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分庭
整座江南府衙已被重甲锐士们团团包围,大船停靠在码头,而沈宿等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厅堂,一干地方官皆在旁垂手站立着,老老实实。他们见识过沈宿的手段,更何况此时他还有龙朔军傍身。
“辛苦诸位了。”
沈宿回身在主位上坐下,脸色犹有不善,但还是极力摆出一副和气的模样,向早已等候在此的郎子翊等人说话。
郎子翊闻言,单膝跪下抱拳应道:“启禀殿下,淳于腾已死,龙朔军全军整顿完毕。我等愿随殿下出生入死,听候殿下差遣!”
沈宿连忙抬手,请他起身,正色道:“诸位今日所做之事,为的不是我这样一个小子,而是要替厉斌将军他们洗雪冤屈,讨回公道。”
他很清楚,正因为这个缘故,加上之前军饷之事的挑拨,他才有机会差使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但仅仅这样还不够。
“看样子连叔叔已同各位说过了。”他慢慢握紧了座椅扶手,道,“希望你们记住,本王亦是叶氏正统王孙,叶家江山社稷是先祖留下来的,有德者居之,我们如今所做之事皆是顺天而行,上不愧祖宗,下不负黎民。
“像叶维溱那等昏庸狡诈、不辨贤愚的君王,本就该交出皇位,如此社稷才能稳定,百姓方能安宁。”
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是在安抚在场众人,也是在说服自己,前路漫长,他必须坚信自己问心无愧。
龙朔军听从“恩人”连攸宁的指示,在行军途中杀死了大醉不醒的主帅淳于腾,而后迅速改道江南,占领了江南府,等待沈宿等人的到来。
此事连攸宁功不可没,但并不能让沈宿忘掉他的过失。
在众人陆续散去后,连攸宁被单独留了下来,此时日头就快落山,刚好留一束阳光洒在天井里,映着沈宿变幻不定的脸色。
他站起走到连攸宁身边,还没等开口,连攸宁就弯下腰向他请罪,只道当时是昏了头,任沈宿处罚,以后不会再犯。
沈宿只得把责备的字眼咽回去,喟叹道:“之前我就说过,有时我真的会想,您是不是真的恨叶维溱。”
连攸宁自知理亏,沉默不语。
“又或者……您要放走的是易萧?”这样想,沈宿心里多少能平衡一点,“但无论哪种理由,您知道的——都绝不可以。”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豪赌,任何一点对敌人的心软,都可能害死自己,连攸宁不可能不明白。但如果是没经过思考就下意识地去保护,那岂不是更加可怕?
连攸宁的眉心紧蹙起来,沈宿知道不能说得太过分,便缓和了语气道:“我大概也能体会您的纠结,此事大可不计,但有一事连叔叔可要答应我。”
“今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与您商量,但务必别再在众人面前驳回我的命令了。”他拉着连攸宁的衣袖,笑得讨好,“实在太没面子。”
连攸宁并非木讷之人,自然听得出此话的意味,沈宿是在委婉地警告自己:他才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君。
他望着面前人弯翘的眼角,退后半步,躬身道了声“是”。
不是“好”,而是“是”。
翌日夜里,沈宿就收到了叶维溱等人返京的消息。倒也不必特地探听,讨伐逆贼的旨意已自宫中发出,相信没多久就会派出军队,与迫近京城的龙朔军对抗。
“他们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就拦截不及?”沈宿摔了线报,虽余怒未消,但也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季澄宣当然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他也确实没料到,游船之上会留给叶维溱逃走的机会,因此并未在沿岸设兵。轻舟如箭,再派人去追赶哪里还来得及呢?
“为今之计,只能一路打过去了。”沈宿沉吟道,“还好我手中有龙朔军,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
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站起身来,负手徘徊了几个来回,差人吩咐道:“准备一份请柬……不!”他指尖迅速擦过唇边,更正道,“你现在马上去洛家庄,不必经过洛临川洛庄主,直接找姜涣,就说我到了江南,想同她见上一面!”罢了还没忘催促道,“快去快回!”
