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澄宣

东宫养颐园碧水无波,如一道玉练般,穿过垂柳依依,直流淌到朱墙影壁外,那望也望不到的广阔天地去。

他站在雕栏旁,心想若从这里一跃而下,是不是所有的耻辱就能被洗刷干净,灵魂也会顺水漂到安宁静谧的彼方?

他还这样年少,池水必定可以马上淹没小小的青衣,涌进他的口鼻里,窒息感会很快让他忘记生的痛楚。金鳞的鲤鱼曳尾游过衣裳前襟,直到意识消弭的那一刻,耳边犹有水泡破裂的轻响……

这样想来,死亡好像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半个月前,数位文臣联名弹劾太师冯焕通,无果,反遭灭顶之祸,这其中就有他的父亲季明璋。季明璋和其长子被押入天牢等待处斩,府中其余妇孺皆被没为官奴。

他跟在母亲身后叩头谢恩,起身后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袖,红着眼睛小声问:“娘亲,我们是不是不会死了?”母亲却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失声痛哭。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已满九岁的他被送到了东宫,净身后又躺了三日,望着昏暗小屋中脏兮兮的房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哎!”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惊得他赶紧回头,却见那人也不过十三四岁,圆圆的鼻头,同样穿着小太监的青衣,“你是新来的那个……小宣子,对吧?”

他点点头,背在身后的手不安地摩擦着冰凉的石栏,不肯开口说话。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圆鼻头少年亲近地拉住他的胳膊,“你可能不知道,那种事情……年岁越大却危险,你得有八九岁了吧?身体还这么瘦弱,大伙都押你肯定活不下来!”

听到这件事,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那家伙却话痨般,一边拉着他往监栏院走,一边自顾自道:“我猜你一定是特别特别想活下来,能有这样的意志力很了不起啊。你看你又知书达理的,和我们这些自幼进宫的就是不一样,以后说不准能当上大监呢!”

经圆鼻头这样一说,他也有点动摇了,明明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才艰难地活了下来,这么快又去寻死,算怎么回事呢?

“喂,你们……”他望着远方轻声问,“你们就没想过要逃出去?”

身旁一直咧嘴的圆鼻头终于笑不出了,他抿了抿嘴,懊恼般地道:“出去?就算九死一生出去,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当人看了……”

“人心都是一样坏的,比起宫里,外面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圆鼻头并没有打击他的意图,说完话立马就宽慰地笑了,那是一个很苦的表情,多年后他都记得那张滑稽的脸。

他刻意不去瞧那张面孔,转过头,忽看见不远处有很多人或拿着工具,或抬着什么东西,在角门进进出出。

“那是在干什么?”

圆鼻头拉住他,嫌恶道:“八成捞塘子捡尸呢,怪晦气的,绕过去吧别看了。”

他却心念一动,执意望向那边道:“我想看。”

汉白玉雕栏旁,年长些的太监们手执长杆,这些杆子一头绑着铁爪,被伸到池底大范围地搜寻,勾到骨骸就拉上来。岸边已堆了几副,等着用麻布袋子包起抬走,丢到宫外去。

倒不是特地给这些死者收尸,只因上头说死尸留在宫里晦气,又怕污了这养颐园的好水,故而派人在此打捞。

他和圆鼻头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柏树后,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

那新从水里捞上来的尸体被扔在岸边,也着了件青衣,破破烂烂遮不住躯体,水草湿黏黏地挂在上面。看体型应是个小太监,血肉都被鱼虫掏空了,人皮烂泥藻一样糊在骨架子上。

他盯着尸体那双空无一物的眼洞,忽觉一阵恶寒窜上脊梁,弯下腰干呕了许久,直到内脏扯得都发痛了,才渐渐平复呼吸。靠在树干旁仰起头,他额前发丝散乱,细长秀气的一双眼瞠得血红。

“跟你说了别看,怪瘆人的。”圆鼻头想伸手扶他,被拒绝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嘟囔道。

他已经完全坐到了地上,明明腿都软了,余光仍下意识往栏杆旁瞥,仿佛在看自己的尸体。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明白,人一旦死了,既不会往生极乐,灵魂也不会顺水漂到宫外,来世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肉身都变成那副惨象,恐怕魂魄也会烂成泥吧?

