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影仆

部署完一切后,叶维溱又请了几位可信的大臣进宫,共同商讨迎敌对策。见他恢复神采,众臣都很振奋,纷纷建言献策。易萧在一旁看着,亦不禁露出了笑容。

送走了最后一批大臣,易萧也准备告退,却见叶维溱慢慢踱出殿门,向着洒满余晖的宫门方向低低叹了声:“没有消息传回来啊,大抵是追不上了吧?”

又是大半日过去了,季澄宣可能已经抵达了龙朔军营,正与沈宿等人斡旋,或是……已然凶多吉少。

易萧也随之跨出门去,站在他身后,勉强宽慰道:“陛下不必担忧,玉翎公不会有事的。”

叶维溱今日只穿了件素色的常服,发间玉带半束,慵懒中显出几分颓丧。易萧正为难该不该离开,只见他舒了口气,便就地坐在了冰凉的汉白玉台阶上。

“易卿,”他回过头,指尖在玉阶上敲敲,示意易萧也过来坐,“陪朕说说话吧。”

易萧被这突然的邀请吓了一跳,抱拳躬身道:“臣不敢。”

叶维溱并不勉强他,任他在身后站着,只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没有澄宣的宫里,朕都不知日子该如何过了……”

易萧从前乃是江湖中人,好不容易拉扯大个姑娘,却也是活驴性子,没半分柔软心肠,此时突然被留住谈心,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拳头抵在唇边思量许久,才问出一句:“玉翎公是自小就在陛下身边伺候?”

叶维溱“啊”地应了声,垂下头道:“我们……原来是很好的朋友。”

日头将他的影子在台阶上拉长,随断面起伏曲折,易萧听他的语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说出来却带有几分掏心掏肺的情绪:“朕其实从没真把他和其他内侍一样,当奴才看。”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朕的心情常常会变得很糟,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了,可澄宣还在那里,执著到朕都有些烦了。骂他他也不还嘴,朕要什么他都会拼了命拿来,无理地耍脾气他也不会生气,简直就像不会受伤一样……日子一长,朕就变得越来越过分。”

叶维溱说了很多话,语速渐渐加快,易萧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猜得到此刻这个极力偏过头去的人,有些失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澄宣变得只会说是,永远只默默站在朕的身后,化作了看不见的影子。”

易萧终于再按捺不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为什么,他能做到这种程度?”

一个人怎么能为另外一个人付出到这种程度?即使明知道得不到回应,屡屡受到伤害,内心已斑驳得千疮百孔。

“是啊……”叶维溱自语道,“为什么呢?”

“现在想来,可能是长大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辛苦,澄宣就想,至少他那边要全心全意地对朕好,不让朕受一点委屈。”

尽管他以干笑掩饰,易萧还是听出了最后一句里的哭腔:“是朕太不懂事了。”

叶维溱抱臂于膝,将整张脸埋了进去,声音也就变得闷闷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拿自己的命,换朕的命了。”

那一年他十四岁,上过战场,懂了事理,身高体魄也在疯长,恰是最不受待见的时期。

整日住在冷清失修的崇泽殿里,时时都要提防着端仪太后哪日心气不顺,将他杀之而后快。本该最是年少气盛的岁数,他却恨不能走路都踮起脚来,咳嗽一声都生怕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

即便这样,该来的横祸还是躲不掉。

这日他给皇兄请安回去的途中,路过御花园,忽见一人匆匆行过,形迹可疑,看身量绝对是个男子。那时齐秦之战方息,京中常有刺客活动,他担心这人会对皇兄不利,便沿路悄悄跟随,一直到了园中归云亭外。

叶维溱躲在不远处的一丛矮树后,眼看着那人进了亭子。亭中早有一女子等候,烟粉色的布衣,仪态却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宫女。

进亭后,男子大胆得很,一把抱住女子,两人便不管不顾地亲在一处。二人皆是背对的方向看不清脸,维溱却隐隐觉得这二人的身形都熟悉极了,待细细想来,不由得惊得后退了一步。

鞋底踩断了枯枝,响声不大,但已足够暴露他的存在。亭中两人连忙分开,女子匆忙地拢着微散的衣襟,男子则满脸警惕地走出亭子四望。他捂紧自己的嘴巴,透过参差的树丛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脸——叶维洺的母亲、当朝太后竟与太师冯焕通在皇宫里秘密通奸!