姜涣……洛临川……
这个姐姐,真是叫他好生想念呢。
此时的皇宫之中,则显得宁静得反常,这里似乎没有忧心如焚的君主,也没有大臣连夜来商讨备战之事,就连那份讨贼的旨意,都是季澄宣逾越以蓝批示下的。
没有办法,社稷将倾,皇帝不肯临朝。
季澄宣轻轻掩好了永安殿的门,内寝之中,叶维溱仍抱着那只枕头,久坐不眠,任何人都塞不进去半句劝。他不是罔顾大局的那种人,所以一路上如何艰苦波折,他都没有寻死觅活,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被抛弃。
被倾注了全部希望之人所抛弃……
这是怎样一种刺骨的绝望,季澄宣大概能想象得到,如果是叶维溱不要他了,他也许根本做不到独自活下去。
走下台阶,抬起头,天上有月,可能这些日子奔波太过,回来后又完全没有休息,季澄宣发觉自己有点头重脚轻。不远处有人影,虚眯了眼看,站在宫墙旁的果然是易萧。他穿着御林军统领的官服,散发束起,英武不凡,仍执着那把惯用的乌鞘剑。
收起去歇一会儿的念头,季澄宣换上微笑,打起精神向易萧那边走去:“这么晚了,侯爷还特地进宫来……”
“我有些放心不下,据说那边已统兵向京师打来了。”他握紧了剑鞘,“各地如何驻兵应对,还是应该早作打算。”
“是啊。”季澄宣点头应着,却瞥了眼殿门的方向,无奈地抿了抿唇,“劳侯爷费心了,暂且……”
他想说陛下沉浸在痛苦中,暂时还无法出面处理这些事,却又给不出一个痛苦完结的期限,一时语塞。
易萧多少也明白,便先放下此事,探问道:“陛下情况如何了?”
澄宣摇摇头,“还是不肯和人说话。”
此种状况,以易萧的立场他理应劝慰几句话,可他又不愿以恶言去评判故友。两人之间的沉默像是要凝滞了一般,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讲出相对合适的措辞。
“他二人……”指的当然是连攸宁与沈宿,“居然会反叛,实在是无法预料的事,陛下想必一时也很难接受。”
听了易萧的话,季澄宣马上会意,他微微抬了抬一侧嘴角,却没笑出来:“你把人都看得太单纯了。”
易萧自知看待事情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深入透彻,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季澄宣却望着他,打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咱要是有侯爷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他本想说“就定会远离尘嚣,自在逍遥”,却立刻反应过来,这样说是于己不利的,遂改口只道,“……就好了。”
他收敛了神情,紧接着客套道:“是咱多事,才让侯爷卷进这样的变故中,还望侯爷见谅。”
易萧赶忙道:“玉翎公不必如此,也是我职责所在。”
“其实,如果侯爷要离开,现在就走也无妨,不要等到战事过半了,才……”他苦笑,“咱实在不想陛下再承受一次背叛了。”
知道季澄宣是在试探于他,但易萧并不生气,他能理解,澄宣孤立无援支撑这一切的不易。
“那陛下的社稷江山,就托付给侯爷了。”
生生受了他一礼后,易萧眼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朱墙尽头,仿佛深宫中飘浮游荡的鬼影。
他想不通,在这样孱瘦的身体中,为何蕴藏着那样无尽的力量?
坚毅如他,也不免会心生疑虑,只他二人同一位颓废不振的君主,去对抗沈连二人率领的那支势不可挡的强兵,真的撑得住吗?
