凳子,将自己悬于梁上之时,眼中可还流着羞愤的泪水?
他想象不出,本来就是,死者之心活人怎能体会?
他双手拉紧了白绫,将下颌靠上去,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透着死亡的馨香。他此生从不豁达大度,自认是睚眦必报,却唯独对舒珩亏欠颇多。原本想着用后半辈子偿还,却没想到这回他欠下的,是舒珩的一条命。
没什么要交代的,他只红着眼眶说了句:“连叔叔,我做了一件错事,无法回头了。”便闭上了双眼。
尔虞我诈都随它去吧,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扛不住那么多东西,他现在要给舒珩偿命去。
至于叶维溱,他此时最不愿想的就是他。
想昔日,他是何等春风得意,轻狂年少,所至处王侯逢迎;也曾出则车马,入则绫罗,千金不足惜,如今却要一头吊死在昏暗狭小的客栈房间里,造化弄人,何其讽刺。
握紧白绫,摒住呼吸,必死决心已下,他脚下刚欲动作,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轻轻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就算到了黄泉彼岸,他也绝不会忘记。他猛然睁开双目,回了神智,将结成套的白绫从颈间拿开,四顾时已是泪眼朦胧。
“舒珩……”他破了嗓子唤道,可是门闩紧锁,房中哪还有第二个人?
但这一望却望到了别的东西,惊得沈宿霎时便双腿脱力从凳子上重重摔下来,一时天地翻覆。
他跌落在地,目光却仍死死黏在那悬于梁上的白绫间,他怎么会一直都没发现?梁上系紧的那个死结,根本是舒珩打不出来的样式!
灯火煌煌的莲性观法会仿佛还在昨日,他伸出胳膊笑意盈然地让舒珩帮他系上鲜红的长命缕。
“你没注意过你打的结和别人不一样吗?你看我们这个是这样的,你的这个是两端从这里穿过去……”
再度回想起当时的对话,沈宿止不住头痛欲裂。
“儿时母亲就是这样打结的,我自然也就跟着学……”舒珩的声音犹在耳畔,“要不然你教我一下,我重新系一次。”
他记得自己当日没有教他,若是教了,舒珩就枉死了。
若教了,也许就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舒珩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被他刺激得自尽,而是被人活活勒死。
有哪一个人在求死之际,会特地改换自己不熟悉甚至根本不会的打结方式,来系好自缢的白绫?
这样一想,沈宿发现自己漏掉的事情太多了。即便舒珩因为失望,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语片言;但他是纯孝之人,既然都去见了彦纯非,又怎么会不为老母弟妹做打算?
沈宿靠在凳子上,双手按着冰冷的地面,眼前一阵阵地发暗,只听见胸膛躁动的心跳声。不必想都知道,舒珩这样一个人,想要他性命的还会有谁?
折磨他们折磨得还不够吗?他已经绝情地逼走舒珩,就要回宫了,无底线地退让,只求能保住舒珩的一条性命。原来这些舍弃挣扎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出笑话。
他怎么忘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不是皇家惯用的手段吗?他竟然还抱着可笑的幻想,相信他们会放过舒珩。
他不想死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杀戮的念头。沈宿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一直都不了解什么是恨,他以为恨是藏在心里的;可此时他才察觉到,恨是蜂涌而出的,从心口那一小块地方密密麻麻永不止歇地爬满全身,直到将整个人都吞噬了。
客栈老板听房里这么久没动静,正想着要不要上楼看看,忽闻一阵撕裂喉咙般的笑声自楼上传来,牵扯着呼吸,久久不停,像极了传说中索命的厉鬼。
季澄宣回到玉翎司时,月轮已高悬中天了,此夜的月光分外清亮,洒满石阶,连手中荧荧的灯笼也为之黯淡。
他随手把灯笼递给守门的小太监,正要进门去,却听小太监急唤了一声:“尊公!”灯火映着一张脸,满是惶恐。
季澄宣会意,却没有停下脚步,只吩咐了句:“待会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许进来,更不许叫人,记住了?”