被发现的冯焕通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肆无忌惮地高声喝道:“谁藏在那里?快快出来!”一双眼睛恶狼般,锐利又凶狠。

“莫非皇兄早就知道此事,并已在暗中默许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叶维溱只觉后背都凉了,愤怒与惊诧交织着,掩住口鼻的手不住发起抖来。

冯焕通视线巡睃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影,转身又回了亭中安抚受惊的端仪太后。叶维溱正欲松口气,就听端仪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再四处搜一搜才稳妥。”

归云亭周遭能藏人的,总共就那几个地方,没一会儿,冯焕通就向他藏身的树丛方向走过来。倘若被这二人抓到,以他的身份处境,会是什么下场,叶维溱都不敢去猜。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什么对策也想不出,只能极力瑟缩着,让自己藏得更隐蔽一点。

“谁在那里?”冯焕通的衣边擦过树丛的枝叶,沙沙作响,但声音中仍有几分不确定,可能是在诈他,“出来,你逃不掉的……”

他透过杂乱的枝条,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近,不禁闭紧了眼,心想此番在劫难逃。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凭空里传来声怯怯的话音:“奴才只是偶然经过,什么……什么都没瞧见,请娘娘恕罪!”

果然,一听到这话,冯焕通很快转身走开了。他不禁睁大了眼,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正能看见那个跪地求饶的背影,清瘦的身形,怎么看都是断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季澄宣。

澄宣趴在地上,不断地磕头,似乎是在讨饶,被冯焕通一巴掌打得趔趄过去,手劲大到隔了这么远,维溱都听到了声响。他心急如焚,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见澄宣重新爬起来,又跪在冯焕通脚边,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嘴里仍哀哀地求他们饶命,背后却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那是告诫他藏好自保的意思。

他默不作声地咬紧了自己的手腕,连呼吸都不透出声来,眼看着怒极的冯焕通对澄宣拳打脚踢,最后甚至拔出了佩刀,要将澄宣灭口。他眼中已盈满了泪水,横下心来,大不了与澄宣共死,要他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靠牺牲他人保命这种事,非大丈夫所为。

正在此时,他却看见端仪拿走了冯焕通手中的刀,没过一会儿就来了几个侍卫,将澄宣带走了。她让冯焕通先回去,自己也如同无事一般回了凤仪宫。

维溱坐在树丛后,确认人都走光了,才飞快地跑出了御花园,当即出宫去找恩师连攸宁,请他帮忙想办法搭救季澄宣。

连攸宁听闻此事也是大吃一惊,徘徊片刻笃定道:“此事必没有那么简单,她带走澄宣,是想逼他说出,是殿下指示他来监视太后,从而控告殿下图谋不轨。”

端仪想除掉他已经很久了,而他所发现的事并不能对端仪构成威胁。既然他二人能那般明目张胆地在宫中偷情,甚至无人看守,必定得到了叶维洺的默许;甚至当年叶维洺能够顺利顶替大皇子继位,都很可能与二人私通有关。

细细想来,叶维溱顿觉不寒而栗。

“夫子也救不了澄宣吗?”

连攸宁摇摇头,表明此事他确实无能为力。

维溱心急如焚,慌乱道:“那我去求方先生帮忙!”

比起教授他学业的连攸宁,在朝中居要职的方济海的确更能说得上话。

“他帮不了你。”连攸宁阻拦道,“内宫之事他也不好插手,何况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听他这样说,叶维溱真觉走投无路了,他坐下来,手脚都失了力气,绝望道:“那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澄宣死在他们手里……”

“殿下你现在就回宫,赶在太后之前,去见皇上。”连攸宁思考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想救季澄宣,拿出命去求,这件事上,只有他能扭转乾坤。”

叶维溱非但没有燃起希望,反而心灰意冷起来,犹豫道:“可是皇兄他不喜欢我的……”

但也只能一试。

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叶维洺竟然真的施以援手,令凤仪宫放了季澄宣。虽说放出来时,整个人已然血肉模糊了。

叶维溱抱着他,正欲离开,却听端仪太后犹不罢休道:“皇上就这么放他们走,要哀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叶维洺不悦道:“那母后以为当如何?”

