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墟烟
对人世的盼头,沈宿也不是没有过。
那还是在江南洛家庄的时候,姜涣重伤未愈,一条硬邦邦的僵腿打着绷布,大剌剌地架在桌上,一边嚼着盐渍的梅子,一边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
姜涣说她过够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哪天成了富婆,定要买间依山傍水的大宅子,每天收租放债,倚床边数着钱,听人排队叫她姑奶奶,还要包个小相公天天给她剥糖炒栗子。
他嗤笑着心想,这种事你现在就能做到啊,真成了洛家庄的女主人,还愁糖炒栗子不够吃?吃到你胀气!
可嘴上还要应和着“苟富贵,勿相忘”这样的瞎话。许是散漫太过,侃着侃着,自己心底里的话也不小心溜了出来。
“我倒好打发,不要什么大宅子,有头牛就够了,要那种犄角弯弯的大水牛。”他越说越乐,“有山有水的小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我就日日出去放牛,躺在牛背上,趟过小溪,走过山沟,看着头顶的天空慢慢被染成红色,再沉入黑夜。脑子里什么都不用想,睡着了也不会摔下来,醒来不知道走到哪去了也不会害怕。”
姜涣不以为意:“胡扯,那总要有住的地方吧?”
说来也是,该有茅屋两间,小院柴门,肥鸡土狗,牵驴路过的老叟一个,大槐树下掏蚂蚁窝的孩童二三……
幻想中的景物不断扩充,场面也变得越发鲜活起来。总须有杏花烟雨,云深不知处的寒山,和沉入夕霞的一轮暖日;须有下山的溪流,惊起飞散的野雀,迷路的行者,羊肠似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升起的一痕袅袅炊烟。
须有那么一个日月不计,静静等在家的人,而那个人该是……
他趴在桌上,想得入了迷,就连舒珩走过来唤他时,都忘了收敛面上的神情,现给人家一个傻乎乎的笑。
“喜欢吗?”叶维溱牵着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捏了捏。
沈宿四望着正置身于的、与昔日幻梦几乎无异的景色,坦率地点了点头:“喜欢。”
距京城不过三四里的地方,硬生生拓出这一方与世隔绝的山村,远近茅屋瓦房皆是这几天才建起来的,看上去却像有年头了;篱笆外,黄发垂髫相乐,远处采桑的人也并未因为他们的到来停下动作。
怎么会不喜欢呢?那是他曾经日思夜想过,两人的未来啊。
他走过去,摸了摸不远处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树皮粗糙而真实,刮蹭着指尖和掌心,他的眼圈忽然有些泛红。
舒珩,我正同别人做着属于你的梦。
他听见身后的叶维溱说:“朕一直想找个这样的地方,和你一同住到老。”
所以他派季澄宣前去,划下这片山川,开辟出一片简单而失真的天地,在这一点上,二人竟是没来由地默契。
维溱走上前,从身后将他轻轻抱住,下颌靠在他肩窝:“我们再也不去管什么盛衰荣辱,就留在这里做一对平凡百姓,谁也不会再来打扰,你说好不好?”
这话传进耳朵里,听着甚是天真,于是沈宿想也不想就说:“皇上别说笑了。”
又恐这话重了,惹他恼火,忙接着哄道:“想必建这村子皇上也费了不少心思,我欢喜得很,不如日后一有闲暇,我就陪皇上来住上几日……”
正说着,一句简短的话忽在耳边炸开,沈宿脑子里“嗡”地一声,像在盛夏日陡然被丢进了冰窖,半边身子霎时全麻了。
“朕没有说笑。”抱着他的叶维溱又重复了一遍,“朕决定退位。”
话才刚说完,就感觉到怀中人挣脱开来,用尽全身力气在他胸膛上狠狠推了一把,沈宿与他相对站着,当中划出一道距离。这反应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惊喜,不光叶维溱愣了,就连沈宿自己也手足无措起来,低着头,嘴唇开合了几次,才抖着嗓子喊出一句:“你不要骗我!”
“你相信朕……”叶维溱恨不能剖出心来,让他看明白,“为了你,朕心甘情愿!”
