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落身

这世上最让叶维溱瞧不起的事,就是自尽。

当年亲眼看见母妃的尸体挂在房梁之上,人们七嘴八舌地评说着,说什么其实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种解脱。因为那女人已经疯了,继续活在这世上,能带给他的只有累赘和折磨。

可只有维溱自己明白,不是这样的。

即便她疯癫得连人都认不住了,即便她再怎么打骂自己,只要她活着,留着一条命陪在他身边,他就还是一个有母亲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就不是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最可怕了。

猜忌和背叛充斥在他接下来的生命里,那扇信任的门紧紧关闭了,隔绝在他和所有人之间。直到十多年后,他才忐忑地打开锁链,让一个名叫沈宿的少年住了进来。

沈宿说得很清楚,不屑江山,就是要他叶维溱死,所以甚至等不及他自己知趣地退位,就横下心来给他致命一击。

“孤苦耻辱,死生不能。”

沈宿是这样说的,八个字就将他数年来的一往情深盖棺定论。

想来,他为这个王朝熬干心血,可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臣子,却在大难临头时纷纷弃他而去;他以人主之名,将一生都献给了天下苍生,可几载之后,苍生兴许都茫然不知,这天下竟已易主?

历历过往,尽是荒唐。

一生所求,皆成虚妄。

失去一切并不可怕,他才三十多岁,大可从头再来;可怕的是他已无力再去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他甚至不像母妃一样,有一个依赖她的亲生儿子作为活着的理由;他所爱着的人,都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世上。

这样的一个人,不死何为呢?

他的思绪平静得异常,像一捧凉透了的死灰。他命人为他束好发冠,穿上平整的仪服,甚至亲自前往太庙,拜祭了先祖。

做完这一切后,他屏退左右,自匣中取出了父兄留下的那把宝剑。多年未出鞘的利器依旧锋刃雪亮,映着一双不知爱也不愿恨的眼,一了百了,也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如果不是那个人破门而入……

季澄宣在看到他的瞬间就跪了下去,秀丽的面孔像要扭曲碎裂了一般,仿佛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就连嗓子里发出的一声惨叫都尖利得不似人声。

脑子里一根绷紧的弦被烧断了,他几乎失了理智,连如何站立都忘了,野兽一样狼狈而飞快地爬行到叶维溱跟前,制住他拿剑的那只手,手脚并用将他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上。

这一连串动作无礼而粗暴,被压倒的瞬间,叶维溱的头甚至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他被迫仰躺着,听着压在自己身上那人急促的呼吸,没过多久,就感觉到什么沥沥着,把自己整个肩头都浸透了。

“求你……”

“求您……”

坠玉纱帽滚落在一旁,伏在他身上的人换了称呼,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完。

季澄宣像是略微回了神智,仓皇地爬起来,却还是固执地夺走那把剑,防备般地将它丢了老远。他两眼通红,上下齿不住打颤,连句利落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就着跪地的姿势,对着叶维溱的方向久久长拜,以最卑微的姿态哀求着。

他心里的话是:“陛下若去了,奴才也活不成了。”但哽咽着说出口的却是:“还请陛下务必顾念社稷天下!”

他一个奴才的性命,算什么筹码呢?

“天下?”叶维溱站起身来不去管他,脚步蹒跚地去拾地上的剑,“天下人又何曾顾念过朕?”

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

季澄宣头脑也灵光了些,对他磕了个头放声道:“若陛下今日真的自绝于此,那史书后人将如何看待陛下您啊?”

叶维溱执剑的手僵在那,答案不言自明。

如何看待?一个笑话罢了……

季澄宣死死盯着他,只听“呛啷”一声,宝剑落地,叶维溱也脱力般地跪下来,背对着他,发丝散乱。他比维溱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青史的确是虚无的身后事,但叶维溱的自尊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那页留下污名。

一朝君王,即便死也绝不该如此殒命,贻笑后世。所谓以死保存颜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倏尔,叶维溱折了腰杆似的以头抢地,两臂垂垂,干涸的眼眶里终于涌出了泪水。

他低唤澄宣的名,夹杂着呜咽,这一回语气中有怨,有委屈,还有藏不住的一点恨,只是不再冷静自持如神佛,他开始学着像凡人一样倾诉。

他说:“朕登基十几年来鲜做错事,这几年却频频犯错,险些就葬送了江山……究其缘故,不过是一直痴信着,朕那么喜欢他,他定不会害朕……”

他自我反省着,蜷成一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可是朕怎么弄错了?‘朕喜欢他’和‘他不会害朕’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啊。朕糊涂,朕愚钝!”