进了门院走下台阶,明月就又盛进了宽阔的天井之中,他自暗处走出,沾了一身的银辉。衣上金缕绣线,在月色下蜿蜒分明,这身紧袖窄腰、直缀垂顺的袍子,最是衬得人挺拔纤秀。
想到许是最后一次穿这套衣裳了,季澄宣不由得心生惋惜,但又思及这绀青色的细绸子若是沾血,必是极美,唇边就微微弯翘起来。
“让公子久等了,恕罪。”
二人一站一坐,映入他眸间的沈宿却是截然相反的狼狈。只见他衣衫沾着泥污,双手亦是伤痕累错,发带早已不在丢在何处,满肩长发散落,落魄不堪,一双眼却是亮得发寒。
他盘坐于堂前,腿上横刀,浑身散发着亡命徒一样的杀气,那把刀刀身修长,锋刃锐利,刀鞘则被弃置一旁。
季澄宣也不知怕似地,上前单膝跪下伸手去擦他脸上脏污,他手指冰凉,抚过的地方像被蛇信子舔过一般。“你这样子真难看,可惜了这张脸。”他凑在沈宿耳边说着,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咽喉送到了刀边。
“你杀了舒珩。”不是疑问,是阐述事实,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好像他已进了阎罗殿,只余一只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要拉着他同归于尽。
季澄宣就着跪地的姿势坐下来,平视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对,就是我杀的,我亲自去杀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他刚吃了饭或钓了鱼。
话音落时,风从耳边过,刀刃已贴在他的颈子边,纱帽两侧穿碧玉珠的缨绳被轻易削断,铿然坠落在地。
“叶维溱的旨意?做出放我走的样子,暗地里却派你去动手?”沈宿质问着,声音阴沉。
季澄宣嗤地一笑,“陛下如今还怕什么污名?难为你跟了他四年,却丝毫不懂他。”
“他是真的要放你们走啊!”他哑然失声,“可是我不依!凭什么你们伤他毁他,然后心安理得地远走高飞?”
这一次他没有说惯用的“咱”,而是说“我”,不再是代表皇帝的影子,而是作为他自己。
“我……我那么珍惜他……”季澄宣抓着心口的衣料,指尖陷入皮肉里,“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能平安欢喜,我什么都能给,什么都不求!这种感觉,自私如你永远不会明白……既然你们都不顾他的悲喜,那就谁都别想好活!”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沈宿握刀的手有些颤抖,蹭破了几道皮肉,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血痕,季澄宣却像感觉不到似地,入魔般盯着地面,呐呐道:“沈宿不能死……”下一刻抬起眼帘幻化出的,却是令人胆寒的温柔,“公子你知道吗?正常的勒痕和吊死的勒痕是不一样的。”
他微微仰起头,沈宿惊得下意识把刀挪开了半寸,只见他用指尖轻轻勾画着自己纤细的颈项,“可是我做得到,我仿造得出……”他语气中带着颇有几分残忍的沾沾自喜,“因为我做了成百上千次,公子你知道我的本事对吧?”
“他太瘦了,我勒死他的时候,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桌边,能看见皮下根根苍白的骨节。”
季澄宣大笑起来,想想已经有好久没这么畅然地笑过了,他的颈边淌出鲜血,眼神轻蔑而赤裸,他字句分明地对沈宿说:“你瞧,杀他也并没比杀别人困难半分。”
院内传来了一声困兽般的嘶喊,听着便觉得痛彻心扉,门口的小太监吓了一跳,却想起季澄宣的叮咛,纠结着没敢进去。
那刀没入了皮肉,却未伤到命脉,就被铮然丢在地上,季澄宣伸手摸了一下,满手赤红的鲜血。
“你是想激我杀了你?”沈宿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你的命太贱,不配赔给舒珩。”
季澄宣冷笑,歪着头切切问道:“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吗?沈宿,风霜刀剑中,是什么让你有勇气爱人的?”
此话一出,就像戳到了扎在沈宿心上的一根硬刺,他眼看着沈宿变了脸色,被钉在原地般,许久没有出声。
“对,我也是害死舒珩的凶手。你、我还有叶维溱,这笔账我会一一清算。”沈宿越过季澄宣,慢慢向外走去。
而听见叶维溱名字的季澄宣,却迅速拾起了地上的刀,将它架在了沈宿颈上。
“人是我杀的,与陛下何干?反正我已满手鲜血,莫要逼我今日连你也杀了……”
沈宿丝毫不惧怕,甚至还回过身去与他对视,逼得他把刀刃移开了分毫,又抵回他颈边。
“与他何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对他的痴心一片,不是吗?”沈宿嘲弄地放声笑起来,季澄宣手中的刀就抖得更加厉害,“明明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却对自己的主子怀有这样的心思!玉翎公,我该说你忠心还是多情呢?”
沈宿盯着他那双眼,明知故问道:“你不敢杀我对吧?因为你知道叶维溱最疼爱的人就是我了。你怕杀了我,他会像现在的我一样痛不欲生。”
说罢退身离去,他一瞬不瞬注视着季澄宣,而那刀就挨在他身边,却始终未伤他分毫。
“没错,我不敢杀你。”季澄宣提着刀,眉眼中满是阴翳,“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抓起来,关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吗?到时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自己逃走……”
“我已经托人给你的陛下送去了消息。”沈宿站在台阶上打断他,“我决定回宫了。”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下声音在院中悠悠回荡,“他若是找不到我,该多着急啊,是不是?”