人生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可自这天以后,他再也没想过自尽的事。

太监自杀之事并非偶然,宫中主子们喜怒不定,太子尤甚,下人们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仍常常出现被虐打至死的情况。

礼法律例在上,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些皇族贵胄,迫使他们收束好自己的脾气,仁慈和顺地坐在天下人当中,图腾般以为表率,一举一动皆不能出错。

这种经年累月的压抑,往往被直接发泄在随侍伺候的太监身上。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在主子大过天的宫闱里,这些太监也找不到任何一条生路,他们只能趴在地上求饶,任人践踏戏耍,日子一长,连反抗的本能都忘记了。

而对于人主来说,责打奴仆从来就是无罪,失了约束的暴力轻易成瘾,渐成病态。伴随着一声声谢恩,连最后一点残余的罪恶感都消失殆尽了。

他入宫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来,没有一天身上是不带伤的,有主子随手砸的,也有大监拧的打的。

一日,大监被主子罚了,回来后倚在榻上吩咐他点灯,灯芯有些潮,他心里又害怕,手抖点了好一会儿才点着。大监勃然大怒,提起他细瘦的胳膊,就把他的手往灯火上使劲按,手心压进灯油里,被灼伤了一大片。成人后那伤疤虽然渐渐消失了,当时的剧痛还一直留在他心里。

圆鼻头的太监被人叫作小夏子,和他一样,都是东宫伺候的,同住在监栏北院里。小夏子很照顾他,常分他一点跌打的药膏,也爱没完没了地与他说话,正因为这,他不知不觉间就通晓了宫中所有规矩,和各宫主子的脾气。

他的记忆力和领悟能力高得惊人,单凭一个眼神就能猜出主子的心思,但并不显山露水。

他心中自有思量,即便爬上大监的位置又如何?离主子越近,送命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反正地位再高也是奴才,倒不如默不作声安守本分,兴许还能多活些日子。

作为答谢,他会在每月月末帮小夏子写封信,托人送给他宫外的家里人。当听说小夏子是被家里人送进来当太监时,他惊讶极了,疑惑世间怎会有如此狠毒的父母。而小夏子的分毫不怨恨,且每月都要省下银钱并书信一同寄回家去,更使他不能理解。

“因为穷啊。”小夏子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年大饥荒,从河阳到京畿道上,到处都是流民,沿路矮一点的树叶都被吃光了,娘就带着我和哥哥姐姐挖草根。你吃过草根吗?小孩儿的嗓子眼那么细,根本咽不下,吃进肚子也拉不出屎来,顶着个大脑袋,身子却瘦得像芦柴棍。

“当时宫里有人到京郊来采选幼童,带进宫当小太监的,那些流民都抢着送孩子。我娘怕我选不上,就把哥哥姐姐的里衣都给我穿上,再裹一层外衣,让我显得壮实一点,这才被带走……当时我也就四岁吧。”

他收好纸笔,砚台不洗等它风干凝结,用布包好,下回就可以省一点墨。忙完这一切后,他坐回去问小夏子:“那你心里就当真没有一点埋怨吗?”

小夏子摇摇头:“要是不进宫,我可能早就死了,哪能像现在,有吃有穿的?老百姓活得有多苦,你这种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是不会明白的。”

想到当朝皇帝那副昏庸无能的样子,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想他赶快死了才好。但一想到皇帝死后,会是那个暴虐的太子继位,他又开始希望那位能多活些时日。

这天,太子在东宫大摆筵席,宴请冯焕通家的三公子及十几位世家公子哥。他跪在一旁,膝行着端茶倒水,垂首敛眉,倒也做得熟练。

尽管他极力躲避着视线,可熟悉的身影还是在眼前飘过。提着茶壶仓皇离席,他对同来的小太监道:“茶水够了,我去换酒来。”就逃也似的拔足跑走了。

他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脚步声,刚刚也清楚地看见,那人在望向他时,无声吐出的两个字,嘴唇开闭,无非是他的名。

可他不敢停下,心脏跳得像要在胸膛里裂开,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他心想:为什么要追上来?为什么连我这最后一点自尊也要踩碎?

