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哗变

翌日上朝的时候,沈宿大为不快。

不只是因为听说连攸宁告病的消息,更因为按连攸宁所言,本应辞官遁去的易萧竟又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像根冷利的钉子一样死死楔在他眼里。

真是个大麻烦,他心想。

易萧总是作为一个不安定因素,出现在各种令他焦虑的场合中,先是和沈家有所瓜葛,如今又立场飘忽地站在了叶维溱的朝廷中。

沈宿神色间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季澄宣的眼睛,他站在龙椅旁帷幕的阴影里侍立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易二人,勾出一丝稍带得意的笑。

昨日在殿门前的种种又在眼前浮现,当时易萧正等候宣召,他心中疑虑,便下轿前去探问。

“易帅,真是许久不见了。”

易萧回身,正看见浅笑着向自己走来的季澄宣,虽未施礼,但言行恭谦,十足的和气。他老早就听说过玉翎公的恶名声,传闻里蛇蝎一样阴毒的角色,实在是很难和面前这个带着几分书香气的俊秀人物对上号。

易萧拧着眉,向他抱拳道:“还望莫要再这样唤易某了,玉翎公可能有所不知……”

“是我糊涂了……”季澄宣恍然,不禁笑起来,“现今该尊一声武德侯了。”

易萧一介粗人,哪招架得住这般的伶牙俐齿,便抿紧了唇,没有再辩。

觉察到易萧在往宫门方向望,而通报的宫人还迟迟没有回来,季澄宣解意道:“真是帮不中用的,让侯爷见笑了,不如咱直接送侯爷去永安殿,倒也利落。”

易萧连忙推辞:“这未免太劳烦玉翎公……”

“说什么劳烦?”季澄宣道,“不过几步路的事,偏巧咱也正要过去。”

都这样说了,易萧不好推辞,便与季澄宣并肩往后殿方向行去。

他向来不愿与朝廷中其他人来往,只因总觉得那些官员都有些势利钻营之气,更不用说内宦。但他在季澄宣身上,却没有那种感觉,极度克己懂事的人,一言一行都是谨小慎微的温和。

“侯爷今后也请多来见见陛下,不必再等什么通报了,陛下看见你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慢声细语地说着,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等侯爷这样的良将已经等得太久了,你可能都想象不出,陛下有多……”

“其实……”易萧打断他,自己也不由得语塞,“其实易某此番前来,是要向陛下请辞的。”

季澄宣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眼中被疑惑充满,却没有责难的意思,只是切切问道:“侯爷这是为何啊?”

回想起昨夜和连攸宁的对话,易萧坦言道:“朝廷之中多纷争,对我来说,实在不是合适的栖身之所。如今战事已平,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侯爷错了。”季澄宣停下脚步,“留在朝中也并不一定要置身纷争,不是也有周承那般独善其身的臣子吗?更何况,你只要留下来,即便什么都不做,对陛下而言,也是意义非凡。”

易萧还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但眼中已生出不解,季澄宣忙接着道:“咱知道,定会有人私下里对侯爷讲过,陛下登基之初,杀过不少功臣,劝侯爷明哲保身。”

易萧略微偏过头,不可置否。

“明哲保身,说得多好啊。”季澄宣叹息道,可见悲伤自他眸中慢慢浮现出来,“我是亲身经历过那段动荡的人,当时的局势谁都惶恐,谁都身不由己,人心难测,要不是为了天下安宁,谁会愿意下手去杀社稷之臣啊?”

“这些年陛下承受的恶果也够了,他那么一个向往明君贤臣、清平之治的人,已经在君臣猜忌中活了十几年。”二人边说着,边继续向永安殿走去,远远看见门口的小太监已下了玉阶迎候。

“咱是最知道陛下的,他从未给过谁那样多的赏赐,这回真的是太高兴了吧?以为终于又寻到了一个可信之人。所以算咱求求侯爷,别再让他寒心了。”

易萧寻不到反驳之词,正如季澄宣说的,他看得出叶维溱对他的看重,一直以来的真挚赞赏也确乎发自内心。他其实很感激叶维溱的知遇之恩,真的要他一盆冰水泼在人家的热心肠上,这种事他做不出。