可沈宿还是不愿靠近他,两步宽的距离,他靠近一点,沈宿就向后退一步。
“朕仔细地想过了,若不是朕太过眷恋皇位,我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血丝在沈宿眼中结成网,他根本听不进叶维溱在胡说些什么,“因为要做这个皇帝,朕忽视过你,伤害过你,无数次地企图控制你,唯独没有平等地爱过你。朕向你保证,等到一举除掉连党,朝局稳定,朕便传位给衡儿,从此再不问政事。”
说来甚是可悲,不管是灭门之仇还是舒珩的凄惨死因,所有让沈宿怨恨他的缘由,他都一概不知;四下寻觅,能想到的竟只有君臣有别这一条。
倘若不是因为这,也就没有娈宠一说,小宿或许就能直视自己的感情;
倘若不是因为这,自己也许就能和小宿从朋友做起,像舒珩一样同他相知相爱,而不再是捆绑与逃避的关系。
倘若不是因为这,自己就能永远把小宿放在第一位,置于社稷天下之前,像平凡人家一样,与他悲喜与共,举案齐眉。
他以为放弃皇位,就已是足够郑重而艰难的抉择,却不明白这人世间,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
“过去那些日子,我对不住你。”叶维溱微微俯身,弯下了自从他继位后几乎从未折过的腰,籍以拥住面前的少年,“从今往后,我把后半生全给你,不再作为皇帝,而是以叶维溱的名义。”
沈宿倒没有挣扎,只是浑身僵冷如铁,字句分明地质问他。
“放弃皇位?”
放弃那个为了巩固它,而杀尽康王府满门的皇位?
“是。”
“让出江山?”
让出那个他们为了从他手中夺取而苦心经营数载的江山?
“是。”
“与我……与我做一对布衣百姓?”问这话时,沈宿枕在他肩头,已噙着眼泪哑笑出声。
“与你白头偕老。”叶维溱将他拥得紧紧的,仿佛这样两个人就再也不会分离。
沈宿空空地张着双眼,眼中盛满天边绯红色的夕霞,他不感动,他打从心里觉得荒谬。
如果真按叶维溱所说,那他这一路走来,到底算什么?
他换皮挫骨、日夜饱受煎熬,向死而生谋划了这么久,为的难道是去夺叶玉衡的皇位吗?他竟说什么都想不通了。
他所坚持的复仇,就是要夺走叶维溱看得比命还重的江山,让他在绝望中殒命;可现在叶维溱却对他说,江山什么的,都没有他重要,随时可以拱手让人,这无异于在沈宿的自尊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即便是被叶维溱压在床上的时候,沈宿都没这么切肤地感觉到,自己被糟践了。
“好。”沈宿将双手回搭在维溱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陪我再去一趟江南,我想在那里亲自了结连攸宁的性命。”
虽然有些意外,但叶维溱也能够理解,江南是沈宿与舒珩感情真正开始的地方,想要去那里结束一切,这种心理再正常不过。
他看不见沈宿眼中死灰般的寂灭,自然也不会知道,此时他心头升起的、走火入魔般的念头。
夜已深了,连攸宁等在厅堂中,没有掌灯。
他听见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杂乱,难掩焦急,至少有两百人,又或许三百。
未几,重重的敲门声传来,他抬手令人给他们开门,自己则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来,脊背笔直,手心却已沁满了冷汗。
被派到龙朔军营的下人带去了成箱的银票,数额惊人,叹着气满面无奈地对他们道:“皇命大如天,我家相爷也没有办法,只好想方设法筹措了这些银子,来解诸位的当务之急。”
这些钱对众位兵卒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他们可以拿着这些银两供养家眷,也可以以此抚慰阵亡将士的遗孤,原本乱作一团的军营中,气氛都骤然变得不同了。
皆大欢喜。
甚至没有任何人去怀疑,几千万两银子啊,连攸宁是怎么在一夕之间就筹齐的?他们太过信赖他,仿佛这个一直以来被他们奉若神明的人物,做成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
所有人都忘了,连攸宁也是一个人,也会陷入空落落的无能为力,几近崩溃。
连攸宁知道,当那些夤(yín)夜赶来的将士们涌进府中之时,他只需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表明此种小事轻而易举便能瞒天过海,让全军将士对他感恩戴德。
可真当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将庭院塞满,满脸感激崇敬地灼灼望向他时,他的嘴角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本就属于龙朔军的饷银落进了沈宿的口袋,再送到他这里,返还到众位将士手中,如沈宿所说,没有给龙朔军带来一点伤害。
不过是策略,不过是无人知晓的手段。
可这些纯挚的感激他连攸宁当不起。郎子翊仍在向他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总归是感激的话,激动得脸都红了,连“雪中送炭”这样的四字成语都飚了出来,他听着看着,只觉得心口发凉。
“我们这些人很快就要南下,您的这笔钱真是救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啊……”所以这几百兵士才执意跟随郎子翊前来,都是些知恩知义的好男儿,“我等都是些小卒,无以为报,只能在这里给相爷磕头,替妻儿和阵亡的弟兄们谢过了!”