端仪此时已换回了绮丽的宫装,团扇掩面,唇角勾起笑意道:“奴才闯祸,难道不是主子的失职?依哀家之见,就让三殿下磕头了事吧。”

心中虽不免屈辱,但往日里也没少向太后请安,叶维溱轻轻放下澄宣,就要跪地,却见端仪眉梢一挑,声声冷笑了起来。

“可不是向哀家磕头,是给冯太师赔罪。”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攥紧了拳。堂堂大齐皇弟,为撞破二人偷欢而向一介臣子磕头,这不仅对他个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对整个皇室来说,都是种玷污。可看着奄奄一息的澄宣,却又容不得他一走了之。

正当他放低身子,膝盖就要落下之际,一只沾满血的手忽然无力地抓住了他的指尖,澄宣偏过头望着他,手心冰凉,张张口像要说什么话。

维溱靠近了几分,只听他吐字清晰地道:“奴才可以死,殿下不能跪。”

冯焕通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再次动手,却被叶维溱拦在了澄宣身前。

季澄宣亦是毫无畏惧,看破般望着虚空,又重复了一遍:“奴才可以死,殿下……绝不能跪!”

失了面子的冯焕通再不顾什么礼数,扬起手就要打向维溱,却被身后人死死制住了胳膊,硬是拽到了身后。

甩了甩手,叶维洺仍是那副慵懒无力的模样,看向身后那一男一女的眼神中,却藏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意味:“你们还嫌朕的脸丢得不够吗?”

冯焕通虽权势滔天,到底还是对这名义上的君主有几分忌惮,太后更是拿这个喜怒无常的儿子没有办法,二人发作了一通,悻悻地离去了。

叶维溱紧紧牵着季澄宣的一只手,向皇兄感激地拜了一拜,却并没有得到他的好脸色。叶维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人,嫌恶道:“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里,锁好你的狗,不要出来碍朕的眼。”

看着皇兄的背影渐渐远去,维溱赶忙搂起意识模糊的季澄宣,将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叠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澄宣……我们回去,回去给你治伤……”

那种心跳紧密相贴的感觉,时至今日叶维溱还能回忆得起,只是这种想要珍惜他的心情,已经弃置在旁多少年了呢?

他坐在台阶上,天边明月渐出,风有些凉了。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握一握澄宣的手,同他说上几句话,说什么都好。

这种心情越强烈,他就越是害怕。

又过了一日。叶维溱在殿中批阅奏章,他以为自己的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但当内侍急冲冲地进来,词不达意地向他着禀告着“回来了”时,他还是立即撂下了奏章,站起身来。

“是澄宣的消息传回来了吗?”

内侍难掩喜色,直摆手道:“是玉翎公,玉翎公本人回来了!”

他便再也无法镇定,缓过神时,人已经出了大殿,站在了台阶尽头。居高临下间,正好能看见季澄宣迈过宫门,如这些夜里辗转的迷梦中一样,向自己走来。

没料到叶维溱会如此着急,亲自走下来迎接自己,季澄宣有些愣住了,但越过生死的重聚还是让他很快展露出笑容,径直走向维溱身边。正当此时,他却眼看着维溱的脸色慢慢冷下来,如覆了一层寒霜,毫不隐晦地表达出他心中的不悦。

季澄宣立即明白,无论内情如何,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僭越了,他的不告而别惹怒了陛下。

“陛下,奴……”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疼痛打得偏过脸去,叶维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季澄宣第一反应就是屈膝认错,却未及跪下,就被面前人一把捞住,紧紧拥进了怀里。这个拥抱太过用力,勒得两个人骨骼都痛了,犹不舍得放开。

秋凉渐近,头顶的天穹蓝至明净,为这些历经几代的宫殿洗去喧嚣浮华。分割整座皇城的中轴道路上,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久久相拥。

“吓死朕了……”他听见维溱说,那一巴掌算是惩戒,接下来的话却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下次不准这样了。”

季澄宣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打从心里觉得能活着回来,真的是太好了。

回大殿的路上,他习惯性地仍想退到维溱身后跟着,却被一只手武断地拉到了前边,与维溱并肩而行。季澄宣难得表现出少有的笨拙来,神色慌张,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叶维溱虽未曾把话说开,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今后的道路即使有再多的艰难困苦,两个人都要一同面对。

