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惊破

仰岳阁伺候的小青子,这一晚是在惶恐中度过的。

诚然,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但大都与他们这些下人无干,沈宿不是个喜欢刁难人的主子,圣上那边更是有玉翎公亲自照料着,事无巨细,没有他们插手的机会。

但今夜的争吵,却是围绕着这三位贵人展开。

难得听见叶维溱用那么高的声音呵斥一个人,季澄宣亦是分毫不退让,似乎有谁砸了什么物件,瓷器的破碎声混杂着人声,像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管事的大监关紧了门,令小太监们谁都不准出去,这个伺候过几代君王的老人非常清楚,主子间的争执卷进几条下人的性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

到了后半夜,争执声渐渐低下去,聚在一屋的太监们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小青子壮着胆子,顺着狭窄门缝往外看,永安殿的灯仍未熄,季澄宣在殿门前毫不动摇地跪着。

远远望去,那一小点像是融入到周围的静物中了,可他却在想,玉翎公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做奴才最重要的,不就是讨主子的欢心吗?为什么偏偏要忤逆圣上,以身犯险呢。

小青子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得。

次日,所有人仍起了大早,紧锣密布地开始准备赴江南事宜,圣上的决议没有任何改变,季澄宣却被留在了宫中,不准同行。

沈宿人生中第二次踏上远赴江南的游船,这一次,气派程度自然与前次不可同日而语。

游船描金画彩自不必说,船身巨大程度更是本朝少有,船头一眼望不到船尾去。听说是由京中船工打造三载才完工,此次拉出来用又做了细细的检查修缮,雄踞在渡口,犹如一座坐落水中的富丽宫殿。

几十位大臣按次序陆续上了船,举目四望,无不称赞这巨船的恢宏气势,叶维溱虽不好奢靡,但太过简朴到底不合礼制,也就随礼部那些人张罗了。

甲板之上,内监宫女来来往往,穿梭其间,端着茶水果盘如履平地,更有艳妆长裙的舞姬和身赋各色绝活的杂耍艺人,想必这几日即便飘摇江上,也不会太乏味。

意趣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皇帝和众位大臣的安全。为保证御驾安全无虞,运河被全程封禁,商船改道而行,几条满载重甲御林军的船只像围在母鱼四周的小鱼一样,紧紧护卫不离。

叶维溱仿佛笃定了心意,想让沈宿淡忘前事,此行尽情畅然开怀。自一上船起,朝政琐事就没提起过,众位臣子不论品级高低,皆如好友一般,把臂饮酒畅谈。

船内从昼到夜,歌舞不息;船外灯火点点映在江面上,则是沁人心脾的宁静,划破水面的船身轻易搅乱了星空,徒留一片夜雾茫茫。

沈宿却像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似的,不顾旁人目光,偏要偎依在维溱身边,慢声细语地与他絮絮说话。

他自己也不过在江南停留了月余,却没完没了地把当时的桩桩小事讲给叶维溱听,言语间难免会提及舒珩,但也只是提及而已,与说到旁人时无二,一带而过,既没有刻意敷衍,也听不出锥心刻骨的怀念。

望着膝上睡去的沈宿,维溱抬手轻轻拂过他碎发散乱的额际,心想着,这么多年了他竟不知道,自己养的是个小话痨。

船行几日,距江南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日叶维溱醒来,自觉有些眩晕,又四处寻不到沈宿,便一直找到了甲板上。

时辰尚早,众臣多半还在睡着,只有大片的霞光无度地倾洒在空荡荡的甲板之上,灿烂得近乎失真。一江碧水被朝阳晕染成层层艳色,光影模糊的水岸尽头,隐约可以看见起伏的墙头瓦顶,江畔的建筑已然尽是江南格调了。

