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妖异
“还是休养为主,多用药也是无益,这几日公子可以试着下地行走,但不要太劳累。”廖梧一边收整着药箱,一边叮嘱他,说到这时,脸色忽变,“公子打算何时回前朝?”
沈宿没料到他敢把话说得这么直接,赶忙将屋中各处扫视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我已经把人都打发出去了。”廖梧道,他面容苍白,形容颇为无奈,“我知公子悲伤,但老王爷的仇不能不报,还望公子能尽快振作起来,以大局为重。”
这些日子沈宿的状态他都看在心里,时局不等人,他是真的害怕沈宿再这样继续消沉下去,复仇大业会前功尽弃。
沈宿长叹了一声,正色道:“廖爷放心,我不会因己误事的,只是前朝,一时是回不去了。”
“他不许你再碰朝政之事?”廖梧担忧。
“不。”沈宿失笑,“前朝也是要回的,只是这后宫之中,我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
廖梧望着他那眼神,心中升起一种不善的预感,沈宿的意图他多少也有几分察觉,于是额角慢慢渗出汗来。
“皇位、天下,那是他亏欠先人的,此次我要他偿还的,是一颗被践踏的心。”他眨着双清澈的眼欢畅道,“那些人不是常说我是宠佞之臣吗?我就如他们的愿,彻彻底底做一回所谓的宠佞。”
廖梧摇摇头:“连相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难道我甘愿?”他满眼的笑意一瞬间隐匿无形,“舒珩因他而死,尸骨未寒哪,我如今看着那张脸,每时每刻都想掐死他……不,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他字字含恨,咬得牙根发酸:“可我现在每天都在做什么,人人都当我对他退避三舍,不理不睬,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在勾引他。”
他靠坐着仰起头,看着廖梧眼中的不解,自嘲如潮水一般从心底涌来。
“你们以为什么叫勾引?搔首弄姿?陪他上床陪他笑,甜言蜜语哄得他不想从我身上下来?”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冷得像结了冰。
“可能牺牲色相是越不过的一步,但说到底勾的引的,是人心。”指尖在心口的衣料上划过,又落在床榻上。
“那个人就是这样,表面上开明仁厚,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喜欢征服掠夺,送上门的从不稀罕,抓不牢留不住的,才会疯魔一样地攥在手中。”视线越过廖梧望向靠墙的书架,正能看见绵绵细沙在西域进贡的玻璃沙漏中无声流过。
他喟叹:“杀亲诛友之人,还哪有什么爱啊?只是不甘心无法占有罢了。”
而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知道,叶维溱在他面前表现得越是宽容,越是满不在乎,心里的那把火就烧得越旺,人的耐性就像这瓶中流沙,一天天流逝,等到耗尽之日,就是颠覆之时。
“如此火中取栗,万一估算错了呢?那岂不是把你自己送入了难以回头的境地?”廖梧压低了声音,拧着眉头问他。
“不会错。”沈宿自信道,罢了又觉得这自信实在讽刺,“我这四年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窥探他的心,他心底那些他自己都没正视过的欲望和缺憾,我全都了解。”
廖梧的脸色实在难看,沈宿忍不住笑着伸手,替他抚平额上层层深刻的褶皱,廖梧是他在宫中的暗线,也是一直以来照顾他的老。
此时此刻,叫他老人家心情如何平静?
他蹲下来,对着沈宿语重心长道:“这只是第一步,这一步踏出去以后,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真的了解吗?你是男儿,未来还可能是位君王,这会成为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烙印。”
“若不是发现舒珩的死因蹊跷,我早就一头随他吊死了,这条命是为他留的。去愧亡者,留苦残生,我这种生死不得的人,还在乎什么皇位?更不用提什么声名。”他的眼中似有什么与过去不同了,盛放的目光坚忍却狂热,“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舒珩,付出什么都值得。”
他伸出手,修长细白的手指搭在廖梧苍老的手背上,他神色庄重地问道:“廖爷,您愿意祝我一臂之力么?”