就这样逃了不知多久,甚至离开了偌大的东宫,可还是被身后人追上了,一把揽得转过身去。他不得不再次面对眼前的这个人,看他仍一身锦衣,还似旧时模样,正是一年前于书会结交的友人,谢家公子谢筹。

谢筹大他许多,已有十四五岁,但自从那次书会一见,就常常到家里找他谈诗论赋,不仅不嫌他年少,反而将他看作不世之才,常常挂在嘴边称赞。

后来家中败落,他被送进宫,两人也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再次见面时,立场竟已如此讽刺。

“真的是你……”谢筹眼中已有泪水,“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去吧,谢公子。”他低着头,神色间已是认命。

“不是这样的对不对?”谢筹仍不肯信,扶着他臂膀的手勒得他发痛,“上天给了你那样不凡的风仪,以你的天赋,你的才思,假以时日……”

这话无异于拿着锥子在他往心上扎,他奋力推开谢筹,力度大到自己都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你够了吧?”

谢筹定定地看着他,被他言语里的抗拒和苍白的脸色惊得动弹不得。

“既然我注定是个奴才了,你就让我下贱得彻底一点,不行吗?如今的我……只是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太监,是只猫,是条狗,总归不再是你的朋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出的话却依然悲哀:“谢筹,前程这种东西,我已经没有了。”

谢筹心疼得难以复加,泪水已糊了满脸,面前的少年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进宫以来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痛。

“我来帮你,由我来保护你!”谢筹诚恳道,“有什么需要的都告诉我。”

“你能改写圣旨吗?能接我出宫吗?愿意为了我和太子闹得不快吗?”他语气平静,不是乞求而是反问。

他知道谢筹做不到,也没有怪他的意思,世家子弟的特权有很多,但面对真正的强权,他们也不过是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

果然,谢筹噎住了,他因自己的无力而深深羞耻,眼神闪烁起来。半晌,他开始伸手去掏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把身上能搜罗到的所有银钱都捧到了少年面前,满含期待地望向他。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没有接一文钱,耐心道,“从今往后别再来找我了,好不好?不然惹了麻烦,遭殃的只会是我。”

少年的嗓音依旧稚嫩,心却已然老去了,眼神冰冷而麻木。就在他将要离去时,谢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于对他道:“我和冯家三少并无往来,今日是被朋友约过来的……”

他打断谢筹:“那种事情不必对我说了。”

冯家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谢筹特地解释一句,想必是怕自己会记恨他。实在多此一举,说到恨,他最该恨的难道不是当今皇帝吗?可他却在这皇宫之中为奴,苟且活命,不敢起半点报仇的心思。

又何况京城贵子之中,谁与谁结交,哪个又与哪个闹翻,不是最寻常的事吗?说到底,已是两个天地的人了。

他没有跟在谢筹身后回去,而是反向而行,近乎固执地继续往前走,直到被一面朱墙拦住去路。墙边一株根系粗壮的大树洒下阴凉,他盯着树干看了几眼,便头重脚轻地栽了过去,没了意识。

几日以来的不眠不休,消耗着这具本就残缺的身体,任何一场疾病都可能让他未及长大就死去,但所幸他只是太疲倦了。

一场全无记忆的大梦过后,当他醒来时,正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幼童蹲坐在身前,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着,好奇地望向自己。见他醒了,就伸出小手在他脸颊上戳呀戳,一本正经道:“哥哥你这样睡,是会流鼻涕的。”

竟是个小男孩。

他翻身坐起来,觉得这冰雪团成的小娃娃可爱极了,忍不住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小娃娃也不怯,亲近地凑到他身边去,仰头一笑,露出排小乳牙。

突然清醒。

他的手刺伤般缩回来,确认四下无人,这才稍稍放心,退后半步轻声问道:“三殿下怎么自己跑到这来了?”

一身月白色的交领袍,颈上挂着祈福的玉锁,如此打扮不难看出这孩子的身份。他早听说,皇帝得了位珍宝一样的小皇子,取名维溱,宠爱备至,今日一看果真像个珠胎玉质的仙童,降临到凡间了。

小皇子指着身后的大树给他看,绿叶掩映间,一枚枚青果挂在树梢。

“你想摘梅子?”他问。

小皇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两眼晶晶亮。

小事罢了,无需紧张。确认这一点后他站起身来,尝试着踮起脚,却只能堪堪碰到叶边,只好难为情地笑笑:“不行,够不到,奴才去叫人来给殿下摘吧。”

正要走就被拉住了衣边,小皇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不准他走,也不作声,小狗一样巴巴地望着他。