许久未出过京城,虽坐拥高阁殿宇,每日见到的几乎却也只有那么窄窄的一方天,叶维溱几乎都要忘了,自己的锦绣江山竟壮美如斯。

不知沈宿是否也正沉醉于此,这么久了,栏杆旁伫立的那一小点就没有动过,要不是他的衣袂正随风飘飞,叶维溱几乎要把他误认为这山河画卷中不变的一笔。

忽然,他看见沈宿以手作撑,一脚踏上了栏杆,极力笨拙地攀爬着,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外,船正疾行,他稍不留神就会一头栽进江水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叶维溱脑中骤然成形,他像是懂了,小宿为什么非要到江南来不可的理由。

旁人的体温贴上来,把沈宿吓了一跳,正往上爬的一只脚都踩空了,所幸维溱正在身后紧紧抱住他。两人狼狈地一齐倒在甲板上,闷重的一声响,沈宿跌在了维溱身上,没有磕碰到。

沈宿赶忙要从他身上爬起来,维溱却以为他又要寻短见,拉紧了他的手不放开。两个人只得在清晨冰凉的甲板上对坐,手仍攥着,膝盖相靠,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惊慌茫然。

还是叶维溱先开口,急切道:“你别……”话还没有说完整,就后怕地一把将沈宿拥进了怀里,半点也不敢放松,甚至微微发起抖来。

沈宿靠在他肩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会错意了,竟声声笑起来,倏尔解释道:“我不会寻死的。”

怕他不信似的,沈宿从维溱怀里脱出来,双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双眼,再次一字一句郑重道:“我不会轻易死掉的。”

维溱这才松了一口气,犹不解地想发问,只见沈宿向栏杆外一指,偏过头道:“有蜻蜓啊。”

两人相扶着站起身来,维溱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果然飞着一只蜻蜓,它展开窄窄的薄翅滑翔着,忽高忽低,像是随时都会被淹没在浩渺烟波之中。

原来沈宿方才只是想伸手抓住它。

“差一点点。”沈宿望着那一小点,直到它完全消失不见,他才转过头来微笑着对维溱道,“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得到了呢。”

被吓了好一跳的叶维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拉着他往相反方向的船舱走去,安抚着:“等上了岸,吩咐人多抓几只来给你。”

“不一样的。”沈宿亦步亦趋地跟着,仍忍不住回头去看,如果维溱没有走得那么疾,他应该可以听见身后人轻悄的低语,“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游船傍晚时分便要靠岸,故而这最后一宴格外隆重。官员们都换去了常服,穿上官服,以保证待会下船时风仪端正。就连这几日难得露面的连攸宁,也服了药,脸色苍白地被人搀扶着入席。

歌舞过半,膳食撤去,只留了酒盅茶点。叶沈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沈宿会意,换上笑容站起身,击掌两次,便听沉重整齐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众臣循声望去,只见十六个狮服大汉头缠红巾,抬着八面大鼓依次入席。那鼓并非寻常宴乐时所击堂鼓,而是战鼓形制,鼓身赤红,鼓面竖立,上绘玄鸟纹,八面鼓齐齐落地时轰然一声,仿佛整艘大船都震了一震。

八面战鼓各据一方,在宴席外围成了一道半圆弧。半晌,那当中的大汉一声喝,惊心破胆,鼓声方才徐徐响起,从左至右,又从右到左,此消彼起,如四时有序,回环无间断,一声声都重重击在人的心跳上。

只闻那鼓声越来越快,却也渐快渐轻,击鼓人的汗水随着节拍飞溅,起初鼓声震如惊雷,此刻则疾如箭雨,不知到了何时,那八面战鼓的鼓点已合而为一。

忽然,像有无声的信号在弥空爆出,满堂鼓声戛然而止,众臣躁动的心跳一时也变得无处安放,过于安静的宴席间,只能听得见击鼓者们粗重的呼吸声。

这时,屏风后的古琴铮然一挑,继而瑟声如流水,数位娇艳的舞姬彤云般鱼贯而入,脚腕上玉石叮铮,姿态婀娜,竟似花神仙子,随雅乐坠凡尘。

坐在席上的周承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拍手叫好,却又在周围人嫌弃的目光中缩成了一团。