他看见沈宿的衣摆飘飞出门,人也渐渐走远了,直到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他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想追出去,可是他不敢,叶维溱是他活着的方向,也是他一生的镣铐,叶维溱护着的人,他是真的不敢动。
叶维溱说过他像一只云雀,他就欢喜地把雀翎织在袖口,后来才有了“玉翎公”的美称,他不明白为何多年以后的自己,却活得像一条狗。
叶维溱的车驾到舒宅门口时,天才蒙蒙亮。
乍暖还寒的初春,断还没到满城琼芳开遍的时候,但矮墙边逸出的细细梨枝上,已攒出一苞雪白的骨朵,分外生动惹人怜,仿佛在宣告着寒冬已逝,大地回春。
他遣退侍者,甚至没让季澄宣跟着,独自走到大门前,亲自叩响了门扉。纸糊的红灯笼仍在头顶悬挂着,只是有几分褪色,不多时便有人开门,简单行了礼后恭敬道:“沈大人在里屋等着陛下。”
他有些惊讶,没料到沈宿醒得这样早。
昨夜他收到那封简短的手书时,担忧得近乎五内俱焚,恨不能立刻备车来把他接回身边,却顾虑到他可能已睡下,辗转难眠地挨到天明,便再等不及赶了过来。
沈宿对季澄宣说了谎,其实他并未告知维溱他要回宫,手书里只有稀稀疏疏四个字:
“舒珩没了。”
叶维溱预备好了面对最坏的状况,遭受此种打击,即便是小宿因此崩溃或精神失常,他也要把他接回宫里,照养他的后半生。
这一回,说什么他也不会放开小宿了。
院子里意外的空旷,除了方才的门房,并无下人迎候。里屋的门大敞着,跨过老旧的门槛,果见沈宿在孤身等候他。
房间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面坐地的黄铜镜子,不知哪里买来的老式样,花纹古旧,能将大半个人都映入其中。沈宿就背对着他坐在镜前,那样子非但不癫狂狼狈,反而沉静如居士。
他穿着雪白的单衫,畏寒似的,在身上披了一件苔青色的宽大氅衣,洗净的长发只拾了两缕,用润红的缨绳简单束着,由着缎子般的乌发和大片衣料一同流曳在地。
氅衣宽大,遮住了纤瘦的身形,可叶维溱却觉得眼前的人,好像随时会坍塌而后化作一堆齑粉似的。
他坐下来,试着从身后轻轻抱住沈宿,沈宿亦没有抗拒,只是再无半分亲昵,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凉的。从铜镜中可以看到他低垂的眼帘,细密的睫毛衬着苍白的肌肤,无喜无悲。
“都过去了。”
他握着沈宿的手,上面遍布细小的伤口,却连指甲缝里都无半粒泥尘,就好像在有意地拼命洗去一切似的。
“过不去的,是我害死了他。”说这话时,连身后的叶维溱都感受得到,他止不住的颤栗。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舒珩的事上,我们都有责任。”叶维溱来时也问过舒珩的死因,所以此时只道沈宿是在恨自己逼得舒珩自尽。
而沈宿只是一笑,不置一词。
他侧过身,把头轻轻贴在叶维溱心口,极乏了似地低声说着:“今日一早,我去看舒珩。春天来得真快,他的坟上已经生出密密青青的细草了,我才感觉到,舒珩是真的死了。”
他的语气并无半分悲切,平静似枕边的呢喃,叶维溱却觉得难过极了。
“跟朕回去吧?”
沈宿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他去了,我已经没什么感情可以给你了,你还留我做什么?”