“不提什么报君恩,咱也知道侯爷当初领帅印不是为了仕途,所以只求你留下来,哪怕让他存个念想也好。”季澄宣向他点点头,眼中的光清洌洌的,盼着他回心转意。

易萧抬起头,正看见自永安殿大门走出、亲自前来相迎的君王,本已坚定了决意此时竟有了几分动摇。

“朕没有看错,易萧他果然毫无慕权之心。”

叶维溱兴致很好,言语间都是庆幸之意:“之前的赏赐他说什么都要交还礼部,朕还担心他会就此辞官,还好他愿意留下……”

“这不是很好吗?”沈宿在屏风里一件件换下朝服,声音听不出情绪。

没一会他就穿了件淡紫色的薄袍子旋出来,卸了发冠,作闲暇打扮,理着袖口随意道:“留住了爱将,收回了兵权,又堵住了天下人的嘴,人家还把你那些宝贝全数奉还了,这不是万事都遂了你的意?”

说到这,他脸色忽然变了变,又笑道:“少见有君主为了臣子这样费心思的,也就是此事隐秘不好说,不然武德侯知晓了皇上深情,保不准会感激涕零,立誓要为皇上肝脑涂地呢。”

明知沈宿本意是在讽刺自己,但听他这般酸溜溜地说话,叶维溱竟愈发心情舒畅了,招他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好言道:“君臣之义罢了,你在那胡思乱想什么?说起来,这还不是你出的主意?”

沈宿目光飘向别处,默然不应,就要起身。

叶维溱蹙眉:“今日又要走?”

“我回家。”沈宿没有停留的意思,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嘱咐道,“即便没有主帅易萧的率领,龙朔军现今风头正盛,又与连攸宁过从甚密,难保不会兴兵作乱,皇上不可不防。”

他目光在叶维溱身上荡过,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只见维溱坐在那里,压抑着什么似的,少顷泄了一口气道:“小宿,这里也是你的家。”

沈宿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很快便松动了神色,几步又走回维溱身边,抱着手臂蹲下了。

他望向叶维溱的双眼,两人挨得极近,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他心情大好似的,说话时带着笑音:“怎么偏在这种小事上这般较真?”

被他这样一说,叶维溱也自觉小气了,刚想强辩,便又听沈宿道:“赐了府邸又不让我出去住,哪有这样的理?皇上若是不放心,派那些鸟字辈的东西继续盯梢不就行了。”

“你大可放心在京中随意行走……只要别不告而别,让朕寻不到你。”叶维溱剖白道,“朕保证,不会再有人监视你。”

沈宿当然知道跟踪他的玉翎使早就撤了,叶维溱急于向他展示完全的信任,但即便玉翎司仍不收敛,如今的他也有实力见招拆招,他那些精心选拔出来的死士也不是白养的。

叶维溱不再拦他,但眼中仍有不舍。沈宿看得一清二楚,将起身的那瞬,忽凑在他耳边,极轻地玩笑了一句:“我每月就回去住那么几天,不至于这样放不下我吧?”

被说中的叶维溱心跳漏了几拍,在反应过来前,就已伸手扯住了沈宿的袖边,道:“明日留下来陪朕,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极少这样响亮地说话,一字一句到近乎郑重,下定了决心般,望向沈宿的目光亮得像能擦出刃来。

张林勋张大人,司管天府已有八九载,整个国家的财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几乎从未出过什么差池。所谓并无“差池”,并不是指秋毫无失,这对于一个与六部都紧密相关的官署来说,是不可能的。

“偷腥可以,大门可要闩好。”

前任府库在青楼喝花酒时,信口诌出来的一句风月话,却成为了张林勋奉行一生的警句。

所以当沈宿叫他附耳过来,讲明自己的意图时,张林勋心中虽了然,面上仍做出一派不得了的震惊之色,惶然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这笔钱军饷挪为私用?”

沈宿坐回去,点了点头安然道:“正是。府库大人不必惊慌,本尚书以这颗项上人头作保,不会出事。”

张林勋哪敢随便应下来,万一沈宿是皇上派来探他的底可怎么得了?