那些舞姬虽皆是花钿染额,眉眼纤秀,十足的中原仪韵,但舞姿却灵动如游龙,腰肢款摆,无半分扭捏,加之节奏渐快,裙袖旋转间竟有些惑神迷眼的玄妙意味。

正因如此,众臣皆没有注意到,门外渐渐靠近的重重人影,和席上叶沈二人渐渐凝重的神色。维溱看向沈宿,向他确认着时机,沈宿瞥了眼门外方向,眼神闪烁地斟下一杯酒,举杯敬他,意态从容。维溱知道,当那玉杯坠落于地的刹那,也就是一切终结之时。

乐曲渐至激烈,琵琶反手转调,连已歇的鼓声都再次响起助兴,仿佛兵马万骑踏沙而来。舞姬们罗裙旋转,如芍药花开至荼蘼。谢落的那一瞬,她们手中描金红绫小扇“刷”地一声,轻巧地展开,半遮住美人的面庞,曲终舞尽时犹勾人遐想。

沈宿仍擎着敬他的那杯酒,未饮一口,抖抖袍服站起身来,背对群臣面向他,深深躬下身行了个大礼,响亮恭敬地道了一句:“谢圣恩”。

做完这一切,他向后退了一步,略倾杯将敬给叶维溱的酒洒了一口,不顾维溱满眼的惊讶,平静地道:“一谢皇上圣明,赐我家破人亡,父母亲眷皆死无葬身之地。”

叶维溱浑身一震,还未及去想,又听他接着道:

“二谢皇上宽厚,助我与舒珩天人永隔,憾恨成魇。”又一口佳酿被毫不留情地泼落在地。

叶维溱多少也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他仓皇地站起身来,想去拉沈宿,却被狠狠避开了,沈宿又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他触不到地方,终于奋力将剩下的那点酒和玉杯一齐掷碎在地。

“三谢皇上抬爱,成全我一世孤苦耻辱,死生不能。”

伴随着这句话,他身后未退下的舞姬们袅袅而散,红袖云纱后,刀剑出鞘的甲士密压压地排开,一直列到门外的甲板上。他们穿着御林军的衣装,却只听命于沈宿一人,皆是他精心选拔出的死士。

局势已经完全调转,叶维溱的视线由满地狼藉转向连攸宁,果然他镇定一如往常。他这才明了,什么诛灭逆臣?全都是这二人的里应外合,他们真正的目标从来就是自己。

小宿啊,小宿,你哪里是对朕无心?

叶维溱扫视过自己的臣子们,朝中一大半的精英都在这艘船上,即使指望不了他们中的哪个能挽大厦之将倾,他也期盼能寻到哪怕一人,愿与自己的君主同生共死,让他不至于孤立无援地面对这天翻地覆的一切。

沈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冲他轻松地一笑,只振臂扬袖,便见他两袖后群臣跪伏,于重甲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那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几乎要淹没他。

当然这一次所奉,已不是他叶维溱了。

这些叛离的臣子,不乏见势倒戈者,当然也有周承这样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他们茫然四顾,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总归不是副靠得住的样子。

叶维溱自少年便认定,自己就该做皇帝,也一定能做个好皇帝,没想到却还是同历朝昏君一样亡了国——尽管他不好音律,不嗜奢靡,也足够勤政爱民。

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从他手上被夺走的?离他最近的宠臣,昨日还稳若泰山的朝廷。也许不过是沈宿向他伸出手,他便不顾一切地牵了上去,连带自己的全部筹码,也握进了对方手中。毕竟,在这场残局中,他太过卑微了。

一夕沦为阶下囚,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要叹一句“原来如此”?