一进殿,季澄宣就详细地和维溱讲明了与沈宿见面的经过,他小心翼翼地叙述着,生怕此事再打击到维溱。

他先到了先遣的龙朔军中,由于并非以皇帝的名义前来,又未佩文书印玺,郎子翊看他不爽,二话不说将他判为细作,五花大绑快马送到了沈宿大营。

中军距先遣军营地还有段距离,暂驻扎在徐州城内落脚,见他被押进来,沈宿并无丝毫惊讶,只是遣了屋中其他人出去。

“就不给你松绑了。”他坐在主位上抿了口茶,笑道,“这种节骨眼上,我还是挺惜命的。”

“不过我想你这次,也不是为刺杀来的。”沈宿嘀咕道,他翘起一条腿,把靴子搁在膝上,“放弃吧,我是不会接受你的游说停战的。”

看他满眼锐利的决绝,季澄宣却放缓了语气,似规劝道:“我此次前来,不求你罢手,只想你认清杀死舒珩的是我,屠尽你沈家满门的也是我。”

“嗯。”沈宿点点头,不以为意地笑道,“所以呢?”

澄宣蹙眉,继续说:“如果你要用伤害陛下来报复我,那大可不必。我人就在这里,任你处置,你想怎样发落都可以。”

主位上的人仍不为所动,甚至向后靠了靠,摆出一副无聊的姿态,让季澄宣心火渐起。

他挣动着向前挪动了半步,要喊醒他一般愤懑道:“沈宿,你但凡有一点心,至少都该顾念陛下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恩情。他对这些事全然不知,一心想护着你好好长大成人。

“你都忘了吗?他教你写字读书,陪你玩闹,许你入朝为官,你生病时,他整晚守在你的床边,寸步不离!你只道舒珩待你情真,什么时候回头看过陛下的付出?”

叫他如何理解?同样是伤痕累累狗一样被捡回去,他恨不能为维溱肝脑涂地,沈宿他怎就忍心恩将仇报?

沈宿似乎是被他的话震到了,脸色渐渐惨白起来,他眉梢落下,细长的手指捂上了脸,但还是隐约可以看见眼眶泛红了。

季澄宣见他痛苦的模样,略微松了口气,犹豫道:“公子……”

他却像仍没走出来,压低了头,瑟缩的肩头细细颤抖着,敏感如季澄宣,当然很快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隐约笑声传出,静寂中透出几分骇人,沈宿仰起头,垂落下掩面的手,弯翘的嘴角便显露出来。他的双眼犹赤红着,方才的纠结却一扫而光,居高临下间露出几分睥睨之态来,向堂下人宣告着,这才是他的真容。

“你……”

看着季澄宣被骗的羞怒样子,沈宿笑得更癫狂了许多,扶着座位,几乎要换不过气来,他拭了下眼角的泪,用力拍掌道:“多让人动容啊,我都要哭出来了。

“他无辜,他叶维溱是有多可爱可怜,让你为了他死不足惜?明主忠仆,真是场感天动地的好戏!”

堂下人绑在身后的手攥紧了,额角青筋暴起,在凌乱碎发的映衬下,那难堪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别急别急……”面对着困兽般的季澄宣,他反倒换了好言相商的语气,“我懂,我都懂,我怎么会不懂呢?玉翎公不要忘了,当初也有那么一个人,死生不计地守护过我。”

沈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走下座位,来到被捆缚的季澄宣跟前,撩起衣摆蹲下了,丝毫不躲避对方沁血的目光。

“那个冬天,你二人把我和舒珩逼得走投无路时,有没有念过半点人情?你亲手勒死舒珩的时候,是不是也怀着这样一副好心肠?”

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季澄宣的,季澄宣甚至怀疑,他接下来就要一头撞过来,毫无理智地与自己一同头破血流地死去。

“是了。”沈宿咬着牙根讥讽道,“除了你的叶维溱,其他人都不会痛,都不值得珍惜可怜。”

“所以杀了我……”季澄宣犹然苍白地争取道,“放过他?”

仿佛对这顽固之人失了耐性,沈宿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终于切齿道:“凭什么?这场戏里,他叶维溱可一点都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