一跪。
一叩。
雪里火里趟过的膝盖,齐齐砸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重得几乎要压断人的心脉。
连攸宁脚跟退了一步,如果天尚明,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紧缩的瞳孔,刀斧胁身而不退的人,此刻竟抑制不住地想要逃。
可他还是站住了,青松一样沉默着立于原地,亘古不移般地,完成他最后的任务,生生地受了这几百将士的跪拜,数万将士的虔诚感激。
而当那些将士在他言语温和的亲送下陆续离去后,连攸宁独自走回房间,慢慢地掩上门,只转身的瞬间,便有一口热血自胸腔喷出,赤淋淋地污了洁白的前襟。
从山庄回来的当天晚上,沈宿只睡了一会儿就醒了。
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叶维溱仍在枕边熟睡着,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只穿着件单衣独自出了门,站在栏杆旁吹风。
他像初次到来般,踮起脚极目去望这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此时天还未大亮,一切都似蒙了层暗色的晓雾,显得隐晦而幽秘。就在这里,他从一个瘦小的少年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其间发生了太多事,唯独骨子里的乖僻从未变过。
没有几天了,他就要离开这里,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也许再回来便是天翻地覆。
有脚步声传来,很轻,不是叶维溱。果然,他一回头就看见提灯站在台阶尽头的季澄宣,绀青色的绸袍子,空荡荡的像挂在骨架上,可还是美的。
有那般眉眼的人,总是好看。
“许久未见了。”本能似的,他见到季澄宣便要剑拔弩张,“玉翎公近来必是忙碌极了,都难看到你在皇上身边伺候。”
“还不是拜公子所赐?”
他等着季澄宣阴恨恨地顶回这么一句来,可或许是拂晓时分过于宁静,季澄宣的怒气并未升腾,他只是抿了抿唇,低头没有说话。
提灯金黄的柔光扑在他垂落的睫毛上,瞳色亦是浅淡。沈宿不瞎,当然看得见其中难以消弭的哀伤,所以怀着几分不甘心的恶意,他进一步寻衅:“看来……玉翎公已经知道皇上准备退位,与我双双归隐的消息了?”
果然,一听到这话,季澄宣虽面上没变动,但手中提着的灯笼明显晃了几晃。
少顷,他蹙了蹙眉,万般无奈似的抬头望向沈宿道:“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公子你再倔,一切也都回不去了,就好好和陛下过一辈子,不成吗?”
“真是稀奇。”沈宿却半点也不想同他认真,笑言道,“我可以把这看作是玉翎公在求我吗?”
“你的仇人是咱,陛下他是无辜的。”生怕他忘记般,季澄宣再度提醒道,“你若真恨不过,迁怒于陛下大可不必,咱就在这任你处置!”
无辜?迁怒?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沈宿轻蔑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在季澄宣身上打量,从头到脚,最后停在那双杀孽无数、纤长细瘦的手上。
“那我要挖去你注视他的眼,打断你跟随他的腿,砍下你服侍他的手,割了你应他话的唇舌,剜出你那颗对他惟命是从的心……这样,也无所谓吗?”