他立即了悟:“殿下是想自己摘?”所以才独自跑出来。

被猜中的小皇子乐不可支,挂在他身上就想往上爬,就差快乐地摇尾巴了。但这样怎么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小皇子先下来,再蹲下示意他骑到自己的脖颈上,挺直腰慢慢站起身。

他自己还不满十岁,驮着一个五岁的小童,摇摇晃晃的,提心吊胆。小皇子反倒像从中得到了乐趣,咯咯地笑个不停,梅子摘了一个又一个,都落在树下的草地上。

待到小皇子终于心满意足,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怕自己怎么敢冒这样大的险,若是把这位殿下摔坏了可怎么办。他用衣衫蹭了蹭落地的梅子,这才递到那孩子手里,还不忘提醒道:“很酸的,咬一小点点。”

两个人坐在树下,捧着青梅子小口小口地啃,一个还没吃完就都被酸得脸皱成一团,默契地丢掉不要了。

一阵凉风吹来,头顶绿叶沙沙作响,树影拉长,日头渐渐西沉。他替小皇子掸了掸衣上的尘土,自己也准备回监栏院去。思虑再三,还是蹲下来叮嘱道:“今天的事情,是我们俩的秘密,殿下可一定不要说出去。”

小皇子抓住他的衣袖道:“那哥哥你以后还会来找本玩吗?”

对这孩子,他固然喜欢得不得了,但今日能在一起玩耍本就是意外,以后更难有机会见面了。于是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只道:“如果有机会再见,殿下可万万不要再管奴才叫哥哥了,要是被谁听去,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为什么呀?”小皇子不明白,为什么叫声哥哥就要掉脑袋。

他只好苦笑着解释道:“因为啊……殿下的哥哥们都是天潢贵胄,奴才这样的卑贱之人当不起这样的称呼。”

小皇子才不管这一套,揪起眉头认真道:“可是你比我那些哥哥长得都好看啊,他们都不陪我玩,也从来不摸我的头……”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

他心中暖暖的,但也知道三殿下不过是年纪尚小,还不明白他们这些人与常人的不同,等哪日晓得了尊卑,就不会这样想了。

看着小皇子期盼的眼神,他多少还是有点心软,让步道:“殿下若是以后还能想起奴才,就派人到东宫监栏院找小宣子,奴才就出来陪殿下玩。”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两颊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原来是孩子的小手摸在他脸上,小小的玉人,暖暖的掌心,焐得他心都要化了。

“小宣子,小宣子……这样叫好奇怪。”小皇子歪着头,明明说起话来还带着奶音,神态却像个小大人,“你的父亲母亲没有给你取名字吗?人都是有名字的呀。”

小皇子自认没说过分的话,可却眼看着面前的小哥哥红了眼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少年的怀抱不够坚实,肩头的骨头甚至有点硌人,但小皇子仍能感觉到其中包含的善意,于是主动往他怀里缩了缩。

“殿下说得没错,人都是有名字的。”他松开小皇子,拉过小皇子的一只手,指尖在手心轻轻划过,写下两个字,“‘澄宣’,这是我的名。我叫季澄宣。”

叶维溱永远都不会知道,彼时尚年幼的他,成了季澄宣入宫半年以来,第一个询问他名字的人。那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更代表着在这麻木森冷的皇宫之中,至少还有个孩子,在把他当人看。

这天因为回得晚了,季澄宣挨了打,夜里小夏子给他上药,他趴在榻上,心中仍怀淡淡欢喜。

“也没挨几棍子,莫非打傻了不成?”不知小夏子是不是故意,沾了药膏的手按在伤口之上,手劲忒重。

“三殿下……”他提起来,就忍不住勾起嘴角,“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小夏子点点头,附和道:“宫宴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是挺可人疼的,据说性情也好,不是副凶相,不知道长大了会如何……”

“要是能调到三殿下宫里伺候就好了……”感叹刚一发出来,他就被小夏子捂住了嘴,跌打的药膏蹭得满脸都是。“这里可是东宫,我们都是太子的奴才,这么没有分寸的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啊!”

看着小夏子紧皱的眉头,季澄宣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了。此后这种话他没再提过,但一有空了,他仍习惯跑到三殿下的崇泽殿外巴望着发呆。

他并非是怕了东宫的劳苦屈辱,才想去伺候三殿下,他只是打从心里希望自己能有那个福分,陪在这孩子左右,照料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但季澄宣也明白,宫闱之中,人如飘萍,如何向往终归都是奢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