他的拳头一下下砸在地上,震得季澄宣心肝疼,他想从背后抱住自己的主人,给对方一点安慰,却碍于身份有别,只跪在一步远外的地方,叠声不住说着:“错不在陛下……”

“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叶维溱艰难地直起身来,拧着眉头回望澄宣,一痕泪水恰好自脸上滑落,他是真的想不通,“澄宣,是谁造的孽呢?”

是命运吗?

不对,季澄宣蓦然彻悟,如兜头冷水浇下。

赎罪之期已到,他该上路了。

派出的第一批龙朔军已向京城进发,沈宿却半点都不着急的样子,仍留在江南府衙,陪姜涣吃茶闲侃,像在刻意等什么人一般。果然,第三日一早下人便报,有客到访,帖子递上来,正是洛家庄主洛临川。

沈宿放下杯子,吩咐着快请快请。姜涣却变了脸色,连桂花糕都撂下不吃了,抹了两把嘴道:“你们聊,我不想见他。”

说着脚步飞快地闪出屋去,这回沈宿反倒摸不着头脑了。

没过一会儿,洛临川就在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屋,他一身玄衣,犹是初见时的惊艳模样。匆匆寒暄过后,他的目光在半桌残渣和那两块半桂花糕上一扫,开门见山道:“我家阿涣呢?”

沈宿也不陪姜涣胡闹,直言道:“一听说你来了,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

洛临川敛眉,不急反笑,那微笑却在唇边一闪而逝,不着痕迹。他阔步走出了门,站在门口拍了两下掌,字句清楚地放声道:“这次是我错了,姜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短暂的沉寂后,虚空里忽然传来一声:“当真知道错了?”

沈宿不明白这二人在搞什么名堂,忙跟了出去,四顾望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当真。”洛临川却像早就习惯了,也不去找,只气定神闲地回着话。

声音的主人似乎不肯罢休,强硬地要求道:“那你……叫姐姐!”

这种有悖逻辑的谈判方法,饶是善辩如沈宿也是不太懂,一时间舌头差点没咬掉。

这青天白日的,洛临川也不臊,不假思索便依言道:“姐姐……姜姐姐?女侠姐姐?姜家小姐姐……”

字正腔圆地换了数种叫法,无比干脆,无比正直,听得目前单身的沈宿沈公子绷不住脸上一红。回头就见屋檐上倒吊下来一人,正抱臂看着他俩,又惊得他脸色发白,这一红一白的十分精彩,他忙招招手唤姜涣下来。

“你们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姜涣轻盈落地,随手一扫衣摆,飒爽道:“这都看不出来?我们在吵架啊。”遂挽着洛临川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道,“外面晒得慌,咱们屋里说,我有一个好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沈宿这才意识到,世间眷侣大多都是这种分分合合的胡闹模式,只不过这两位要腻歪上几分罢了,像他们那种动辄生死情仇的才是少之又少。

听了姜涣添油加醋、全无次序的讲述后,洛临川也算大致了解了实情,但这些事与他关系不大,听听就过了,他明显对姜涣要随沈宿同往京城之事更为挂心。

察觉到洛临川眉头不展,姜涣也多少猜到他的心思,托着腮问道:“你不同意我去见师父?”