廖梧颤抖着回握住他的手,由蹲改为跪地:“老臣责无旁贷,殿下。”
叶维溱这些日子愈来愈烦躁,明明前线捷报频传,应该开怀才对——或许是因为很快就又要正面应对连攸宁了,又或是朝中大臣们的喋喋不休让他心焦。
户部连续几日都有大臣上书,道尚书之位空悬已久,虽由几位老臣暂代诸事,并无差池,可沈宿既然并未免官,又身在宫中,自当回朝就任。
可一思及沈宿那副离了魂的模样,该刚如何回位就职,他心尖上那团火就烧上来,只能将此事压后处理。
这天晚上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仰岳阁,进门就习惯性往床上望,却没看到沈宿人影。宫人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公子在书房呢,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去的。”
“他的腿无碍了?”叶维溱闻言,心头积郁一扫而空,赶忙向书房走去,果然看见沈宿罩了一件氅衣坐在桌前,正专心地摆弄着什么。桌旁火炉熏然,飘散出雨后青荷的淡淡幽香。
走近了细看,桌上排排摆放着的,是一只只纸折的小青蛙,四腿齐全,后背朝天地趴着,十分富有童趣。再看沈宿,手头忙碌着一点也顾不得分心,将那刚成形的纸折叠来去,没一会儿就又翻出一只新的来。
维溱心想,既然已经有心情玩耍消遣,便说明小宿不只是身体康复了,心里那道伤也该愈合得差不多了。他随手拾起一只纸青蛙,饶有兴致地在手中把玩,沈宿的目光就随着纸青蛙到了他的身上。
回来后沈宿很少正视他,如今骤然与他对视,叶维溱的心中的感触一时之间竟是难以言说。只这一眼,欣慰与酸楚丝丝交缠,剪不断,理还乱。
“皇上政务忙完了?”沈宿问。
“嗯,前几日一直没什么闲暇,想趁着今日与你多呆一会。”
沈宿点点头,道了句:“请便。”脸色不见得比从前好,但此情此景,看在维溱的眼中,却也不足恼。
他随手摆弄着小小的纸青蛙,看似在研究折法,目光却一直往对面人身上绕,想着今日发生的事哪桩算得上有趣,值得与沈宿一聊。
繁复的折叠被一一解开,越拆越薄,他正纳闷沈宿是从哪里学来的民间折纸,却发现隐然有墨迹从纸背透出,三两下彻底展开,正当中一笔一划的“舒”字跃入眼中。
什么都明白了,梦还未成形就碎出声来。
沈宿手中折了一半的纸被他夺过来,展开后,当中也有字。再看他手边那叠未来得及折的纸,即使背面朝上,墨色透纸,也显然是写过字的,一一翻开扬起,都是方方正正的“舒”字,舒珩的“舒”字!
他按在纸张上的手用力太过,爆出筋脉来,他哑着嗓子唤了声“小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那是微弱希望被屠戮的哀绝。愤怒和痛苦在血液中沸腾,他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的,却还是在忍不住暴起时,打翻了旁边黄铜雕花炉的顶盖,金属落地时的震响把什么宁静祥和都打破了。
他看见小宿困在椅子中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他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很吓人,可心里就像有座堤坝崩塌了一般,倾泻的洪水难以倒流。他发疯似地将桌上的纸青蛙一堆一堆地扔在火炉里烧掉,纸折的小玩意沾火就着,他只听沈宿在身后尖利地叫了一声,就蹒跚地奔过来,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抓炉中那些燃烧的折纸。
火焰烧得正旺,他生怕沈宿被烫着,反手用力把他推开,他本就怒不可遏,又看见沈宿那么不要命地去抢写着“舒”字的纸青蛙,手上用力便失了轻重。耳闻一声钝响,再回头时,就看见沈宿跌坐在桌下,额上被桌角撞破了,正瞪大眼睛看着他,鲜血潺潺流进眼眶里。
季澄宣冲进房来时,看见的就这一幕。他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状况,愣在原地,直到维溱抱起沈宿,大喊着:“还不快叫太医?”时,才反应过来,叶维溱却已抱着流血不止的沈宿,在他之前跑出门去了。
幸好只是皮外伤,小宿被他惊着了又撞了头,一时间神智缓不过来,上药时拽着他衣袍一味往他怀里躲,撕心裂肺地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他折腾得终于睡下了,叶维溱的头皮还是麻的。他把所有人轰出去,靠在床头,想哭又忘了怎么才能流出眼泪来,满屋寂静,只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像在燃烧。
