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土
“澄宣……”叶维溱站在整座皇城最高的城楼上,忽然觉得有些冷,想派人拿件厚点的衣衫披上。
日头已然消失在重檐尽头,黑夜笼罩着整座京城,放眼望去,整条长街吵吵嚷嚷,多少人持着刀枪火把向他这边逼近,串连成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可季澄宣还是没有来。
他失望极了,赌气地嗔怒道:“来人啊!”既然季澄宣不听话,那他就找别人,反正这宫中的奴才又不只季澄宣一个。他大步走到城楼的另一端,喊了好几声,可是仍没有一个人回话领命。
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所有人都抱着包袱仓皇逃窜,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宫廷中,哭喊声不绝。所有人都忙着各自保命,没有人接他从这座高耸的城楼上下来,叶维溱不再等了,他背对着石墙坐下,安静地缩成一团。
他是不是也该打包行李离开呢?可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的?叶维溱歪着头,苦苦思索了好半天,才回忆起自己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啊。
想到这,他又吃力地爬起来,环顾四周呼吸急促,近乎贪婪地将这无边夜景映入眸中,看不够似的,两眼灼灼发亮。宫城上的灯火映出他面颊上细细的胡茬,他忽然失神地笑了,摸索着虚空道:“都是朕的。”
这恢宏雄伟的宫殿,
这壮美如画的江山,
这天下万万千千的子民,都是朕的……
叶黎驱马行在军队最前方,心跳因亢奋而鼓噪,面色却十分阴沉,仿佛有什么纠缠在心里,不得释怀。
方才他站在城楼之上,正回忆着当初送别舒珩的情景。也是在这个地方,那时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舒珩远去,捂着嘴任泪水滂沱,却不能发出一声挽留,那种锥心的痛,仍清清楚楚镌刻在记忆里。
如今他再次回到京城,以征服者的身份,将曾经迫害他们的人一一惩治,可舒珩却再也看不到了。
正当此时,他却见连攸宁走过来,毫无预兆地,当众给他跪下了。
“连叔叔,您这是做什么?”他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扶,连攸宁却固执地不肯起身。
“敢问殿下,这十三年来,臣可算得上还有些功劳?”他神情凝重,说了句正常情况下绝不会讲的话。
叶黎连忙答道:“当然,侄儿能活到今日,全赖连叔叔当日搭救;过去侄儿不懂事,也全仰仗您辛苦筹谋,这一路走来,您对叶黎恩同再造。”
“那么,臣可否向殿下提个请求?”连攸宁仰头望他,眸光清澈而坚定。
叶黎一时语滞,按理说只要连攸宁开口,钱财爵位、土地封号,哪怕是要那皇位,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拱手让给他,可他明白连攸宁要的不可能是这些东西。
“如今江山已定,臣愿意以历年功勋换叶维溱性命,恳请皇上恩准。”说这话时,连攸宁已然改口。
“不……”叶黎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后退了一步,“要我放过他,绝不可能……”
“您尽可以使出一切手段惩罚他,臣只求留他一命,算是臣的私心。”其实连攸宁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活命有什么意义,但心里总有一道坎,让他不忍看到叶维溱被杀,“至少让他活到臣死的那天。”
叶黎摇着头,气得直打颤,可纵然有千般万般不愿意,面对连攸宁惨白的面庞和长久的跪求,他还是只能选择妥协,反正世间酷刑千千万,要人生不如死还不容易?他这样劝慰着自己。
“起火了!”神思回还,忽闻有人大喊,他抬头一看,果见皇宫之内火焰升腾,已染红了大片夜空,犹有蔓延之势。军中将士们见此情况,都停止了前行,一时彳亍不定。
叶黎举起马鞭,高声道:“不要慌,护城河内的水能直接引进宫,趁火势还不大,轻骑马上全部赶去救火。”又向其他士卒道,“剩下的人跟上,务必生擒叶维溱!”
叶维溱握着火把,又脏又破的龙袍有些绊脚,他眼中却满是惊奇和兴奋,独自徜徉在火焰与浓烟的间隙中,点燃一切他能点燃的东西。如果他注定要堕入业火地狱,带走这座属于他的皇城,又有何不可?
“朕带你放过焰火……”他脚步摇晃,火把差一点就燎到了他的头发梢,他还全无知觉,笑得像个孩子,“小宿,朕带你放焰火……”
忽然他停住了,转着圈四顾道:
“季澄宣何在?”
“河阳……河阳水患之事如何了?”
前一刻还弯着腰问得谨慎,下一瞬就挥舞着愤怒指向了虚空,大骂道:“贪赃枉法,乱我朝堂,杀无赦……”
火把摔落在地,与一旁的火焰融成了一片,烧着了他的鞋面又熄灭,叶维溱欢快地拍手大笑着,“好好好,重赏,定当重赏!”
他沉浸在自己的戏中,如被召唤般地,走上了通往金銮殿的那条长长的白玉阶。
石阶之后便是殿门,他踏进门槛,一抬头就望见了藻井当中那条盘踞着的金龙,霎时如遭雷殛,清醒过来。可谁知这清醒,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癫?
叶维溱并没有急着逃离,而是穿过大殿,重新坐回了他的龙椅上,手掌摩挲着上面雕镂的龙纹。此时宫门大敞,门外火光冲天,可是他眼里却只有垂垂的黑暗,神色间仍是不可一世的傲然。
“澄宣,朕是个好皇帝吗?”