“怎么会?”洛临川马上绽出一个笑来,温柔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的师父就是我师父,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话说得姜涣很是舒心,却见他目光在沈宿身上一扫,紧接着道:“只是有些事,我还要和沈公子商量一下。”

哄走了心上人,洛临川的脸色马上就冷下来,望向沈宿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信任。

沈宿被他这样子逗得一笑,抬头道:“我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小舅子,姐夫你这样待我,我可要告诉姐姐了。”

洛临川本就忌惮沈宿,这一遭又得知他与姜涣并非亲姐弟,更是恨不得立刻同他划清关系。偏偏他还要带着姜涣一同离开江南,远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我真的只是要带涣姐去见见她师父……”沈宿靠在桌边极力诚恳道,话音刚落便自己禁不住笑了,叹气道,“算了,我这样说你也不会信的。”

笑意在唇角消失,他的神色也霎时凝重起来,慢慢凑近到洛临川跟前,低声说:“舒珩死了。”

洛临川虽已从旁人那听说过这个消息,还是不禁一颤,皱起了眉。

“本来我也不当活了,但是那些人还没得到惩罚,我是不会罢手的。”他指尖敲着桌面,“如今的我,为达目的,已经没有什么不可牺牲,也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弦外之音很清楚了。

“哪怕是阿涣?”洛临川神经绷紧,指尖掐进了手心里。

沈宿的语气中怀着几分抱歉,却还是道:“哪怕牺牲掉涣姐。”

即使早知道沈宿心地不纯,但洛临川此刻还是不禁心头一凉,起身怒斥道:“卑劣!”

沈宿勾起嘴角,低低地威胁道:“你不要忘了,我也姓叶。”

于是一切阴险狡诈、忘恩负义都变得顺理成章,因为他血液里流淌着与皇室一脉的劣根性。

“当然。”沈宿变了脸,笑颜和善,“只要你愿意帮这个忙,我护着涣姐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动她呢?”

他眼看着洛临川眼中的厌恶浓重到极致,又渐渐动摇成妥协,末了洛临川拂袖恹恹道:“你要我做什么?”

“龙朔军长年驻守北地,不擅攻城,一路打到京城定会耗费不少军辎粮饷。朝廷军有国库拨发银两,我们却是两手空空,再这样下去,各地守军只需耗着我们,便足以使龙朔军不战而溃。”

历朝历代不乏这样的情况,沿路搜刮也足够打到皇城下,但沈宿清楚他们并非普通的叛军,打的是顺天而行的旗号,是诛昏君的义师,所以惊扰百姓之事万万做不得。

所以他想到了连攸宁当日令他布下的这步棋,“南商”。

他手中虽无国库,却也有着富可敌国的筹码,只需攥紧了姜涣这根线,就能把洛临川的全部资产牢牢掌握。

“你要多少?”

看沈宿眼神中透露出的笑意,洛临川就明白了,“你真的是……贪得无厌!”

沈宿无法给出具体的数字,此去的军需就是个无底洞,几十万人的吃穿用度,加上各类军费,只要皇城一日不破,他有多少身家都要一批一批地搭进去。

看着洛临川虽一副犹有不甘的模样,但皱着眉头闭紧了双目,已形同默许,沈宿忍不住感叹道:“涣姐如果哪天知道你出多少钱来买她的平安,一定会很高兴的。”

“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洛临川睁开眼,眼中寒光潋滟,“我不想让她看见,人心果真这样不堪。”

“钱这种东西,多少我都会给你。”他起身离去,“但在阿涣面前,还请你继续扮演好弟弟的角色。”

“好说。”沈宿点点头,在身后叮咛道,“不要妄想偷偷带她离开,如果你不想她一辈子亡命天涯。”

洛临川站在门口,身形略微顿了顿,没有理会他,推开门出去了。

沈宿垂目看着桌面上的桂花糕残渣,呼地一口气将它们吹散。

不管是姜涣还是洛临川,江南那段记忆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眷恋,洛临川未免将他太过妖魔化了,他是不会去挖自己心头那块肉的。

沈宿心里明白着呢,即便洛临川不答应,自己也不会动姜涣一根头发丝,那么好的一个姐姐,他哪里舍得?