听到这话,季澄宣像是被刺到了,一双狐狸眼直盯得沈宿都有几分悚然,末了却还是没有还嘴,只是颇苍白地点了下头。
沈宿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企图在其中寻觅哪怕一丝动摇,直到灯光晃得他眼睛都有些发痛了,才偏移了目光。
“可是我还不打算做那个恶人。”沈宿收敛笑容,脸色也冷下来,“这些物件暂且都仍放在你身上,待我想好该怎么处置了,再和你算账。”
他回身又去望栏杆外的景致,无言地告知身后人他可以滚了。沈宿宁可和他斗个你死我活,也不愿意看见他为了叶维溱无限妥协的样子,这样的季澄宣让他觉得极不舒服。
澄宣解意,转身离去了,可没走两步,又忍不住向他道:“沈公子,咱昨日一早看见陛下他……已经有白发了。”
声音很轻,却像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沈宿头也没有回,冷哼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他才三十四岁啊。”这话更加颤抖,甚至有几分孑孑的意味了。
沈宿没有回应,季澄宣也住了口。
没多久沈宿就听见轻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又渐渐消失,直到再听不见了,才对着虚空道:“可是你的头发也白了呀,你自己都不知道。”
丝缕白发自鬓角蔓延,没于坠玉纱帽下,从第一眼开始,便刺目极了。
天色愈明,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差不多到了早膳时辰,他心想里着,今日可要吃饱一些,待会儿朝堂之上还有架要吵。
果然,出游江南一事才刚说出来,朝廷上就炸开了锅。那些满头白发的老臣别的搞不灵,吵架却一个个的都是把好手,引经据典,声泪俱下,仿佛叶维溱不是去江南,而是要下阿鼻地狱一般。
毕竟为官多年,了解叶维溱的脾气,他们先是咬准了此事铺张奢靡,非贤君所为。一般来说,这说法只要一扣上,当今圣上便要慎重三分。
可还未及叶维溱犹豫,沈宿便出列两步,负手道:“笑话!皇上素来节俭,天下谁人不知?何况运河已在,游船如鲫,只是去趟江南,旬月便返,谈何铺张?”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言官们一时结舌,沈宿趁机又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来,苦口婆心地开导道:“皇上勤政爱民,此次南下,不失为体察民情的好时机。加之百官随行,既不会耽搁了政务,又能彰显皇上对江南百姓的关怀,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番话刚说完,就有不少官员按捺不住,呼扇着官袍出来应和,这样一来,老臣们的声音便又弱了许多。
这时又一种说辞浮上来,道君王万乘之尊,身负江山社稷,安危为重,万万不可草率离京。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宿讪然一笑,紧接着辩道:“如今我龙朔军大败西秦,北燕更是俯首称臣,四海安定,难道吾皇在自己国境内走一走都不行了?”
看他们犹不肯罢休,沈宿目光骤然凌厉,出口的话近乎是在质问:“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江南与京城又有何异?是我大齐的江山不够安稳,还是御林军的刀剑不够锋利?难道尔等要囚禁吾皇不成?”
明知道沈宿是在强词夺理,可谁敢反驳一句?有些话说出来可就是大逆不道啊!一排年过花甲的老臣气得满面通红,胸脯起伏,不住喘着大气,却都像被掐住了喉咙,不再讲半个字了。
正当众臣都以为此事已定时,朝中年岁最大的孙儒琴大人却猛地瞠圆了双目,失了理智般地向沈宿扑过去,活像是要用那双枯树枝一样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周遭的大臣们连忙将他拦下,连叶维溱也惊得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只见孙老先生犹不肯罢休,大骂道:“沈宿,你这祸国的妖孽!你结党营私,惑乱君心,辱尽尔父的清名!休看你今朝得势,苍天有眼,报应来时你必当不得好死!”
又竭力挣开拉住他的群臣,转向叶维溱,哑着嗓子道:“圣上,圣上不要被这小儿迷了心啊!圣上若执意前去,老臣就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沈宿听得眼角突突直跳,这种老臣自诩忠心,其实最是不讲理,动不动就以性命相挟。君主即便明知他的说辞全无道理,也要顾念臣子的性命,听从于他,实在无赖至极。
他回身扫视众臣,年轻人的嗓音清亮亮的,轻易就穿透了满廷的喧哗。
“反了天了不成?这大齐是你们的国,还是皇上的国?倚老卖老就罢了,连妖孽祸国之词都说得出口……你是在把吾皇比作桀纣一样的昏庸之君吗?”
他冷笑了一声,冲着气到浑身发抖的孙孺琴道:“蒙受皇恩,不思回报,反倒让吾皇横遭此等恶名,孙大人你不必撞,还是沈宿死于殿前谢罪吧!”
众臣一听这话,赶忙又涌上去拦,那边劝谏的老臣却被激得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了过去,朝堂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叶维溱哪里愿意看到这样的闹剧,只好心烦意乱地一拂袖,对底下众臣道:“你们也不用闹了,就这么定吧,择日启程。愿与朕同去的,就报与有司随行,不愿去的便继续留在朝中,坐镇京城,朕也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