他望着满地碎片,恨不能此时粉身碎骨的是自己。

沈宿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切,极致的恨意和兴奋在血管中翻涌,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叶维溱的每一丝颤抖都生动得让他愉快。

方才叶维溱自作聪明,以为将要擒拿的是连攸宁时,那成竹在胸的自负样子真是愚蠢得要命,天知道自己是怎样忍住,竟没有笑出声来。

不怪他恶毒,不共戴天之仇,刻骨铭心之恨,积蓄了足足十几年,发酵成什么谁都不敢说。可以确定的是,凌辱这个亡国之君的方法,沈宿能想出一万种。

叶维溱垂着头,已然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就当沈宿要令人将他押住的时候,才慢慢抬起头,眼中已是血丝遍布。

他像是忘记了眼前的僭越之行,也无视了密压压的兵甲,只死死盯着沈宿一人,像要活吃了他似的,却又满含爱怜,直看得人心里发毛。他偏过头张了张嘴,颌骨格格作响着,打从胸腔里沙沙地刮出一句问:

“你想要皇位……朕会舍不得给你吗?”

末字时哭腔还是没按捺住,听得在场之人都禁不住心里发酸。

此时已无什么帝王威仪可言,叶维溱反而坦诚起来,张开手臂一步一步向沈宿走去,两旁甲士皆以刀尖直指向他,却丝毫也没有迫使他放慢步伐,反而是刚才趾高气昂的沈宿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台阶以下。

但也只是一步,沈宿就定住了,嘲讽地望向他,再次绽出笑意来,刻意道:“说什么皇位?我只是想你死啊。”

一刀入心,剜血连肉。

叶维溱这一刻才理智尽失,颈上血脉跳动着,整个人渐至歇斯底里。他宁可沈宿是因为权势舍弃他,也不愿承认沈宿对他从头到尾只有厌恶,连他生的幻影也剥夺了。

他的双目已经空洞无物了,跌了两步,失心疯似的号啕道:“那你为何不一刀杀了朕?”他明明有无数机会,哪怕……哪怕是因为一点点不舍……

周围的死士们战战兢兢,他们既要防备叶维溱撞上刀尖自我了断,又要担心他扑上来威胁沈宿的性命。

沈宿却全无畏惧,迎着气势汹汹的叶维溱一把抓紧了他的衣领,那劲头活像要掐死他:“我的皇上,你太高看自己了。我怎会让你这么轻易就一死了之?你知不知道,舒珩是怀着怎样的绝望,被你的走狗勒死在大病未愈之时!”

他本想漂亮地嘲讽这一切,居高临下地看叶维溱的笑话,却还是在说到舒珩的死因时忍不住泪雨滂沱。他失声吼出这句话,像要将事实揭穿给天下人听,尽管天下人可能早遗忘了,杏花烟雨中那眉眼淡泊的无双才子。

可叶维溱却被这句话震醒了,这一刻才称得上真相大白。难怪刚接沈宿回宫时,他身上那藏都藏不住的怨恨,对澄宣剑拔弩张的敌意;再到同床共寝之后,对整个人世无差别的厌弃……

他以为时光和耐心可以换得沈宿回头,殊不知仇恨的源头就埋在自己这里,日复一日,愈发深入骨髓,终至无可挽回。

他的小宿,多么可怜。

叶维溱摇摇头,自觉过往种种惊心动魄的爱意,皆是一场空,他恨不起沈宿,也无心摇尾乞怜。与历代被俘之君一样,他想到了以一死来保存颜面。

他本想单独问沈宿一句,到底五载岁月,哪怕意乱情迷时,你对朕就当真没动过半点真心吗?

罢了罢了,爱与不爱,还须说吗?

沈宿还在过于激动的情绪中呼吸起伏着,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失神,只这电光火石般的一霎,众人忽闻利刃破空之声,几名死士已被洞穿了胸腹,鲜血喷涌,倒地毙命。

其中一人替沈宿挡了刀,暂且保全了他的性命,但船舱之中已是大乱。所有人这时才惊恐地察觉到,之前侍立在侧,仿若烛台香炉一般静止着的太监们,此刻竟都手握软剑,分散在宴席各处,出招皆是熟悉的狠辣精准。

谁会刻意去记住一个太监的脸呢?也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些隐形人根本不是什么太监,他们都来自一个隐秘而著名的组织——玉翎司!