他靠过去,两臂压在沈宿的枕上,只要低下头去,就能感受到身下人微弱的气息。沈宿的额上缠了雪白的绷布,伤口处隐隐透出药膏的深色,他颧骨处的伤还未痊愈,在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了一块紫青。维溱伸手过去却不敢摸,只让指尖风拂般带过,心口那块血肉锥凿一样地发痛。
朕自认是这世上最想保护你的人,却总是让你的身和心都变得伤痕累累。
他吻了吻沈宿的一侧脸颊,充满怜惜地,皮肤的热度在唇上蜻蜓点水般擦过。他坐起来,深深在沈宿眉目间望了一眼,便起身欲向外走去,却还没迈出两步,就又转回身扑也似地压在床上。
他尽量避着不压到沈宿的身子,却吻得又深又重。他稍稍抬起身松了口气,指尖摩挲着身下人发红的唇,再次俯下身亲吻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感觉之前从未有过,他失控,他着迷,他几乎发狂。
原来昏庸就是这等滋味。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痛,沈宿也从沉睡中醒了过来,眼中还带着几分迷惘,但显然已清楚了目前的状况。可他却没有挣扎,早有预料似的,无声地看了叶维溱一眼后,微微偏过头去。
这种反应对于叶维溱来说,无疑是一种放任,于是他继续加深了这个亲吻,捧在沈宿两颊的手指在皮肤上压出淡淡的红痕。他甚至试着用牙齿轻轻啮咬他的唇,可沈宿还是没有动静。
他这才明白,沈宿不是容许甘愿,他是根本无谓。
沈宿偏着头,任由叶维溱压在他身上亲吻,双目空洞,不知神游到了何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人。
休说他双腿还未能行动自如,便是全好了又能如何呢?跑不了逃不得,索性也就懒得动。
叶维溱放开他,慢慢直起身来,退开一段距离。明明唇上还残留着悸动的温热,可心已经冷却了,沈宿的视线回到他脸上,他却无地自容着想要躲闪。
“皇上不做下去了吗?”沈宿目光有意地在他唇上巡睃,语气讥诮又讽刺。
沈宿有双猫一样圆而微挑的眼,讨人欢喜时,横波自生灵秀;可一旦漠然起来,就仿佛能洞察人心底的一切龌龊不堪。
叶维溱无法与他对视,只能认错道:“是朕唐突了,今日还不是时候……”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只一句话,便杀得叶维溱哑口无言。
沈宿侧过身子,背对着他躺着,是一个拒绝的姿势,表明了他没想逃,但他不愿意。被面顺着腰线起伏,勾勒出被下人的身形,叶维溱伸手轻轻搁在他的腰窝上,慢慢把脸贴在他的臂膀处,透过蚕丝锦缎闷闷地问:
“你与他,做过吗?”
锦被的柔软贴实混着不高的体温,恰到好处的窒息感。
“那一次他想过,被我推开了。”过了好一会,沈宿说,这种情况下,叶维溱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猜想总该有遗憾的,但不知掺了多少恨。
舒珩和沈宿,沈宿与他,哪两个之间都是难以逾越的遥远距离,一榻未必多近,生死也不见得更远。
翌日叶维溱下诏,道舒珩少有才名,纯善忠孝,为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当为朝廷百官之楷模;但不幸英年早逝,朕心痛矣,特追封舒卿为长宁侯,以嘉功业,以慰清魂。
不仅如此,他还特命礼部为舒珩操办一场迟来的葬礼,以帝王之尊亲自为其扶棺,百官夹道相送,奏丧钟建庙宇,百姓白衣素食,这在哪朝哪代都是莫大的哀荣。旨意颁下,便陆陆续续有成百上千的道士从各地赶来,齐聚皇城,为舒珩超度。
沈宿想着入土为安,不愿动舒珩坟冢,那群道士就对着一棺衣衫书稿,一块木牌位,没日没夜地做了三天的法事。第三日起,朝中的大臣成批地来到灵前悼念,沈宿就坐在棺材边披麻戴孝地候着,所充当的角色不言而喻。
年轻的官员不懂事,就在回去的路上向前辈们打听,问为何一场法事搞得如此大阵仗?
前辈一捋胡子,道:“据说是因为这长宁侯并非善终,沈尚书总记挂着,怕他魂灵无依,难以安息。”
“可这又干沈尚书何事啊?”
“这便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了。”前辈拉着年轻官员上了自家马车,待车轮辘辘行起才压着声音道,“那长宁侯虽称得上德才兼备,但距离封侯却还远着。还不是圣上为了安抚咱们这位尚书大人,拉着文武百官、举国百姓做这一场大戏,哄人家开怀。”
说罢又自己纠正道:“倒也不是戏,那封号葬礼都是实打实的,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圣上既说是真的,那还能假?”