可季澄宣偏就有那股韧劲,撑不住也要走下去。弗论人品,易萧不得不认同,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个可敬的人。
想到江南方面,易萧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小徒弟,那妮子横冲直撞的,是否还是把她接回自己身边来比较好?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涣儿许了一位好郎君,那人有本事护她安全无虞;反倒是将她卷入这种政变中,才是真正危险的。
可姜姑娘却辜负了师父的苦心,收到消息后,连夜打马朝江南府衙而来。
此时已是夏末,马蹄踏过的青石板微凉,安静的巷坊间,独她一人如穿云之龙,势不可挡,惊醒了一池残荷眠鱼。府衙大门为她敞开,刚跳下马,就有人引路道:“主人恭候姑娘已久了。”姜涣欣然,将披风丢给牵马人,大步奔着沈宿屋子而去。
沈宿果然醒着,披了件单衣坐在书桌旁,被褥像没动过似的,叠得整整齐齐。
“难不成……一直等我来着?”她露齿一笑,绾发的簪子银亮亮地闪光。
“听那些下人胡说呢,醒得早罢了。”
沈宿收起手中的信件,站起身迎接她,显然是看见她的到来,很是高兴。
二人到了圆桌旁,姜涣寻了凳子坐下,将刚上来的茶灌了一杯又一杯,方才擦了擦嘴,开口就是:“听说你小子要和皇帝老儿抢龙椅,了不起!”
沈宿不知道这位姜姑娘判断“了不起”的标准是什么,但“皇帝老儿”的说法还是逗得他一乐,他倒也不遮掩,坦白道:“对,我就是要和他抢皇位……”
他注目着姜涣的脸色,顿了顿道:“还有就是,皇帝那边带兵的是你师父。”
姜涣满脸的笑容僵住了,她以手托着才摆回了自己的下巴,两眼却瞪得溜圆:“你是说,你是在和我师父打仗?”
“正是。”
姜涣想不通了,她金鱼一样鼓了好久的气,最后拧着眉毛道:“不能不打吗?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她变得倒是快。
沈宿早有预料,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这冤解不了……”他望向姜涣清澈的眼睛,“我今日这么急着要和你见面,就是要亲口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告诉你十二年前沈家灭门案的真凶。”
姜涣彻底贫不起来了,血腥味浓重的回忆卷席而来,她用力地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哑声道:“你说。”
沈宿倒也不瞒她,如实将当年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此中牵涉颇多,姜涣理了半天,才完全听明白。她怔怔地望着沈宿,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的意思是……杀我全家的其实不是连攸宁,而是那个季澄宣?”
“你也不是我的弟弟?”她细细打量着沈宿那张脸,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弟弟人呢?你们把他送到哪去了?”
“你放心。”沈宿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我连叔叔将他安置在了一户富商家中,衣食无忧。”
这一切听起来都太过失真,世上为何有这么多她不懂的阴谋诡计?好好的,季澄宣又为何要屠杀他沈家满门?就连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亲弟弟,而今也成了什么康王府的贵胄遗孤,变得令人看不透了。
可对方把这些事挑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如果要在她身上图些什么,不是应该继续维系姐弟关系吗?饶是单纯如姜涣,此刻也不得不心生防备。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抽出自己的手,警惕地望向沈宿。
“这些年发生的事,除了这,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你仔细想想看。”
姜涣摇摇头,神色中难得染上了无力,表明她一时之间辨不清楚。
沈宿只好使出了杀手锏:“那好吧,我答应你,可以带你去见你弟弟本人,只不过不是现在……”
姜涣的双眼亮了亮,听到后半句时复又黯淡了,他接着道:“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啊,涣姐。”
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蛊惑色彩:“易先生可还被蒙在鼓里,帮着沈家的仇人领兵打仗呢。”
“师父他……”此时的她已相信沈宿说的是实话,事关重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易萧被奸人利用。
“我现在就进京去,和师父讲明白!”姜涣冲劲极大,沈宿差点都没拉住她。
“战时不比平常,哪怕你武功高强,还能闯过千万人的军队不成?到时被抓住了严刑拷打,就连易先生的面都见不到了!”
姜涣只好又坐了回去,她脑子里乱得很,双手紧紧按着闷痛的头,笑容从这个开朗女孩的脸上消失,她怕极了,泪意氤氲,两眼泛红。
“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沈宿轻轻安抚着她颤抖的肩背,轻声道:“你也不用急,我们的军队正打算向京城进发,涣姐你就与我们同行。到时一旦与易先生交锋,由你亲自把真相告诉他。他是最相信你的,明白后自然会回到我们这一边。”
姜涣此刻已没了主意,不住地点头哽咽着:“我跟你走,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师父了。”
和其他人比起来,姜涣太容易被说服,他几乎不用动什么脑筋。目的已经达到,沈宿也不打算继续让她不安,便吩咐人带她去房间好好休息。
姜涣已没了来时的精神,恹恹地跟在下人身后,一步步离开房间。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了一句:“舒珩呢?”