正当众多玉翎使与死士们陷入厮杀之际,人群中忽然闪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执剑拼杀,如入无人之境,快得叫人看不清,明摆着是冲叶维溱而来。

“易萧?”还是连攸宁第一个唤出他的名,沈宿却无心讶异,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夺下身边死士的刀,直指叶维溱。反正他的目的基本达到,此种情况下,如何也不能让叶维溱逃了,哪怕是当场杀了他。

可他的刀尖还未及逼近,整个人便被某个横冲过来的人硬生生撞到了一旁,定睛一看,竟是白发苍苍的彦老尚书。他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家伙,用尽了毕生气力死死地扒住沈宿的身体,不让他脱身,空留一口气冲叶维溱呼喊着:“圣上,快逃!快逃啊!”

平时浑浑噩噩的老臣,今日有如此作为,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沈宿一时没反应过来,竟被他夺了刀去,老尚书自知年老体弱制不住他,搏斗间仓皇举刀,闭眼向他劈去,刀尖还未擦到他衣襟,整个人就被身后的利刃捅了个对穿。

“不……”见证了这一幕的沈宿彻底慌了,甚至伸出手妄想扶住倒地身亡的老人。喷溅在脸上的鲜血尚温,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这一环,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日后该如何向彦纯非交代。

待缓过神来时,叶维溱已被易萧挟到门口了。

他的死士们此刻仍与所剩不多的玉翎使缠斗着,尽管两方数量相差悬殊,但那些训练有素的玉翎使似乎被下了死命令,半点不退缩,非要拼到最后一个人才罢休。

他们用血肉搭成了墙,至少为易萧等人的营救争取了时间。

易萧带着叶维溱退到了甲板最外的栏杆旁,下面是滔滔的江水,面前是不断逼近的重重死士。沈宿赶忙追出去,眼尖地发现了甲板之上勾住的铁爪,而易萧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身后的栏杆,正积蓄着力量。

舱门外埋伏了不少弓箭手,此时还在待命,想到叶维溱就要逃出生天,他回身近乎狰狞地冲他们疾呼道:“放箭!射死他们!”

“住手!”连攸宁想也没想就拦了上去,他面对着那群弓箭手,几乎把消瘦的身体挡在了密密麻麻的箭簇前,“不许放箭!”这句话喊出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一阵衣袍掠空之声,再回头时栏杆旁已不见了易叶二人,只剩下沈宿正满眼阴郁地望着他。

死士们追上去时,铁爪上连着的粗绳已被一剑斩断,易萧竟是单手抱住叶维溱,顺着绳子下到了游船旁的小船里,这是怎样矫捷的身手?小船的帆已经展开,此时回京正是顺风,船身轻便,沈宿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驰而去,而游船笨重,竟不能追赶。

易萧看着船行渐远,并无小船来追,这才松了口气,等在船上的季澄宣却把注意力全放在了眸光空洞的叶维溱身上。

他早有准备,在几船死士都顺着绳索上了游船后,同几个玉翎使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留在小船上的零星敌人,并在船底开了洞,只留一艘供他们逃离。

自从出游江南一提出来,他便极力反对,他强烈地预感到沈宿的目的不会那么单纯。虽然没能成功阻止维溱,但他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知道,如若当真有什么剧变,仅凭玉翎司的力量是完全不够的,他需要万无一失的计划,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帮手。

因此,他找到了留在京城的易萧,他知道易萧不会拒绝。

“陛下……”

他没有在叶维溱的脸上看到死里逃生的喜悦,绝望和耻辱盘踞在这位落难君王心头,几乎将他全部精神都摧毁了,如果沈宿要的是这样的结果,那他已经成功了。

季澄宣又尝试着唤了几声,小心翼翼地,像怕碰伤什么,而叶维溱靠坐在狭小的船舱内,疲惫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同他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