他展平双袖,叩首于地不肯起来,颤声说着:“下官对圣上忠心耿耿,是万死也不敢啊!”

许久也没有听到沈宿出声,但他感觉得到,沈宿那双猫一样的眼正冷冷地瞧着他,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半晌沈宿才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起来,眉头一皱间已有些许不耐烦。倒好的茶水仍摆在面前没有喝,沈宿指尖叩着那红木的小案,轻而乱,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对他透口风才合适,但张林勋一双锐利的眼已判断出,沈宿不是在诳他。

“大人这就迂腐了不是?你我都在户部这条大船上,要是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怎么敢来同你合计此事?你若出了事,我这做上封的,也是要担责任的。”

此话一出,张林勋更加肯定了,这背后有什么缘故,能让沈宿放心大胆地找到他。

于是他试探着猜度:“难不成,这是上边的意思?”他双手高拱,不敢直呼讳字。

沈宿笑而不言,原本敲着小案的两指一并,摇摇头不无赞许地叹道:“你啊,你啊……”

“这群人和连攸宁过从甚密,让他们太嚣张,难保不会出岔子,你看易萧的帅印不都被拿了?反正仗已经打完了,揣进他们口袋里的银两少一些,整支军队的底子也就薄一些,那位才能安心啊。”

沈宿的话点得不可谓不明白:挪用军饷一事,想必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打压龙朔军,却是皇帝陛下默许的。张林勋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暗叹为官之术还有得学,又想着这沈宿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道行,难怪他如今这般得势。

遂伏身一拜,表明往后的事,自己都必对尚书大人马首是瞻。

沈宿看到他这么懂事,很是欣慰,末了还不忘提点他两句,道:“有些时候事情不必挑明了讲,哪有那么多能放台面上说的事?听话,办事,准有你们的好处。”

“好处”二字说得又重又缓,像陷在松软的蜜糖里似的,十足地诱人。这下张林勋惊也不是,喜也不是,忙拱起双手诺诺道:“那卑职……就只好遵命了。”

“皇天在上,放手去做就好了,这种事不用我来教吧。”沈宿眉梢微挑,“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当然是三七……不,二八分,二八分最好!”想着那不菲的银两数目,张林勋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应声时气都喘不匀了。

沈宿倒从容,愉悦一笑:“怎么说?”

“当……当然是尚书大人八,我们二!”

沈宿垂下眼,不再去看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面孔,钱呐,真是好东西。

次日。

郎子翊和柏少庭回到龙朔军大营时,天已经很晚了,将士们仍都在帐外等着,一看见二人进来,就都站起身,纷纷围了上去。

郎子翊手中紧攥着圣旨,面上却无一丝喜色,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问了,军饷到底何时能发下来?这样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一般人倒好说,那些阵亡弟兄们的妻儿还等着这笔钱活命呢。

“我们在朝堂上启奏此事,没想到竟被户部那帮文官搪塞过去,说什么……”郎子翊咬着牙,有些气结,“说什么已经发了一部分饷银,其他的也会陆续发下来,让我们等,他们自有安排,还让我们不要仗着军功就放肆胡闹。”

本来就不平静的军营这下子彻底炸开了锅,咒骂声、抱怨声叠叠响起,还有人直接就呛声道:“什么发了一部分?那点碎银连买壶酒都不够,这可是弟兄们在战场上卖命拼杀的饷银啊!”

“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去求连相主持公道。”郎子翊接着道,“连相听说了此事当即进宫面圣,皇帝却不知为何出了京城,连相在门外等了一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回府修养去了。”

这下众人彻底没了希望,人群中不知谁问了句:“皇帝不会是在有意回避这件事吧……”话才刚说出,就被柏少庭喝止了,令他不要胡言。

郎子翊却先冷笑了一声,握着圣旨在人群中蹲下了,忿忿道:“回不回避不知道,不待见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是了。”

带大他的厉斌就是死在叶维溱手中,对于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经此一遭,更是对朝廷完全死了心。龙朔军中和他有一样情绪的不在少数,这支军队功勋卓著,却饱受猜忌,并无反心,却连应得的一点饷银都无法保证。

“把咱们的血汗钱交出来!”