三个字仿佛碎裂在谁的耳膜中,血肉淋漓。
正要走回书桌的沈宿背对着她,骤然停驻的身形太过僵硬,以至于他甚至不必开口,姜涣都大概猜到了那个残酷的答案。
就当她以为沈宿不会再回应她,转身打算出去时,沈宿却怆然回了魂。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低低笑出了声,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松,自说自话般地道:“他啊,被我弄丢了。”
说得仿佛哪日还能找回来似的。
为了护送叶维溱回京,玉翎使折损了十成九,原本威风显赫的玉翎司如今形同虚设,只有诸多的机密卷宗仍存放其中。
原本只负责伺候主子的太监们,此时都忙碌起来,在空置的玉翎司中进进出出,虽比不了武艺高强的暗卫,但替季澄宣跑跑腿倒也都伶俐。
一摞摞奏章被抬进来,季澄宣不能公然召见外臣,但宫外等候的臣子已排成了长队。
江南的龙朔军已一路打过来,势如破竹;更有不信任朝廷而临阵倒戈的地方官,将所守城池拱手献上。留在京中的大臣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没了主意,生怕那边一打过来,自己会成了瓮中之鳖。
那些呈上来的奏章,大多都在反复强调军情如何紧急,请求皇上上朝,主持大局。还有一部分屡屡尝试无果,干脆从更实际的角度加以考虑,贿赂了小太监,想“另辟蹊径”。
小太监跪在案旁整理着卷宗,似乎想做出无意提起的样子,但碍于季澄宣气势的威压,出口的话仍难免磕磕巴巴。
“几位大臣的意思……是支持尊公您……借用陛下玺印,暂理朝政,以、以陛下的江山社稷为重,等陛下振作后,也定不会怪罪的……”
在场几个太监心都悬着,一面害怕着玉翎公会发怒,一面又暗自猜想着,玉翎公是否就在等待着这个难得的契机,独揽大权。
而季澄宣头都没有抬,只在捻书翻页的时候轻斥了声:“混账东西。”众人立即就明白,那个小太监活不了了,遂各自安分做事,不再多嘴。
振作?当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说起来不痛不痒。
季澄宣是最了解目前局势的人,他与众位大臣一样,希望叶维溱能出面解决眼前的危机;但同时,他心里又最朴素不过地祈求着,维溱只需好好活在这世上便足矣,余事都可以慢慢来。
他明白,即便维溱振作起来,再重新登上那位置,谈何容易?
国君被宠臣搬空了大半个朝廷,历朝历代哪里有这种事?可能在维溱心中,就是亡命在那茫茫江上,也好过再次回到熟悉的皇位,看着底下这些稀疏零丁的臣子。
奇耻大辱。
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季澄宣离开玉翎司,照旧前去永安殿探望维溱。
路过后园时,隔着宫墙,他隐约听见女人哽咽不断的低泣声。前朝慌乱,后宫更是惊恐,谁也不知道这皇城一旦易主,自己这种弱质女流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他想,若皇后娘娘仍在世,自不会是这般软弱模样,可惜了那样的好女子,情深命薄。
待到了永安殿门口,还未及进去,等候在那的内监便快步迎到了台阶下,向他耳语了几句。
季澄宣闻言大惊,质问道:“为何不立即禀告?”却没等那内监作答,就推开他快步进了大门,直奔着内寝而去。
叶维溱独自去了太庙,刚刚回来。
这种时候去那满是祖宗牌位的地方,季澄宣才不信,他会是去祈求社稷安康!
莽撞地推开内寝的门,可还是慢了一步,那出鞘的银光几乎要刺伤他的眼睛。叶维溱茫然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却未停,将那柄霜雪般寒凉的长剑横上了自己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