叶维溱将他在怀中抱紧了,注视着镜中两个人的身影,近乎虔诚地说:“你在朕身边,让朕能时时看着你,便足够了。”
骗子,世上的人心没有哪一颗,不是贪婪的。沈宿在心里这样想着,缩在他怀里回了一声:“好。”
沈宿是被叶维溱打横抱出来的,他整个身子都罩在苔青色的氅衣里,只余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路过季澄宣身边时,他第一次抬起了眼帘,眼中满是恶毒的轻蔑,面对叶维溱时,他一直都没有正眼看他,怕的就是泄露出这难以抑制的恨意。
季澄宣则站在原地,浅笑着施礼,端的是比叶维溱疏淡半分的欣喜,他站的位置正落在叶维溱视野内,一丝不快也不能显露。此时此刻,他还没权衡好该如何对付沈宿。
马车辘辘驶离了这条僻静的小巷,沈宿还记得自己初次来时,天气是怎样的晴暖。那时他坐在人家门前的台阶上,消遣时光般讨闲地等,惹得家仆们不住透过门缝看他,他只装作不知,托着腮巴望着往巷口瞧。
倚墙的杏花落了一片又一片,铺满了舒珩将要来的石板路,他越等越心焦,幻想着下一刻舒珩就会骑着马从小巷尽头出现,乍一发觉自己竟然在,满目的惊喜敛眸难藏,必胜过春日万种风光。高中的贺词他都想好了,便道“无意风流簪花客,有幸得逢状元郎”。
沈宿放下窗帘,不再向外看了。远离人群的御驾,坐在他身边的叶维溱,朝廷、复仇、尔虞我诈,日子回归成它原本密不透风的样子。他甚至回想不出,舒珩当初是怎样分拂开这一切浑浊,站到他身边来的。
一切就像场酒醉后的大梦,醒后即消逝无影,人生再度沉入永夜,可他见过一次白昼,便永远不会忘记了。
沈宿到老都记得,他所见过最好的人,死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
叶维溱承认,沈宿回宫,若说他无半点欣喜,那是欺心;不如说,失而复得的畅快令向来冷静的他,恨不得大赦天下。情理上,他惋惜舒珩的早逝,但在内心深处他也在忍不住庆幸,连天都在帮他。
他心底蛰伏的病态欲望从来就未曾死去,尽管理智极力镇压,但他深知自己有多渴望把小宿变为一具不腐的尸体,永远留在身边。如今小宿活着回来,最好不过了。
他们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消磨。伤口总会愈合,故人总会忘记,唯有活着的人是实实在在的,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日暮时分,天上飘起了清润的细雨,滴滴落在悄生绿意的枝条间,催开几片玉瓣。
季澄宣收伞入殿,走到御案旁,在他耳边低声通报了什么。窗外雨声绵绵,他搁了笔,只道:“无妨,倘若这样能让他好受一点。”
待那厚厚一摞折子批完,他照旧吩咐,摆驾仰岳阁。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去看他,即使沈宿从不主动与他说话。
宫人的声音响亮悠长,大门被缓缓打开,即使有所准备,看到眼前这一片素白,他也不由得心惊。沈宿穿着一身雪白丧服,长跪在舒珩的牌位前,宫人说,主子已跪了几个时辰了。
叶维溱拈了几柱香点燃,庄重地立于牌位前的香炉中。那牌位制得简陋,连字都是沈宿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其上“亡夫”二字直白得伤人,他只瞟了一眼,便不再去看了。
帝王不可下礼,他站在沈宿身边,劝慰道:“舒珩生前广积善德,到了那边也会有个好归处。”
“自缢并非善终,死后不入轮回,孤魂野鬼,谈何归处?”许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沈宿的嗓音带着涩然的哑,却字字含悲。
维溱只好道:“鬼神之事,世间传言纷繁,也当不得真。”
这样说,反倒把自己之前的劝慰推翻了,刚起了个头的交谈生生截断,房中静谧,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维溱只好换了个话题:“朕看你这些日子清简了许多,可有什么需要的,让澄宣给你送过来?”
“承蒙皇上收容,沈宿感激不尽。我这一介未亡人,还有何妄念?只恨贪生不能随他一道去了,如今也只是守着牌位等死而已。”话说得十足的客气,人仍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目无尘杂,六根清净。
维溱听得出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诫自己,他沈宿的心现在就是一座紧闭的城池,里面只住了已故的舒珩一人。
可叫朕如何甘心呢?
他低头看着沈宿,他一身素白,唯有束在发间那一段缨绳,是血一般的鲜红,他不知晓它有什么意义,只记得沈宿一直贴身带着,便不禁伸手去碰触。
这一碰却激得沈宿一颤,仓皇躲开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脸色却抵触又苍白。
沈宿旋过身,对着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道:“臣方才蒙受失伴之痛,还无心陪皇上取乐,烦劳请回吧。”
维溱伸出的手只得收回,又在身侧缓缓握紧了。
“朕走就是了,你起来吧。”
这话倒也不难说,他甚至还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但沈宿听没听见就难说了。他只是感到,说完第二遍时,有什么酸苦的东西倒流回了心里。
出门时,宫人对他道:“公子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常常流泪,连梦里都唤着舒大人的名字,一日三餐皆用不上几口,实在让人心疼。”
他点点头,吩咐着:“他身子虚弱,你们多劝劝他,别让他尽日跪着。去太医院请廖梧来,让他在偏房住下,小宿的身体,还是他最清楚。虽说是春日了,早晚仍是寒凉,毯子和蒲团都换成厚实一点的。”
他望着宫墙外的无边暮色,宫墙内的垂垂新柳,蹙了蹙眉:
“朕……朕这几日就不再来了,你们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