“那这长宁侯和沈尚书是……”
“一对苦命鸳鸯。”老前辈道,“你入朝晚,不知道沈家小儿在内宫的那档子事,那可是圣上的人,不知怎的却叫长宁侯沾染上了,还能得了?”
他又将声音放低了几分,两个人不碰头几乎都听不清楚,“此番长宁侯自尽,还不见得内情如何呢,咱们也不敢细猜。”
晚辈大吃一惊,道:“如此说来,圣上与长宁侯竟还是大仇,那圣上怎么还亲自……唉,心胸真是阔大。”
前辈冷笑了一声:“要不然怎么说,那沈宿就是个妖精。”
而此时此刻,这个所谓的妖精正苍白着脸送走了最后一批大臣。叶维溱也不是愚人,他知道做什么能真正讨好沈宿,吃喝享乐之物自沈宿入宫以来从未短过,再怎么动脑筋也翻不出花来,反倒会惹他更加厌恶。
唯有舒珩,才是沈宿心上最软的那一块肉,稍有触及,便惹得热泪顿涌,冰雪开融。
至于他自己的心情和立场,外界如何评说此事,权衡之下都可以忽略,他叶维溱有何不能忍?
“先回去歇歇吧,一连几日不眠不休,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叶维溱走入灵堂,身后跟着季澄宣。
沈宿坐在棺材边,于一片素白中抬起头,难掩疲惫,眉眼间却是意外的柔和,甚至还望向他道了一句:“皇上来了。”
“是,朕来祭拜舒卿。”感受到沈宿态度的变化,他一时生出几分慌乱的欢喜来,几乎压不住言语中的波澜。
沈宿却没有与他过分亲近的意思,起身像要离开,留他二人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叶维溱也不好拦,只好避让出道路,未料得沈宿走到他身前时,微微侧过脸,似是有稍许犹豫,咬了咬下唇几不可闻地说道:“我替舒珩谢谢皇上,有心了。”
叶维溱还从不知道,世上有一句话可以这般动听,只十一个字,就在沈宿推给他的万顷冷漠中,混进了一丝柔情。
“舒卿是朝廷的臣子,生前过得清苦,又去得突然,朕作为君主,理当以厚葬之礼,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他勉强维持着镇静,却在下一刻拉住了沈宿的衣袖,“小宿。”
沈宿诧异地回头看他,看他眼中尽是能教人溺亡的深情,他说:“朕会等。”
“不必等。”衣袖从指间滑出,不带有丝毫留恋,维溱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在身侧握紧,眼看着他出门离去。
如此耗费心力,却只换来一句不必等,季澄宣忙在维溱身后打起了圆场:“陛下,不须急在这一时,来日……”
“还好,还好,他也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朕。”叶维溱脸上却不见分毫沮丧,他不贪心。既然冰封已经融解,那用下半生来搏舒珩的一年,他还是有信心赢得过的。
空气中飘浮着檀木的香气,他轻轻摸着沉重的棺盖,对着牌位凝眸道:“你就此安心去吧,剩下的日子由朕来照顾他。”
沈宿穿过回廊,正要回仰岳阁去,忽见回廊尽头闪过一抹灰色人影,奔着九曲桥方向去了,那人看装束不是道士就是道姑,如何能自在地穿行于后宫之中?
他思量着,连身后有人走过来都没注意,还是廖梧开口唤他,他才回过神来。廖梧确定了此处空阔,四下无人,飞快地将手中小纸包塞进沈宿手中,沈宿刚忙握紧了,低声道:“劳烦廖爷了。”
“这回老夫是真不想帮你。”廖梧的脸皱得像一块上了霜的枯木,“公子真的决意如此?”
“誓不回头。”沈宿盯着自己脚尖抄着手,手指一动就把纸包藏进了袖中。
“虽说你二人仇深似海。”廖梧叹了口气,还是讲出了最后的劝告,“但他对你的确真心,感情之事牵扯不断,若是就此收手还来得及。”
“我知他是真心。”沈宿冷冷地笑了一声,“真心又如何?”
舒珩已经死了,康王府几十口人也都杀绝了,他们中哪一个没有颗真心?他叶维溱精贵的真心又值几两几钱?
沈宿眉心紧蹙,眼中墨色翻滚。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