郎子翊这样一带头,军中渐渐哗乱起来,这样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士们都把手里的兵器握紧了,热血上头,仿佛随时就要去拼杀一般。

“交出来哈哈……”不远处竟传来一阵苦笑声,众人循声望去,不远处走来的男子提着酒壶,醉得脚步都不稳了,郎子翊立刻认出那是他帐下一员小将。

军中严禁饮酒,但现在众人都无心再去介怀此事,只想听他把话说完。他丢了酒壶,好好的七尺男儿发髻散乱,那样子像要哭出来般,他漫声喊着:“交什么交?弟兄们的饷银早就没了!都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

柏少庭上前将他扶稳,急问道:“怎么这么说?”

“我堂兄……”他磕磕巴巴道,“在府库任职,我俩喝酒的时候,他半点没避讳地和我直说了,拿钱是上边的意思,没人管的!府库那头说,咱们就是些蚁兵,反不了天,就算闹到上面去,他们也不怕……”

这下连柏少庭脸色都变青了,上边的意思,还能有哪个上面?府库连军饷都敢克扣,这天大的胆子又是谁给他们的?

有朴实持重的老将仍不敢信,呼吁在场之人都冷静冷静,等郎将军明日上朝,再向陛下把事情问清楚了。郎子翊却垂着头,像被严霜打过一般,拿着圣旨的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他用最大的嗓门、哑着脖子喊了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整座军营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后文,他们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们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军,此刻忽然变得像个满心委屈的少年。

郎子翊深吸了口气昂起头,执拗地望着天,脖颈绷紧成一个弧度,缓了许久才平静地说出话来:“他让淳于腾做龙朔军的主帅,派我们去守岭南,五日后就启程。”

一句话的功夫,就把千千万万将士们的心都浇凉透了。淳于腾那是什么人啊,仗着祖荫继承了将军的封号,连场正经的硬仗都没打过,小妾倒是养了一窝,让这样的人为帅,朝廷把龙朔军当什么了?

郎子翊又想起了得知方济海被处斩时,厉斌骂出的那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太阳底下无新事,早该看清的,偏又因为国家的缘故,辛辛苦苦地为他卖命十几年。

“岭南那是瘴蛮之地啊,这一去,又会有多少人回不来……”

“五日后就拔营,那饷钱……可不就真的没指望了……”

“这帮狗东西!”

“我们去求易帅帮忙吧!”有人提议道,出口就反应过来称呼错了,又是一叹。

郎子翊心如死灰,但理智尚存,阻止道:“易先生刚回来就被夺了帅位,显然是皇帝不愿他和咱们再有接触,现在去找他,可能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连累了易先生。”

这下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泯灭了,众人相顾无言,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一腔怨忿无从发泄之时,守门的小兵忽来报:

“连相府里来人了。”

且说另一边,叶维溱对龙朔军中的动乱一无所知,他只是按照沈宿的叮嘱颁了一道自以为稳妥的圣旨罢了,君命大过天,哪怕众人有一肚子的苦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至于翻出多大浪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宠臣曾在那笔巨额军饷上动过什么手脚,更不知道向龙朔军散播出贪污讯息的幕后主使,正一脸悠然地与自己同乘一车。

当众将士的信心,被军饷之事一点一点抽离干净,纷纷陷入怨恨无望之际,这道本不至倾覆的圣旨,就成了浇火的油、定音的锤,使局势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实钱款之事,告到御前彻查就能真相大白,但沈宿笃定,郎子翊等人必已没有那个把握,再去指望这个让他们连连心寒的君主了。

为今之计,他们能想到的求助对象只有一个,沈宿暗暗企盼,连叔叔啊,您可万万不要感情用事,坏了侄儿的大计。

御驾停下,车帘忽被掀开,彼时正是傍晚时分,沈宿被日光晃得下意识虚眯了眼,待定睛看时,却惊住了。

不管随后伪装得何等冷静,沈宿不得不承认,第一眼望去时,他心中仿佛有什么深藏已久的东西,忽然破土抽枝,曳曳地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