“当然,陛下是治世明君。”
这一场戏,如今没有人再陪他演下去了。
叶黎、沈宿、厉斌、连攸宁,连同周承的妻儿,还有数也数不清的人,他们的身影在他眼前重叠摇晃,或笑或骂,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却又每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脑中又乱起来,惊慌失措地抓起案头所有东西砸上去,甚至推翻了龙椅前的御案,但那些话音却越发清晰起来。
叶黎是个叛逆,应该剥皮抽筋万劫不复,但此时他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没有错,叶维溱用颤抖的手盖住脸孔,指甲死命抠着发间。
“世上唯有玉翎公是真正待你好的,我真为他不值。”
正逢千般苦楚时,忽有凉风入殿,万象化清净,妖魔退散,他透过指尖的缝隙向外看,有故人来归。
“陛下,该早朝了。”那人站在门口,眉眼温驯,行止间是不着痕迹的风流。
他猛然站起,拖沓着龙袍跑下去,嘴角掀起,脸颊熏然一抹红意,喘息不定地奔走,却始终失神笑着。
他从小就最喜欢那个人了,因为那人眼中的宠溺,从来都纯粹到连他都看不出杂质,安心得像夜半惊醒时掌起的一盏轻暖灯烛。
若是澄宣,纵是厉鬼又何惧?
叶黎共连攸宁等人一同下马,等在门外,龙朔军已将这座皇宫包围得密不透风。眼看着皇城内的火渐渐熄灭,重檐高阁恢复到本来的面貌,他的心一时有些触动,只不过动的,是那窍埋藏至深的恶毒。
利剑出鞘,还未及众人反应,他便豁出一切似的,闷头大步直入宫门。连攸宁的急唤风一样散失在耳边,此时的他只听从自己滚烫的热血,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仇恨的本能在驱动他,非要亲手斩杀叶维溱不可,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谁也别想阻挠他。
仇怨噬骨,执念成魔。
当有人冲上来拦住他时,他几乎失手砍伤了那人,被制住后仍困兽般没命地挣扎着,一双眼红得可怖。
“叶维溱被自己放的那把火烧死了。”
挣扎的人不动了,连呼吸都停住了,宝剑落地如金石碎,叶黎的话音也碎得黏合不起:“你说……什么?”
“救火的将士亲眼看见他高喊着‘澄宣’奔进火里,火势太大,实在没救得及,只收捡了尸骨,殿下要看看吗?”
叶黎没有回应,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怎么可以死呢?
他反反复复质问着,像承载着思考的那根弦断掉了般,内里歇斯底里的魂魄把他整个人都剐了一遍。
忽然,他仰起头,大彻大悟般道:“是了,他怎么就不能死了?是人都会死的……”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仿佛一个醉酒的人,因一飚冷风活了过来,头脑透彻到无所适从,想想还是醉时好。
众多将士担心地跟上去,包括后来追上来的人,叶黎却对他们视若无睹,如同走向旷野之中,笑得放荡形骸:“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哈哈哈……如今真的死了,我又该当奈何?”
他踏过金銮殿高高的门槛,跨过跌下台阶的御案,坐上了刚刚叶维溱坐的那把椅子,甚至放肆地搭起了一条腿,与藻井上怒目的蟠龙对视着。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人,此刻都聚集在殿门外,惶恐地望着他。
叶黎翘起的嘴角渐渐落下了,空旷的殿宇让他觉得有点冷。
什么啊?原来是这种滋味。
“这算什么?我又不是为了坐上这里才来的。”他对自己轻声说道。
叶黎这个皇帝做得百无聊赖,朝代没改,先君没废,太子仍是叶玉衡,只换了年号。太史依照惯例,将被推翻的君主贬损得一无是处,为的是一悦圣颜,二安民心,却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好又战战兢兢地如实记述了一份。
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来,这位圣上是铁了心,不愿向前一位低头。
叶黎又问:“舒珩那页如何写?”
史官们面面相觑,搜肠刮肚才想起这舒珩是何许人也,某试状元,前代封过侯,倒也勉强能在本朝史中占一边角。
连攸宁私下里对叶黎说不要怪史官们,陛下要追封舒珩为后,或迁入皇陵都可以,朝臣那边交给他来摆平。
叶黎摇摇头笑道,罢了,不扰他黄泉清净,末了又对连攸宁说:“岁月实在是可怕的东西,我早就记不起爷爷和我爹娘的脸了,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连舒珩的样子都会忘记。”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梦见舒珩了。
不久,叶黎就又破了规矩,在皇城里为叶维溱建了一座孤陵,还特地准备了口棺材,来存放他的那堆骨头渣子。
某月某日良辰吉时,叶黎焚香祝祷,沐浴更衣,而后大张旗鼓地走进了叶维溱的陵墓,墓门关闭,只留了几盏悬灯幽暗昏黄。
他伸手摸了摸叶维溱的棺盖,打了个招呼:“喂,混账,我来看你了。”
嬉笑间竟撑着坐上了那口棺材,压在上面气势也是咄咄:“在下面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吧?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再不稀罕这个皇位,也不会贱到去给你殉情。”
他平躺下来,商量道:“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看,我对你不薄,还给你准备了这么好的棺椁,你下去了可不要欺负舒珩啊。”
“你猜史书后人会如何说我?榻上之君?”他略微偏过头,听自己的声音贴在棺盖上,似乎更响亮了几分,“那又如何……哈哈哈,我不在乎……叶维溱我不像你,我不在乎!”
他翻身下去,面对着那口棺,横眉立目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没法报复你了吗?你要好好地看着,看你的天下怎么在朕的治理下脱胎换骨。庸君,让朕教教你怎么做皇帝……”他说着,将棺材拍得声声作响,仿佛这样就能惊醒里面长眠的白骨。
他说了这么多,骂得这样痛快,口干舌燥,但他发泄的对象却并没有一声回应。如此,人死后果真无知无觉,也便不可能知道,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永不饶恕的人,在他棺前悄悄抹了泪。
“可饶了我吧,再纠缠下去,真的要一辈子了……”
【完】