但他同样清楚,这件事上,洛临川赌不起。

收到洛临川的传信,白老板特地放下了落云楼的生意,赶过来协助他料理诸事。洛临川决心要随姜涣一同离开江南前往京城,这边的产业包括军队后续的军需调动,都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帮忙经营。

整顿完一切,已是深夜,白老板还是没忍住,多问了句:“您当真要把洛家的田产地契都抵押出去?”

他最清楚洛家发展壮大到今日的不易,哪里有什么传奇?从商多豪赌,洛家的一笔笔家资,都是洛家人拿命在换钱,抑或是说,换得商者行走世间的一点尊严。

“几代人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产业,为了护姜姑娘安全无恙,全都撒出去,当真值吗?”

“错了。”洛临川站在窗边,若有所思,月华将他的眉睫染上银辉,“不是我在保护阿涣,相反,她是因为我,才遭此无妄之灾。”

“怎么这样说?”白老板有些不解。

他蹙眉自责道:“阿涣她本不必身处险境,正是我的存在,才让沈宿起了贪念。”

幸也不幸,那个散漫莽撞的女子就像林中迷失的小鹿,总是不经意间,就踏进他与沈宿交易的夹缝中。

“如果此番散尽家财就能了事,那最好不过了,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想到这,他就觉得心神不宁,“是不是只要我还在她身边,她就永远要生活在谎言和危险之中,不得安宁?”

他分明一直抗拒与政治再有瓜葛,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斗争的漩涡。权力更替像是巨大的车轮,势不可挡地碾过一切,支配着每个人的命运,任你权势滔天或富可敌国,都不能从中豁免。

这样消沉的念头阴云般覆压在他头顶,想要保护姜涣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闭合的双眼骤然睁开,近乎妖冶的光芒一闪而逝,他望着茫茫夜色,轻蔑地笑了。

不就是死里逃生吗?他的祖辈可以,他洛临川为什么不行?

沈宿在江南步步为营,恨不能用每一根神经去算计,却从未想过,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天会自己送上门来。

季澄宣抬头,于夜色中最后望了一眼玉翎司的牌匾,随后上链落锁,将这座充满了机密和血腥的暗宫永远封禁。

入秋天微凉,随从为他系好黑色蟒纹斗篷,提灯在前,一行人向宫门方向而去,并不声张。此时月上中宵,车马应已在门外备好,他要出京,一路无人敢阻,骏马快船,到龙朔军驻扎处不过几日行程。

今日叶维溱的一句话点醒了他,若不是他杀死舒珩,沈宿也不会积怨至此;况且当日沈宿还说出“家破人亡”这种话,很有可能已经查出了当年全家被屠的真凶。

他穷尽一生,想成为保护维溱的影子,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维溱反替他承受了所有罪责。

维溱泪水落下的瞬间,他心如刀绞,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了,他要离开京城,找到沈宿去清还自己的罪孽,冤有头债有主,也好让他别再迁怒于维溱。

“嘱咐你们的,都记在心里了吗?”马儿牵来,他停步对大监道,“咱不在的日子,也要照顾好陛下。”

头发花白的大监躬身称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尊公……不再最后去看陛下一眼吗?”

季澄宣垂睫遮去眸中情绪,苦笑了一声:“看了还怎么走得了啊?”

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令大监转交给易萧,他转回身,最后扫视了一番雕栏玉砌的重重宫阙,自小的记忆如细雨般纷纷落下,沾湿了眼底,将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

想来他进宫近三十年,万般的艰辛苦楚都不足道,能让他落泪的,唯独一个叶维溱而已。

提起衣摆,双膝跪下,季澄宣对着永安殿的方向,为了殿中沉睡不知的那个人,虔诚地拜了三拜。前额贴在冰冷如镜的地面上,凉意沁到了血脉里,他这一生对不同的人说过无数的谎,其中最大的谎言,就是说好了要永远陪在那个人身边。

“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最后一拜时,他阖上了双眼,眉目慈悲地将自己困在黑暗中,许久才起来。

人人都道他护主成魔,痴迷太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欠叶维溱的,恐怕到了来世都难以还清。如果你曾试过只为一人而活,就不会惧怕有朝一日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